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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4、遭夺情两心隔阂 ...

  •   虽然不是完全没有准备,但英祥闻听后双手颤抖,人几乎站立不住,斜倚在门框上。冰儿从后面扶住他,哭道:“英祥,你要哭,就哭出来!”

      英祥哭不出来,只是胸中憋闷得仿佛透不过气来,颤抖的手撕抓着胸口,直到冰儿用力抱住他,他才觉得腔子里那颗东西仿佛回到了应在的地方,不再怦怦乱撞,但依然作响得连耳朵都轰鸣起来。

      却还是哭不出来,只是头脑里唯余一线清明:“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额娘去世多年,我在江南分毫未知,浑浑噩噩只顾自己过日子;如今阿玛又弃养,若我再不尽人子之礼,自己都要恼恨自己。我要去科尔沁奔丧,为阿玛服孝。”

      除了陪着流泪,点头赞同外,冰儿无以加一言。事情一桩接着一桩:儿子、女儿、父亲、公爹……竟没有可以省心的。冰儿对门口的侍卫道:“你们不拘谁,到园子外头等你霄二爷,见着了,叫他回来,家里这样的大事,少不得他这个长孙。”侍卫急忙应下,飞奔着向园子而去。

      下午时分,奕霄才匆匆赶回家,冰儿见他脸色有些苍白,眼睛微肿,虽然心疼,也不好说什么,避过昨日的话题,直接道:“想必你也知道了,你祖父在去科尔沁的路上殁了。我们一家对他孝顺得太少,如今人没了,再不前往奔丧,实在是说不过去的事。你赶紧写份折子,明儿上值,亲自给皇上看,请求他批准我们全家去科尔沁。”

      奕霄看母亲已经换了一身素装,脸色憔悴,哪里还忍心想昨儿的事,点点头说:“娘放心。”

      冰儿见他懂事,心里愈发悲酸,抬手抚着他脸颊上那几痕粉红,轻声问:“还疼不疼了?”

      奕霄不由泪下,摇摇头说:“不疼。娘心里有气,儿子能够略略分担些,也是该当的。”

      冰儿觉察到他的额温仍偏热些,忍不住嘱咐道:“还是要吃点药,多睡一睡。”

      奕霄说道:“昨儿个皇上已经派御医给我诊过脉了,药也吃过了。身上这衣裳——也是皇上赏的。”

      “皇上对你……挺好?”

      “嗯。”奕霄点点头,“很关心。”

      冰儿略感欣慰,对儿子道歉的话却说不出口,只凝神望着他,点点头道:“那就好。刚刚嘱咐你的事儿,明儿别忘了。另外,给顾柔家里写封信,说明情况,原来定的大婚的日子要延后。她若肯在娘家为你祖父服丧,将来你娶她,也没人能夺她名分了。”

      然而,第二天奕霄回来,脸色却不大好看。冰儿的心一沉,趁英祥在房里收拾行装,尚未注意,拉过儿子问道:“怎么,皇上不肯放你假?”

      奕霄道:“倒不是我……”后半句咽住了。冰儿怔了怔,不禁有点埋怨的语气:“你是怎么和皇上说的?奔丧守制都是大事,皇上以孝治天下,平常大臣遇大事,连夺情都很少,我们这正儿八经地求着回科尔沁,又碍着他什么事……”

      话没说完,冰儿自己已经想明白了:英祥是萨楚日勒郡王的独子,科尔沁冰图扎萨克名正言顺的新郡王、新旗主、新领袖,虽说科尔沁一向对朝廷臣服,但是数十万骏马、数十万牧民,若是想有动静,也够京城伤筋动骨;自己在这里与清水教结交惹下的祸事,也为乾隆忌惮;因而他必得把自己和英祥牵制于这里,不让出京,以免得横生枝节,形成隐患。而奕霄受皇恩深重,年纪又轻,也没有治理蒙古扎萨克的经验,不为所惧。冰儿心里凄楚,他就是骨子里不信任自己,防着范着,唯恐自己出花样。然而也怪不得,自己行事乖张惯了,又不肯乖乖听话,多年下来,落得这样,也是因果。

      冰儿对奕霄道:“你现在进宫,跟皇上说,我在家服孝,但英祥是独生儿子,若不回去,太说不过去了。”

      奕霄道:“我倒不是怕走一趟,但皇上已经说了,爹和娘既出了宗籍,本就没有服丧的资格,是肯定夺情的。让我全权代表,往科尔沁奔丧。”冰儿瞧瞧儿子,他终于还是渐渐走上乾隆布置好的路线了,只好叹口气道:“皇上有他的用心。你从来没有回过旗,什么规矩都不知道,这次去也是让别人瞧的,别丢了面子,不然,将来科尔沁的事,你就难办了。”奕霄道:“是。只是爹爹要是知道皇上非夺情不可,会不会……”

      话没说完,听到身后“叮呤当啷”的声响,两人惊愕回头,英祥手扯着门上悬的珠帘,茶褐色的琉璃珠子当啷下落,冰儿尚未看清英祥脸色,他已经转身回去,待追他到门口,房门已经从里面被闩上了。冰儿拍着门道:“你开开门!我们夫妻那么久,你有话还不对我说么?!”

      里面的人半天不则声,冰儿手酸心也累,叹着气背靠着门,愈觉腿中酸软无力,顺着势坐到地上。

      等门开时,已是半夜,满天明星,在眼中幻化为一道道流虹,怎么也瞧不真切。英祥一身酒气站在冰儿身后,半天才出了一声:“这会子,我真后悔娶你。”

      冰儿只是落泪,踉跄回房,和衣卧倒,竟然也能睡到天明方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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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奕霄素服快马,赶往科尔沁处置他祖父的丧事,海兰察则继续筹划剿灭清水教的事宜——奕霄本就是赶鸭子上架推上台前的,大事实则都还是海兰察做主。

      既然事不宜迟,和奕霄敲定的方案就可以步步为营布置下去,海兰察从顺天府里选了个能说会道又爱钱不怕死的小吏,吩咐他前去清水教谈判,特特地嘱咐了许多遍:“话里轻重缓急要拿捏得准,这差使办好了,我直接上奏升你的官。”

      那小吏一看就是副滚刀肉的形容,笑道:“海大人这话说得卑职心里痒痒。卑职也知道,能够给海大人效力,那一定是后顾无忧的。”

      海兰察和以往一样,笑着抬脚轻轻踹在这小吏屁股上:“晓得我的为人还那么啰嗦!好好演练几遍,别把你自己个儿小命儿搭进去。”

      被软禁府中的冰儿是直到再次看到游进院子的小蛇,才开始心惊。蛇身上和上次一样缚着一张字条,里面依然是奕雯的字迹,但笔迹带些颤抖歪斜,纸上犹见斑斑泪痕。冰儿几乎是战栗着看其间内容,心跳得越来越急。顺天府派出的小吏果然不出海兰察的所料,成功地搅乱了清水教的军心,里头分成两派,主战主和皆有,若不是二当家的林清手段老辣,压服住了众人,只怕真要酿出一场内部的大变。冰儿几乎可以想象,奕雯如听晴天霹雳一般听那小吏娓娓道来自己的身世——她自以为在为天下汉人“反清复明”而战,实则自己就是个自己不齿的“鞑子”,心里的冲击可想而知。

      迷信中林清以奕雯的性命要挟,让冰儿尽快打听官军进剿的时间,否则就要与奕雯同归于尽。那恶狠狠的言辞,是由奕雯亲笔写就,让人不敢想象,这个小丫头的心里当时遭受了多少痛苦折磨。

      而林清的要求,是冰儿没有本事做到的。若是奕霄还在京里,或许还能逼迫他透露实情,如今海兰察坐纛儿抓总,那是门儿都没有。冰儿颤巍巍地捏着信,眼睛看着院墙,她知道院墙外头密密层层都是“守护”自己的侍卫和护军。这锦绣堆砌的牢笼,这金银铸成的地狱,把自己牢牢锁住,没有一线生机。

      后院传来呛人的烟火味,冰儿痛定之后,蹒跚前往那里。英祥一身素衣,披散着头发,簇起的额发和青冉冉的胡茬衬得他面目憔悴而冷峻,他背后围着一圈内务府派来伺候的丫鬟嬷嬷,面前则是一只火盆,里头的纸灰蝴蝶似的漫天飘飞,隔着烟幕,人影扭折成异样奇特的形状,如在幻境中相视。英祥已经好几日不同冰儿说话,冰儿知道他是迁怒,但竟无一言能够相劝,连吵架都吵不起来,只能无言承受。她拿起一叠纸钱,默默地丢进火盆里,看着火盆中腾地升起一团烈焰,烘得人身上发烫。英祥抬头冷冷地瞟了她一眼,冷冷说:“你放下。”

      忍不住要抗辩:“我是你家的冢妇,为什么要放下?”

      英祥依然是冷冷的:“若没有遇见你,我不必做这个额驸;若没有娶你,我当年犯死罪自己承担;若如今不为这个尴尬的身份回来,也不会成为这样的不孝子。”

      “你这话说得好没道理!”冰儿听得气到泪流满面,“难道你当时死了,眼不见为净,就算是孝顺了?”

      英祥根本不打算和她讲什么道理,冷笑道:“若是连死都看不透,生又有何意义?”

      冰儿没本事同他参禅,兼着奕雯的事压得她透不过起来,自己擦擦眼泪,不则一声离开了。

      她把书房的门反锁,找来文房,墨锭在砚台中缓缓的转圈,一如她重重的心事,交叠堆砌,慢慢渗出厚汁,提笔濡墨,心里却空空的,不知该怎么办才好。不知官军何时开动,亦不知清水教现在何处。欲待出门查探,门禁重重,无路可走;欲待向苇儿打听消息,又怕这次牵连到她,再无可以利用、构陷的倒霉鬼了。笔尖一滴墨滴落下来,在素纸上洇出一团黑色,顺着纸的纹路慢慢扩散成一大坨。冰儿心情尤为烦躁,看着这一滩墨渍,浑似个狰狞的鬼头,心里慌慌地又开始乱跳,忍不住把纸团成一团。

      闭着眼睛枯坐半晌,脑海里却一直是那个墨团,窗外蝉鸣啾啾,她皱着眉突然一松,心里像被闪电瞬间照亮,旋即又黯淡下去。只是左思右想,这电光一闪般的主意也未必不可用。既然横竖是冒险,就再冒险一回吧!

      *******************************************************************************

      林清反复看着这次传递出来的纸条,枯着眉头把条子往桌上一拍:“全是他妈废话!事情已经到了火烧眉毛的地步,还叫我们耐心等待!耐心等待官兵的炮火来轰么?她倒是有耐心有闲心,还在纸头上画画花儿,倒不怕她女儿被官兵一索儿杀掉了?”

      下面的人们立刻喧闹起来,有嚷嚷着说宁可与官兵同归于尽的,有坚决反对而希望用奕雯来换取逃跑的机会的,各执一词,吵到几乎揎臂捋袖打将起来,互相指责对方是不顾大局、叛逆白莲圣母的人。吵到激烈处,一个大汉怒不可遏,提起一把剔骨尖刀奔向奕雯而去,嘴里叨叨着:“娘的!老子杀掉这个鞑子,看你们拿什么去跟清妖投降!”周围人欲待去拦,那汉子力气不小,抬手就把面前一个人一掀老远,尖刀挥舞起来气势颇为吓人,谁都不愿意被他误伤,只是嘴上叫嚷。

      奕雯眼看这白刃就要到自己眼前,不由尖叫起来,她身子后退着,却终于退无可退,背倚着墙,止不住地落泪。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王硕祯横身上去挡在她前面,声音因害怕而颤抖,但很是坚决:“葛大哥,你要杀她,就先杀我!”

      林清在那汉子身后大声吼道:“你造反了!你敢动少教主一根寒毛试试!”

      那汉子馁了下来,嘴里咕咕哝哝的,愤然把尖刀扔在地上。

      众人吵吵嚷嚷,王硕祯偷偷拉着奕雯的手,他能感觉到奕雯浑身颤抖,手指冰凉,悄悄转头看她的脸,那丰润的双唇紧紧抿着,美丽的大眼睛透着迷茫和痛楚,已经锁不住泪水,湿痕不断倾泻在她粉嫩的脸颊上。谭青培踱步过去,拿着那张新送到的纸条,先时没有注意,此时的凝神细睇,让他的目光“霍”地一跳,但他随即轻轻把纸条放回原处,未则一声。

      林清气得发抖,瞪着眼瞧着王硕祯松了一口气,转身安慰哭得梨花带雨的奕雯,他对王硕祯厉声道:“少教主也请自重!这是什么时候了,当不起你们俩还在这里卿卿我我的!”王硕祯其实颇为惧怕林清,且在众目睽睽之下,脸不由一红,好在他肤色深,倒也看不太出来,讪讪然放开握着奕雯腕子的手,嚅嗫道:“奕雯和其他鞑子不一样,她一直从善如流,大家也是看在眼里的……我们互相称一声兄弟姐妹,难道这点包容和照应也没有么?”

      林清心里远比那些大老粗们清明,其实早在与谭青培交谈的时候,他就已经知道了奕雯的身世,也明白朝廷这一举试探的意味甚重,但自己这里早落入官兵的眼睛也是确定的,如今给人家弄成了这样子瓮中捉鳖的格局,想靠自己个儿硬冲硬闯肯定是找死,但想凭这间小小祠堂困守,只怕也坚持不了多久。唯今之计,还是需要奕雯这个质子,但是怎么和朝廷谈判,还是需要仔细考虑清楚。于是林清清清喉咙对剑拔弩张的清水教徒们说道:“这是少教主仁义,也是白莲圣母仁义。我昨夜还得到圣母托梦指点:本教日后必成大事,少教主必登帝位,在座诸位都是皇帝的重臣。但,若行事不谨,滥杀无辜,岂不是和清妖当年入关时草菅人命相同?圣母岂能首肯?”

      抬出他们的“神”,众人皆唯唯而已,也不敢再吵,听林清挥一挥手道:“诸位如今是要勤练武功,兼修圣道,就算他们攻打进来,就算官兵的炮火刀枪再厉害,我们有圣母护体,潜心修为的人也不会为之所伤;在人间得圣母保佑,享洪天巨福,羽化之后亦将荣登天界,极乐无忧!……”

      一场风波算是暂时压灭了。林清回到房间,他的一名心腹也跟了进去,四下看看,闩上房门才问道:“二当家的,如今该怎么处?”

      林清双手枕着头,闭着眼睛叹口气道:“难!”

      那心腹枯坐在一边,半晌说:“二当家,我说句不好听的,您是明白人,为少教主搭上一条命,可不值得!”

      林清道:“这小子是扶不起的阿斗,见到女色就顾不得大局。要成大事,靠不得他!但是如今我们也被逼到墙角根儿了,这会子就算是反戈,想接受朝廷的招安,也得有凭恃,否则,水浒里头的那些好汉的下场就是我们的下场。”

      “那奕雯……”

      林清“嗖”地直起身,双目炯炯:“我们的凭恃大概也就是她了。今儿我的手一直扣在暗器上,姓葛的那个莽夫要是再近两步,我就必须杀他了。这群乌合之众,看问题从来看不到日后,想要靠他们成就大事,只怕困难得很。”他有野心,但首先还是要保全自己,他忖了忖道:“你仔细盯着王硕祯,我怕他一时糊涂放走奕雯,我们手上没了她,就等死吧。”

      “可是如今怎么凭奕雯和官军去谈招安呢?”

      “虽然之前官府杀得厉害,但信奉圣母的人也多,刚到直隶时才不过二三十人,我们如今也有百来号人了。这个人数在这个情况下很是尴尬——要与官军抗衡,不够;要接受招安,又多了。”林清那双眼半眯着,光色灼人,哪怕只是盯着桌面也显得愤愤然有杀气,而实则他却很冷静,瞟了瞟窗外,淡淡道,“走一步算一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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