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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3、子欲养而亲不待 ...

  •   奕霄和海兰察商定了这次的策略,心里总有点惴惴不安,不知此举到底有多少把握,是否真的能救回奕雯。这日下值回到家,天色已经晚了,满天浓黑的云,沉沉地压着,只有一轮新月如锋利的刀刃,劈开墨色,孤悬在天际,屋檐上的螭吻与蹲兽在锐利射来的浅蓝月色下显得黑沉沉的,风中不时飘来檐头下垂挂的铁马轻轻碰击的清音,虽然是长夏,此间并不闷热。奕霄推开院门,在父母屋前垂手侍立,轻声道:“儿子奕霄,给爹娘问安。”

      门旋即开了,英祥一手抬起竹帘,一手轻轻挽着奕霄的胳膊,让他进了碧纱橱中。

      “今日回来好晚。”英祥道,“渴不渴?吃过晚膳了吧?”

      奕霄点点头,说:“今日又是和海兰察谈剿匪的布阵,在沙盘上看了半天,约略懂些。不过我以往从来没关注过兵法,晚上还需恶补。”

      冰儿为儿子送过来一盏茶,看他眼睛下头有些发乌,叹气道:“离上次进剿已经又是十来天过去了,如今清水教又消失不见,你们这样子纸上谈兵,有意思么?”

      奕霄有些慌乱地抬眼瞥了一下母亲,又立刻耷拉下眼皮,冰儿从小看着他长大,所有细微表情都躲不过她的眼睛,马上问道:“怎么,是已经有消息了?”

      奕霄万分为难,轻轻“嗯”了一声,见父母都是一脸期待地望着自己,想起海兰察的嘱咐,咬咬嘴唇说:“娘可知道,咱们以前的同乡卢宝润,被刑部兵部会审,他先并不承认自己泄露了捷报处的军机,刑部喝叫用刑,夹棍都上了,他昏死过去两回,昏乱中招了,醒过来又不肯认,哭着说自己被诬陷冤枉,熬了三天才终于受刑不过同意画押了。刑部觉得存疑,奏报上去,皇上大约也是觉得其中有内情,但也没用叫再查,含混地批复,定谳他为发遣。”他明亮的眼睛看着母亲。

      冰儿冷笑着,点点头说:“你如今也在和我使心思了?这旁敲侧击的是什么意思?卢宝润只不过发遣,够便宜他了。”

      奕霄不知说什么才好,许久才说:“那么,他确实是无辜的?”

      构陷别人的事,冰儿以前并不屑于去做,从没想过有这么一天,自己也会沦落到做这些原本不齿的勾当。只是,她心里也有些存疑:刑部审案,用刑并不算少见,但是屈打成招逼卢宝润画押却有些说不通。她苦笑了一下,转脸对奕霄说:“我明白你想说什么。你别怕,我不会问你的。我知道,泄露军机,你是大罪——皇上不就是这个意思,用你来钳制我么?所以,你把自己的嘴一定要管严实了。”话是这么说,三个人都变得心事重重,过了好久,冰儿终于忍不住要发问:“不过,你和海兰察商量的对策是怎么样的?你捡着能说的告诉我们,也让我和你爹心里有数。”

      奕霄忖了忖,道:“海兰察的意思,清水教的人虽然不多,但一直在暗处,我们在明处,若是直接炮攻,倒也没什么,如果要救奕雯的话,必须另外想法子;但以前那种派人进入里头肉搏的战术,损失又太大,奕雯现在毕竟毫无名分,为她一个而死太多八旗士卒也说不过去。所以我们商量了一下,准备对清水教公布奕雯的身份,以还回奕雯换放他们一马,然后趁他们内乱一网打尽。”方略如此,但何时实施,在哪里实施都没有提及。

      饶是这样,已经足够冰儿咬牙切齿了:“谁想出来的馊主意?!你们就认定了清水教的人会傻到接受你们的胁迫,放回奕雯?”

      “不会。但是他们会生乱,总有人会为了自己活命而交出奕雯来向我们投诚。”

      冰儿冷笑道:“是的,乱中取治,浑水摸鱼!也总有人为了平定他们的军心而杀掉奕雯,表明与官军决一死战的态度!”

      “可能性有,我们都觉得不大……”奕霄的话没说完,突然颊上一麻一痛,踉跄地退了两步好容易站稳了,才明白过来自己被扇了。奕霄是个乖孩子,打出世起从没挨过父母的打,痛倒还在其次,心里无可言喻的委屈一下子冲到头里——这段日子他无时无刻不在思考、筹划,反复地说服自己跳出事外,以获得冷静的头脑,以作出有最大希望保全妹妹的决策。这些功夫都仿佛白用了一般,完全不能被母亲理解。

      他忍不住抬手捂住了脸颊,冰凉的指尖感觉得到脸颊上的滚烫和凸起的僵痕,喉头一阵阵腥甜,一直往肚子里咽,却见冰儿指着他的鼻子,声音已经梗塞了:“可能性不大?你懂得多少?你算天算地,有没有算过奕雯和王硕祯的感情?!就算只有一分可能,要是发生了,对奕雯就是百分之百!”

      不然还怎么办?!奕霄觉得心头绝望,忍不住仰起头顶撞道:“要百分之百把握,干脆我这条命也不要了,护送着清水教逃离回去继续造反,或许奕雯能活得久些!”

      这样因倔强而不假思索的语言,无异于在冰儿伤痕累累的心口再洒一把盐,她气急攻心,恨不得再狠狠抽他几巴掌,发泄这些日子她憋屈而难言的愤懑,然而,看到奕霄慢慢挪开手掌,白皙的脸颊上贯着四道鲜红的指痕,做母亲的手不由颤抖起来,举起来却落不下去。英祥看着儿子咬紧牙关无声落泪的样子,自也是揪心,赶紧上前握住冰儿的手,柔声劝道:“你平平气,霄儿说的话并不是全无道理,只是怎么做得更妥善,大家一起想法子才是!”给儿子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先服软。

      奕霄不似奕雯般拧巴不懂事,他虽然有犟性,但也能想得开,面前这位毕竟是自己的亲娘,为自己的妹妹急得失态,当儿子的必须体谅。他跪下身说:“娘不要生气,这事从长计议便是,您若气坏了身子,儿子罪无可恕。”他一巴掌扇在自己脸上:“娘想出气,别弄疼了自己的手。”

      他不过打了自己一下,手就被冰儿用力掀开了。但她依然没有原谅的意思,别过头恨恨道:“你要立功,你要讨好你外祖父,都随你!现在家里有权有势的是你,我像囚徒一样被人看着,又有什么用?你滚吧,我不要见到你!”

      “娘!……”

      “滚!”那厢暴怒起来,一把揪起儿子往门外拖,奕霄早已长得比冰儿高大,但架不住那可怕的爆发的力量,双腿无助地后退,被抛到门槛之外,几乎绊了一跤。再抬头时,门已经“咔嚓”一声从里头落了闩,奕霄忍不住失声痛哭:家里住的地方虽然有,但自己有何颜面再留下来?自己被夹到这样一个无奈的夹缝中,实在并非自己所期,可竟然毫无左右自己的能力。他试探地敲了敲门,没见动静,忍着泣声喊了几声“爹”,才终于听到英祥说:“你娘在气头上,你先离开一下吧。”

      奕霄前所未有的惶惑恍惚,摇摇摆摆顺着抄手游廊往外走。出了院门才发现天竟然下雨了!刚才里头一幕幕惊如炸雷,所以外面风雨一概莫知,他抬起头仰望着天空,那里黑沉沉一片,刀刃般的一勾月牙早被遮掩在乌云之后,锐利的清光哪里还能寻见?夏季的雨又来得特别大,狂雨在黑暗里织成一道泛着诡异紫光、无间隔无终止的帘子,像把奕霄隔在另一个世界。那铺天盖地的珠幕,从极高的天宇直接砸到奕霄的身上,激得他浑身打了个寒战,眼睛被水浇得睁不开,只能模模糊糊看见远处悬挂着的忽明忽暗的羊角灯。

      奕霄浑身透湿,一摸身上分文没有,原地旋磨了半天,只好朝大门外走去。

      大门外是特地调拨来“守卫”他们一家的侍卫和护军,一个个身披油衣,呆着脸看雨,突然见奕霄落汤鸡般的出来了,“咦”了一声上前问:“霄二爷怎么了?”

      奕霄苦笑了一下,雨中反正也看不见泪痕,含糊说道:“家慈今日心情欠佳,叫我……叫我出去。”叹息了一声,借着落在脸上的雨滴遮掩再次滑下的热泪。外头有几个侍卫隐约晓得一点里头的内情,见奕霄可怜巴巴的样子,也为他难过,指点道:“这里是皇家禁苑附近,要找家客栈旅店的都是妄想。如果府里不能待了,还是赶紧找落脚的地方,不然,这样的雨淋下来,非生病不可呢!”

      天下之大,何处为家?奕霄不知怎么办才好,这么晚了,自己打扰谁家都不合适,何况自己也没有特别亲熟的朋友住在附近。还是那员侍卫指点道:“要我说,你干脆到园子里去,当值的侍卫在各处卡伦都有值房,打个招呼歇一个晚上总不成问题。”还伸手送来一把雨伞。

      奕霄想了想,竟无第二个办法,只好依了,接过伞,蹒跚行在雨后泛着紫光的泥泞道路上。那伞几乎无用,根本挡不住四面八方袭来的风雨。不知是因大雨淋湿了,还是心头太痛楚,只觉得浑身寒冷得打颤。他一路朝着目标方向走,心头却不知脚步所踪,只管前后交错,昏愦无助,不知走了多久才到了地方。

      他升为三等侍卫还没有多长时间,但宫禁里当差、读书许久,圆明园门禁上的侍卫、护军倒也都认识他。见他这样狼狈地过来,都目瞪口呆。奕霄要面子,可此时无面子可要,努力控制着发抖的唇舌,自嘲地笑道:“打扰诸位了!今日落魄,被家慈赶出门,无家可归了,只好叨扰各位,在值房的通铺里给我留个位置,胡乱眯一夜吧!”

      大家知道他的身份,哪个不要巴结,忙张罗着给他倒热茶、换衣服,并劝着道:“这地方,您随意就是。母子间生分总是有限的,明儿您休沐,好好回去赔个不是也就结了……”

      奕霄心头有点暖意,喝了些热茶,身上微微回暖,但是衣服是个难题,他从里湿到外,周遭的侍卫们却只有多余的一两件外衣可以替换,暑天里又不生火,只好拿体温焐着,少顷就觉得鼻子不通气儿,头脑昏胀,难受得要命。

      他和衣倒在通铺上,怕把别人的被子弄湿,也没有盖些什么,昏昏沉沉地睡着,也不知过了多久,谁轻轻在拍他:“博大人,醒醒。皇上传你过去。”

      奕霄一个激灵醒过来,心里还略有些犯迷糊:“什么?皇上传召我?”

      那侍卫笑道:“可不是传召你!刚刚换班去的那一拨,恰巧遇见皇上在绕弯儿,也就随口一说,皇上立刻叫你过去呢!”他又补了一句:“真真疼你!”

      奕霄脸一红,打量自己一身狼狈,也别无他法,出了门被雨后风一吹,遍体冷意,及进了乾隆住的九州清晏,刚打了帘子进门,一句请安还没说一半,就是熬不住的一声喷嚏,慌乱地从袖子中掏帕子掩着,帕子又是全湿的,滴滴答答往下滴水,又急着自请礼仪不周的罪。乾隆叹息一声,摆摆手说:“你别忙了!这会子又不是上朝,哪讲究那许多礼数。”转头吩咐人赶紧熬姜汤,请御医,又叫太监到四执库找自己穿的衣服给奕霄替换。

      奕霄忙磕头道:“谢皇上垂怜。臣怎敢僭越!”

      乾隆见衣服已经捧过来了,自己拣了内外一身示意太监递给奕霄,温语道:“不过是家常的衣服,谈不到僭越。这一身是朕年纪还轻的时候穿的,你穿起来应该不老气。”他见奕霄还是磕着头辞谢,带着哄孩子的口吻说:“拿着拿着!这里除了穿朕的衣服外,你还能穿谁的?晚来风凉,这湿衣服裹在身上,非酿出毛病不可!”

      奕霄捧着那一身几乎是全新的天青色宁绸便服,还带着皇帝熏香用的龙涎和四执库收存衣物的樟木香气,温暖从心底漾开,忍不住泪流满面。换了一身干爽过来,御医也已经等候在一旁了,望闻问切一番后道:“外感风寒,应无大碍。”开了方剂浓浓地煎了过来。乾隆看着奕霄把汤药喝下去,见他脸色有所好转,才舒了一口气问道:“怎么了?与父母闹别扭了?”

      奕霄委屈得孩子似的,又不忍说母亲的不是,轻轻点点头不说话。

      乾隆亦知他的委屈,自己的一道旨意,原意是制约冰儿不再涉险犯过,但或多或少会增加他们母子间的隔阂猜忌。他又是一声轻叹,走到奕霄身边,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刚服了药,额头上是细密的汗水,但仍有余热;离近了,还能看见奕霄脸上已变作粉红色的几痕指印,让乾隆止不住有些心疼,半晌道:“委屈你了。你娘从小脾气就不大好,这时候心里急怒,迁怒到你的头上——也有朕的不是啊。这里是宫禁,不能留男人住,你还是回外头值房将就一下,朕叫人给你送点铺盖,仔细将养着,别叫小风寒酿起了大毛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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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奕霄病中困顿,一宿迷迷糊糊没有睡好。而他的父母亦然,都是睁着眼睛直到天亮。

      “外头雨下了一夜,下得好大。”

      英祥看了看枕边人惶惑无助的神色,暗叹一声,道:“是啊,霄儿走的时候就开始下雨了。”

      “不知他怎么走的?去了哪里?这么大的雨淋下来,怕要生病的!”想想还是心疼儿子,忍不住落泪。

      英祥不由道:“既然如此,你昨儿个发那么大的脾气!霄儿不过是尽忠办差,也没有不顾雯儿,你怎么火气上来控制不住了呢?”

      冰儿闭着眼睛不胜疲倦的样子,头靠着丈夫的肩膀:“我心里也急,也气,也是想试试——”

      “试试?试什么?”

      “试试皇上的底线。”冰儿黯然道,“我知道他是拿霄儿钳制我,但是若他是真心心疼霄儿,我对霄儿的操心可以略少一分。”她说到后来,自己也不能相信自己奇怪的想法,苦笑着:“我总指着,他还能多点人情味儿,甚至多点私心,这样,雯儿还能有望。”说到底,奕霄还是要靠皇帝保全,这无异于拿奕霄玩一场苦肉计,却也是豪赌。

      英祥肃然道:“你这想法太过可怕!我宁可雯儿救不回来,也不希望她断送掉更多人!”

      冰儿倏地睁大眼睛:“你说什么?!”

      英祥顿了一歇才又说:“如果我是皇上,到了推车撞壁那样的时候,我也会弃卒。”平日里,他最疼爱女儿,要星星不给月亮,真真是含在嘴里怕化了、放手心里怕摔了的那种宠溺,今日这话出来,哪怕只是假设,也叫冰儿震惊。英祥咽着口中的苦水,转头望着妻子惊诧的眼神,慢慢道:“雯儿离家这些日子,我添了不少毛病,晚来风吹雨打,常常会惊悸失眠,唯恐她一个人在外,会出什么事;也担心她将来就是救回来,又会面对怎样无望的生活。痛苦的同时,我也想通了:儿孙自有儿孙福,我们担惊受怕、牵肠挂肚,又有什么用呢?尤其是你,我最怕的就是你不管不顾,铁了一条心要和皇上作对,与天下为敌。到时候,雯儿救不救得出另谈,万一你、或者奕霄、或者你们俩葬送进去,你有没有想过,这个家还能再完整么?”

      冰儿生气地说:“想不到你也这么自私!女儿只是我一个人的么?”赌气离开他的怀抱,背转身子。

      英祥无奈地抚着她的肩膀说:“你要觉得这是自私我也没法子。能有救雯儿的机会,我们当然要救;可要是救她的命,得用别人的命去换,我心里会不安;若是这个‘别人’是你或霄儿,你想想看,换做是你站在我的立场,你感觉怎么样?”

      明知他说得有道理,但心里就是听不进去,冰儿捂着耳朵说:“你少说这些丧气话!机会又不是摆在那里等你去拿的,机会必须自己找,必须冒风险。不入虎穴,不得虎子;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奕霄受点委屈,我担点风险,横竖碍不到你!你要怕事,你别管就是!”

      英祥拿她没有办法,欲待要劝,那双耳朵捂得牢牢的,三十大几的人了,有时候还和小孩子一样拧巴,英祥只好说:“我怎么能不管?可是你什么事都不和我商量。昨晚上奕霄的话,我听了就存疑,正好和以前的疑惑一起问问你:皇上为什么突然改叫奕霄署理剿灭清水教的任务?卢宝润为什么会被牵扯到里头去?……”

      虽然捂着耳朵,这些问话都能听见,而且心惊,冰儿只好假装未闻,闭紧眼睛、捂牢耳朵,不理不睬。好久才听见英祥叹口气道:“我知道你是刻意在瞒着我,你是不相信我会与你分担一切,还是根本就想做危险的事情?”她止不住地流泪,枕畔湿漉漉的,想克制也克制不住。英祥望着床顶发怔,也没有再来追问。

      这时,家里的小丫鬟急急来敲门:“老爷、夫人,外头侍卫说,有要事禀报!”

      英祥忙披衣起床,看到外头天也不过刚亮,那个侍卫手中拿着一封信,在原地打转转。英祥问:“什么事?”

      那侍卫打了个千儿,说:“是从北边驿站加急递来的家信……”他舔舔嘴唇,终于道:“科尔沁冰图郡王殁在回科尔沁的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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