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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8、论婚嫁娇儿忤旨 ...

  •   奏折文字的细碎角落,往往能杀人、也能救人于无形,是谓“刀笔”。奕霄专攻八股文时久,尚不晓得其间门道,但英祥在州县管理书启多年,深谙其中诀窍,妻子对卢宝润处置的嘱托,英祥不是特别明白,也问不出话来,不过阃令如山,只好照办,帮奕霄拟定了上奏的稿子,做了自己儿子的“书启师爷”。

      果然批复下来,因皇帝不欲兴大狱,并没有明着再处分于敏中,与他交结往来的那些人,视轻重找其他罪过分别予以处置。卢宝润算是微过,降职处置,从原本清高的鸿胪寺,调到了兵部的捷报处,做一名忙碌而没甚好处的六品主事 。

      人心不足蛇吞象,卢宝润原本觉得能捞回一条命就足矣了,如今只不过是降调,却又不甘了。没隔几天,又备了厚礼上门拜访,这次见奕霄赁的宅子已经几乎搬空了,笑着问道:“咦?这次搬去哪里?以后我们还要常来常往的。”

      英祥扯扯唇角算是笑了一下,道:“为奕霄办事方便,选在皇上夏季避暑的圆明园附近。你过去多有不便吧?”

      卢宝润若有所失,见英祥捧着茶碗,一副等待“送客”的表情,决定还是自己老一老面皮,因而一屁股坐定,喝口茶慢慢扯扯茶水好坏之类的闲篇,终于说到主家不耐烦了,才笑眯眯道:“上回的事真要谢谢奕霄,如今果然是出息了,我们这些年纪的人,真正是自愧不如。我如今调到兵部,选了个倒头的差事——捷报处天天几乎都不得歇,上传下达累得半死,偏偏手里无权无势无钱,是个死做的命!我如今年岁也不小了,当京官这些年,可称得上是‘九转丹未成’,遇上这些糟心事!其实我只想着到休致的年纪,回老家弄几亩田,好好做个田舍翁!听说兵部最好的职司莫过于兵部武选司和武库司,反正都是六品小官不指着升迁,不知道奕霄可不可以帮着说说话,让我换个地方呆着?”

      兵部武选司和武库司是出了名的肥缺,卢宝润还是真实脸皮够厚才能如此“捐弃前嫌”!英祥皱皱眉,笑道:“卢大人说笑了,您是六品,奕霄不过是七品,哪里有这个能耐?”

      卢宝润还待纠缠,里头传来爽朗笑声:“哟,贵客来了?刚刚听你们论茶,我就寻思着我这里还有刚刚得到的一些好茶,没有拿来款客,实在是轻慢得很呢!”过了一会儿,冰儿从里间捧出一盏茶来,色泽清淡的钧窑瓷,配着如同绿玉的茶叶和清鲜明亮的汤色,一总儿奉到卢宝润身边的小几上。

      卢宝润年过四十,那些当年的色心在几度淘虚身子之后已经淡多了,他受宠若惊地抬起屁股,捧过茶碗,抬眼正好对着冰儿的眼睛。十来年前初次见她,除了美貌,也为她这清凌凌而不带稍许怯色的目光所吸引,越得不到的美人越是求之若渴,越是有挑战性的女子越能激发男人的斗志;而今,这带着亲切笑容的脸上,却也因着这同样的目光而显得颇不和谐,宦场打滚多年的卢宝润突然觉得身子一激灵,道不出原因,只觉得隐隐哪里不对劲,忙低下头品了一口茶,随口问道:“好香!这是?”

      “恩施玉绿。”冰儿特别把“恩”字读得重重的,好整以暇地直着身子说,“卢大人总说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我一个妇人家也不懂什么,只知道这是好话,卢大人于我们有提携之恩,我们怎能不加报答?”

      这话说得端的奇怪,卢宝润竟不知如何接话,“嘿嘿”呆笑了几声,又以喝茶掩饰。冰儿闲闲地从一旁茶盘里取过几张叠放的笺纸,在卢宝润眼前一展:“大人所关注的可是这个?”

      卢宝润眼皮子“霍”地一跳,几乎起身伸手去拿,旋即见冰儿快捷地缩回手,才知道自己举动太过莽撞无礼了,道了歉后说:“这东西真是要我命的!幸好你们厚道,幸好奕霄能耐!我这里重重谢过了!”

      冰儿把笺纸慢慢叠起来放进袖筒里,笑道:“大人谢得太早了!我这里也有事要求大人帮忙,也是个互相帮衬的意思,对不对呢?”

      卢宝润还要客气:“言重了,言重了!有什么我帮得上的,你只管说!”

      冰儿笑道:“卢大人新职位虽然无权无势无钱,但是上达军机,下通兵戎,京里京外好多消息都从您这里过手。我女儿陷在清水教的事想必经于敏中提奏,兵部的人都晓得,这里头有什么新消息,还望卢大人能早早告知。我这里感激不尽!”

      卢宝润愣住了,半天才咽着嘴里干涩的口水道:“这个……博夫人,你这是为难我了!捷报处消息虽多,都是弥封的,我怎么看得到?”

      冰儿冷笑着说:“弥封是什么样子,你不知道?左不过绳子打一个‘瓣’,又或者,浆糊封一封口。只要是存心想看,有什么难得住你呢?”

      卢宝润脸色变得严峻,起身道:“博夫人!事关军机,若是随意偷窥泄露,卢某的脑袋就在脖子上晃了!这颗首级,虽长得不好,卢某还算是爱惜的。夫人这个要求,恕难从命!”

      冰儿笑意更冷,带着不容推却的威严:“卢大人,奕霄辗转托人,把你分派到捷报处,也就是我们有个要你帮忙的意思在,否则,以皇上的性子,这么轻飘飘就放过一个贪贿而党附的佞臣?何况,你以为我现在手中的这些信笺和礼单,不足以送你的命?里通军机大臣,阿谀奉承捧臭脚,会同行贿——其他不谈,只问问你送给于敏中的那些指顶大的珍珠是哪里来的?那些黄金铸的砚台值多少银子?你一年的俸禄够买哪件礼物的边边角角?……你想想,够不够断送你这颗脑袋?!”

      卢宝润额角亮晶晶的,都顾不得拿手绢擦一擦,他气得发抖,却无法推辞这样让他惊惧的胁迫要求,半晌才抖着声音道:“算你狠!我知道了,有消息告诉你就是!”连告辞的话都忘了说,转身拂袖而去。

      英祥等他走了,才对冰儿说道:“原来你救卢宝润是为了这?但我觉得你棋差一着啊!嘴长在卢宝润脸上,他虽然怕你的威胁不好拒绝,但若是一直推说‘没有消息’,你又能奈他何?难道逼他变个消息给你?”

      冰儿收了刚才乾坤在握的神色,转脸看着英祥道:“你说得对。但是——”

      英祥怕她失望,忙宽解道:“不过,多条路子多分希望。万一卢宝润忌惮,透点消息出来也是好的,毕竟他在兵部,相关的消息来路也多些就是了。”

      *******************************************************************************

      等卢宝润的消息是漫长的事,但是杭州来的信却让英祥忧喜参半,拿着问妻子:“是顾教谕来的信。语气含糊问奕霄的现状,又说顾柔的妹妹说了亲,可按着杭州的风俗,姐姐不嫁,妹妹也不好嫁。我想,他大约怕我们奕霄在京升发,会攀龙附凤,毁掉杭州的婚约,所以出语试探呢!”

      冰儿道:“顾柔挺好的,我喜欢这个小姑娘。现在既然奕雯的事暂时也没有门路可抓寻,不如干脆为奕霄办了婚礼,若是能早添子孙,也了了你阿玛的心愿。”

      英祥苦笑道:“我又何尝是攀龙附凤的人呢?只是奕霄娶顾柔,我们没意见、我阿玛没意见。你阿玛呢?”

      这一层冰儿倒没有想到,半天撇撇嘴说:“儿女的婚事我们做主!何况现在我还被出着宗籍,他管不着我的家事!”

      英祥点点她脑袋道:“一厢情愿!”

      甭管是不是一厢情愿,冰儿对自己阿玛,总有种说不来的叛逆——随你让不让我做,反正我想做到的事都会去做。既然想定了让奕霄成婚,算计了半天,决定根本不和乾隆商量,先派信得过的老家人,回杭州找故友做冰人、行六礼。送去奕霄的八字,要来顾柔的八字,请人合一合——也不过是走个形式。至于“纳征”,亦就是下聘礼、落大定的意思,如今在京,常蒙乾隆恩赏,家里富足得很,定好纳征的日子后,办好豚肉、肥羊、茶叶、礼饼、喜酒、喜糕、红绸、乌纱、红蜡、爆竹、礼香等,又把从京城带去的送给二姑娘的几件珍饰一并用锦盒装了作为聘礼,一切仪节都按最好的来,极为女家做面子。

      据回来的老家人说,那日杭州的街坊围得顾教谕家门口的巷子水泄不通,争着观看那鼓乐吹奏、金花红装的送聘礼的长长队伍。有脸面的顾家亲眷亲自打开那些锦盒,看着工艺精湛的金银花钿、珠花翠饰、钗环钏镯等等,个个脸都被珠宝映照得五光十色的,舌头伸出去老长都缩不回来,啧啧赞叹顾二姑娘命好,嫁的男人既是文采风流,又是貌比潘安,还在京里当了官、发了财,阔气得杭州城里都没几个能比!

      顾教谕脸面十足,春风得意,乐呵呵地行了赏,叫内人准备回礼,请了婚书,准备商定大礼的日子了。

      动静闹得不小,连驻在杭州的浙江巡抚都知道自己辖地飞出金凤凰,在御前十足得到荣宠,每月必行的请安折子上,除了报晴雨,也把这事当做茶余饭后的闲话,一总报到乾隆那里。

      乾隆自然有些不满。不过冰儿此时身份并不是公主,英祥也仍算被夺爵出籍的平民,那么奕霄的婚姻,自然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自己除却硬要指婚,否则亦没有插手的道理。只是婚礼未行,他当然也有办法。于是万几政暇,与傅恒闲话之际,谈到了奕霄的婚事,当笑话对傅恒说:“冰儿这老毛病实在难改:自以为是、自作主张!这次在杭州为奕霄下聘,搞得轰轰烈烈——想问题一点不周全,竟不考虑后头!”

      傅恒自然知道他的不满,陪笑道:“可不是!听说对方只是个八品教谕的女儿,又是汉人,做正室实在不适宜呢。不过此刻,他们身份尴尬,若是指配宗室或亲贵,又不知道合不合适?”

      乾隆不屑一顾地笑道:“有什么不合适的?他们家的爵位,将来自然还是他们的。等冰儿她女儿的事过去,朕自然要复她名分的,总不能叫她在外吃了那么多苦,现在连一点恩遇都没有吧?所以呢,奕霄日后贵不可言,那么性急为他办婚事做什么?这门不当户不对,将来还是得听朕为奕霄指婚,女方家不是闹得空欢喜一场?”

      傅恒听得出来乾隆一片爱女之情,略略对这个命运多舛、且叛逆狷介的外甥女放下了心。不过,话缝里仍有值得琢磨的地方:奕雯的事怎样才算“过去”?此时她生死未卜,死倒罢了,若是仍然活着,算叛党不算?算邪教不算?算从逆不算?若是她的问题不解决掉,总似梗在嗓子眼里的鱼刺,到底不自在!

      傅恒心里突然似明白了——只是这主子用心深,而慈心少,虽则乾隆他与奕雯全不认识,然而毕竟是他亲女儿的骨血!傅恒心有不忍,想半真半假提醒一句什么,却见乾隆转脸对外面侍奉的太监道:“去上书房叫奕霄过来。”自己洋洋地喝着茶水。不一会儿,就听见外面通报奕霄觐见的声音。

      傅恒侧过身,看着门口这个玉树临风的少年,大约是喜事临近,眉目清灵,印堂都带着红光,嘴角自然而然地、舒心地上弯着,请安的声音利落而轻松。傅恒心里突然一沉:这次下聘的女孩子是英祥一家在杭州就熟识的,两个孩子之间若已经有了青梅竹马的感情,乾隆的指婚只怕才是“自以为是”“自作主张”啊!

      他这里想着担心,那里乾隆的声音已经响了起来。“起来吧。你年纪正是当时,成家立业,也都正是时候。朕之前也在为你的婚事操心,如今看中了两个,一个是朕的亲孙女,一个是朕的侄孙女。你放心,虽然是爱新觉罗家的格格,朕已经细细考量过了,都是脾气性格温婉和顺一路的,也爱读书吟诗什么的,长得也还不错。”乾隆笑吟吟端详着越发俊朗的奕霄,“尤其是身份尊贵,与你各处都配得过!”

      奕霄挂着脸,半天答道:“臣已经定亲了。”

      乾隆笑道:“那值当什么!民间定的亲事,如今还能算?满汉不通婚,你那个民间聘来的‘妻子’将来也消受不起做科尔沁郡王的嫡福晋吧?”

      奕霄心里却是顾柔那圆圆眼睛圆圆脸的可爱样子,他在县学里读书的间隙,最喜欢偷偷透过镂花窗棂,透过几层绿树花墙,看到顾柔穿着一身粉红衣衫,静静坐在那里绣花读书的样子;有时候天热口渴了,阿柔会提着水壶来送茶,给他那杯斟得总是最满的;偶尔有什么好吃的,也会拿手帕包好,单独留给他当零嘴,而阿柔,就是弯着圆圆的眼睛,静静地看着他吃东西时狼狈的模样,掩着嘴偷偷笑。

      纵是那次自己偷偷拉她的小辫子捉弄她,阿柔佯作生气,任自己围着她打躬作揖也不肯说“原谅”二字,闹腾了一阵,不巧被顾教谕看见了,小丫头皮嫩,被自己这么绕着纠缠实在不好意思,便去告了一状。结果自己挨了顿手板子,他第一次看见阿柔那圆圆的眼睛里滚落珍珠般滚落下一串串泪水,哭着去挡那砸下来的戒尺,对她的爹爹说:“是我不对,是我和霄哥哥逗着玩儿的!爹爹别打了,要打打我吧!……”

      这样暖暖柔柔的情谊,是什么尊贵身份的女孩子也比不上的。奕霄回忆着阿柔,越发不能接受外祖父的安排,终于犟脾气上来,“扑通”跪在地上,抬起头道:“皇上,臣没打算当科尔沁郡王!大定都下了,顾氏就是臣的人了,臣也不会转而去娶皇家的格格!”

      这么直截了当的拒绝,就和冰儿自作主张为奕霄娶亲一样,让乾隆的面子有点下不来,心里的不快积聚起来,他不由提高声音道:“胡说!你这是要抗旨不成?!”

      奕霄眼眶里泪汪汪的,磕了个头又抬起头:“臣不敢抗旨,但求皇上收回成命!”

      乾隆气道:“马国用!传板子来!朕要教训教训这个心里没有君主,眼里不知贵贱,无法无天的东西!”可等散差捧着板子过来,他看着奕霄倔头倔脑而不肯屈服的样子实在像极了二十多年前的冰儿,心里又不舍起来,指指外头道:“回头看看,这玩意儿你受得住?”

      奕霄象征性地回了下头,不屈不挠道:“皇上吩咐,打多少下可以让我娶杭州顾氏,我一定挺着就是!”

      乾隆气得要发笑,坐在奕霄对面叹口气,终是没有忍心下令责打,只好说:“让你娶杭州顾氏,不过只能当你的侧福晋。朕指婚给你的,做正室。”

      没想到他的让步一点没有让奕霄肯退让,他抬起头道:“爹娘三媒六证,聘的是顾氏,我就拿她当嫡妻,不会拿她当妾室!何况,我爹娘一夫一妻一辈子,何等恩爱!我何必娶几个回家给自己找不痛快?”

      乾隆差点说:你爹当年娶小妾气你娘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哪里呢!可是,“一夫一妻一辈子”这种幸福,又是多少人渴求而不得的?难得奕霄毫无纨绔劣性,也不羡慕那些左拥右抱的“艳福”,至纯至朴,何等可贵!他见傅恒在一旁要求情又不敢的样子,叹了口气,挥挥手对马国用说:“叫散差退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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