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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2、接家书阖家归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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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敏中得到内廷偷偷传来的消息,心头不由有些乱:这样一个毫无凭恃的少年举子,怎么会突然得到皇帝的垂问关怀?且得知后来两人交谈中,奕霄这个毛头小子,竟然语涉山东自己弟弟的案子,毫不知道避忌,偏生乾隆这个素来重视“不在其位,不谋其政”的人,竟然笑一笑就作罢了——这眼药一下,原本不过革职查问了事,别惹得皇帝彻查,送掉了国泰和于易简的小命!
不过他能在精明的乾隆眼皮子下面做到如今的位置,最不可缺的品质就是“戒急用忍”,于敏中并不急着向奕霄发难,只是调动自己的能耐,先护住了国泰和于易简两人。虽则钱沣会同刘墉、和珅上奏确定了两个人确实有亏空钱粮和勒逼下属的罪过,乾隆勃然大怒,发旨训斥两人“欺君罔上,实属卑鄙!”但与当年处置甘肃王亶望、勒尔谨一案时相比,也就是雷声大、雨点小,最后轻飘飘几句:“朕办理庶务,不为己甚,唯在鉴定平衡,情罪悉视人自取。”叫吏部会同刑部再次调查。这个时间差,便给了两个大蠹可乘之机。
再说英祥和冰儿在杭州接到奕霄的家信,与以往不同,这次信中叫他们全家搬去京城,并说是乾隆的圣谕。自经历了乾隆南巡之后,两人对见驾已经没有先时的害怕了,但仍然不免诧异,英祥问冰儿道:“去不去?”
冰儿长叹一声,没有正面回答:“一家子在这里生活了这么多年,怪舍不得的!”
英祥看看家里四处的陈设,亦是叹息:“杭州如今跟半个家乡一般,京城却不知变得什么样子了?不过我看奕霄几次写信告知的情况,这小子有些傻大胆,得罪了人尚不自知,不在身边,我也真有些担心他。”
冰儿微微笑道:“皇上钦命我们回去,你想想,会是为什么?”
英祥笑道:“大约皇上嫌傻小子缺乏管束,叫爹娘去敲打敲打他吧。”
他们小心翼翼避开的话题,无外乎乾隆已经知悉他们的去处,不过细想想:果然知悉,却不动用官府拿问,八成是打算放过当年的罪行了。
虽然这层担心没有了,心里还是难免惶惑,连不知底里的王可心都瞧出他们俩的不安。晚间兴冲冲前来的居然是邵则正,进门就问:“是不是奕霄要发达了?”
英祥赶紧迎上去,请邵则正坐下,问道:“东翁这是从哪里听的消息?他这次落第,岂有再发达的机会?”
邵则正道:“我是听上头巡抚那里传来的消息,说是奕霄考上了内阁中书,且为皇上青睐。其他倒没说,只说要专门派人护送你们一家子进京。恰好我近期也在户部活动,想挪挪地方,就和你们一道走!”
还要着人护送!冰儿在帘子后面听得心一跳:果然这么多年,他还是那么强势,想做的事就一定要做到。只是念及往昔,心里也有些奔涌上来的思念和期待,何况一切来得那么温和,为什么不去试一试呢?她出来给邵则正奉茶——两家本是通家之好,也不避讳内室——邵则正欠欠身谢过了茶,仍然十分兴奋,滔滔不绝谈自己这些年为官不顺总结出的经验:“……我是足足花了半辈子才明白,做官做事是两码事,但是要想做事,先得会做官。怎么做官呢?凭一己之力实在是难上加难,还是要先得人。奕霄能蒙召对,且能让皇上高兴,这第一步就走得很好,只是下面该依附谁,如何把周围的圈子用好,是绝不可以疏忽的事!我就是吃亏吃在这上面。这次进京,你们也要好好教教他,别弄得和我似的潦倒了半生……”
第二日,巡抚衙门就客客气气派了人来“帮忙”,实则更像催促,英祥道:“如果要进京,我这里的房产、地契都要处置,还有那么多东西要收拾,岂是能急在一时的?”
来人笑眯眯一张脸:“博秀才多虑了!这些庶务交给我们处理便是。我们好歹算是官家人,又不是牙行要吃你的回扣,要什么价任凭你说,只要不离谱,你看我们做不做得到!”
英祥无言驳斥,只好笑笑任他们帮忙收拾那些大件儿,自己进内间拾掇细软,进去就听见女儿奕雯闹腾的声音:“我不去!我不走!我在这里住得好好的!……京里好?京里再好,有后院的小竹山么?有西子湖么?有好吃的醋鱼么?”
冰儿也是针锋相对的性格,爆炭一般道:“不去拉倒,你就一个人在家看家!”
英祥忙去打圆场:“雯儿不要任性,你就不想哥哥么?”
奕雯眼眶一红:“我想哥哥,可哥哥为什么不回来,反而要我们过去?爹爹,我不想去!今儿早上柔姐姐听说这个消息,也哭了一场,她说哥哥以后大约就是要住在京里了,她也舍不得离开家乡,远嫁异地!”
走了官场这条路,家乡、异乡就没有自主选择的权力了。英祥无声一叹,好言相劝道:“这是皇命,除了没有发圣旨,其他也差不多了,违逆不得的。我们不去,万一皇上生气,要治我们、或者你哥哥的罪该怎么办?你以为到处都可以凭你任性啊?”
奕雯愣了愣,还是不服气地说:“那,那皇帝就可以任性了么?他想我们怎么样,我们就得怎么样啊?”
英祥听这孩子话,一时却也说不通她,拍拍她脑袋道:“你别别扭了好不好?别惹得爹娘心里烦,你自己也要吃‘生活’了不是?”奕雯抬眼看看父亲,突然想起上次挨他一顿揍的事,半边屁股疼了三天不能碰椅子,心里更是气得谁都不愿理睬,这会儿又来了!她不够勇敢,不敢公然把爹娘惹急了,亦受不了太重的责打,可是心里也不能服气,见此刻爹爹还算好说话,不敢再去硬碰硬抵触他到发脾气,但是可以撒个娇表示一下自己的不满,于是狠狠一跺脚,扭身就回了自己的房间。
家里细软其实并不多,冰儿收拾了收拾,也没有多少值钱东西,恰好见可心倚着门边站着,便叫她道:“可心,你来帮帮我,这些衣服八成新,带出门不大方便,我打算洗晒干净,送给平常和我们家交好的邻居。”
可心磨蹭了半天才过来,先是不说话帮着收拾,突然停下手道:“师母,我不想去京城。”
冰儿稍一想,就明白了,但还是劝道:“你如今又没有许配人家,不跟我们去京城,你去哪里呢?我知道你不习惯,不过慢慢就会好的。”
可心抿着嘴,手里不停地劳作了半天才停下来说:“我不是不习惯……我可以去庵堂。”
冰儿斥道:“胡说八道!你才几岁,就打算把自己断送到庵堂里?那年那样的灾难痛苦你都熬了过来,如今反而脆弱了不成?”
可心的眼泪一滴滴落了下来,赶紧从袖口抽出手绢吸掉泪珠,僵了半天才说:“好吧。我是先生和师母买下来的,你们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冰儿不由软下来道:“可心!我们希望你去京城,并不是因为你是我们买下来的——这些年你说说,我们把你当外人、当丫鬟了没有?……”话还没说完,门口突然蹦进来一个人:“可心姐姐说得对!爹娘去京城好了,我们都留下来,不离开故土!”
冰儿没好气一翻白眼:“死小鬼!出去!再瞎咧咧,我就给你熟熟皮子!你是好久没挨打了吧?!”
奕雯不服气地吐吐舌头,见母亲真个有要来抓自己的意思,赶紧几步跳了出去,可心怕她闹腾得凶真会挨打,心里舍不得她,反过来自己劝解道:“雯儿!别胡说了。姐姐,还有你,都要一家子在一起!”
奕雯气哼哼道:“一家子在一起,我就是那个倒霉的老要挨骂挨打的!”
冰儿不由也怒气勃发:“你别身在福中不知福!你不任性成这样,谁舍得打你!你爹那次……”冰儿想想,把英祥那次打过女儿后,心疼得辗转一夜竟未成眠的情况吞了下去,叹口气道:“小冤家!什么时候才能懂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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奕雯再不愿意,毕竟拗不过父母的决定,虽然使了无数的小性子,闹了无数的小脾气,然而被冰儿用鸡毛掸子在眼前舞了舞,还是“好汉不吃眼前亏”,吓得乖乖上路了。
夏季行路,走水路比旱路要舒适,沿着运河一路到了山东兖州,天气实在热得受不了了,连船上都呆不住,只好上岸歇息,准备早晚行路,白天住店休息。奕雯正是精力充沛的时候,天天蹲在租来的客栈小院子里,憋得气闷,偏生英祥又以“已经是大姑娘了,不许出去乱跑”为由不让她出去,小丫头虽敢撒泼撒赖,也仅限于嘴上,真被父亲眼睛一瞪,还是乖乖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回房只有几件闺阁清玩,也不是她兴趣所在,然后还要背书,更是想着就头大,只好开了窗户,对着窗外的一片郁郁葱葱的树林发呆,对着树林里头的鸟雀虫子打发光阴。树林更远处是一条小河,有时隐隐可见小河对岸的烟火光,奕雯好奇不已,使劲往远处看,却每每以失望告终。只是越看不到,心里越痒痒,终于有一天趁着父母都在房里午睡,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小鬼脱掉裙子,仅穿小衫和竹布裤子,轻便的一身翻出窗去。
她本来想着隔着河看一眼就好,谁知天公太作美,河上面赫然一座小桥,好奇心甚重的奕雯自然要过桥去对岸张一张。顺着午后无人的青石板小路往烟火处走,面前却是一座“医馆”。奕雯因为母亲善于治病,耳濡目染也略懂些医道,见这医馆并没有郎中当门坐诊,也没有高至天花板的药柜,倒是后院不断喷出一阵阵火光,不时传来听不清楚的歌吟声。
她顿感有趣,在门口一望再望,里头的人注目过来,一个人过来厉声问:“你干什么?”
奕雯抬头瞪着乌溜溜的眼睛看着来人,俄尔却笑了:“是你啊!”
那个人挠挠头,也是尴尬地一笑:“哦,是你。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奕雯摆出一副大小姐的派头,仰着头道:“王硕祯,这条大路是你们家开的么?只准你走,不准我走?你不是和你家里人去福建么?怎么又在这里?”
王硕祯对她一点凶不起来,把她拉到一边说道:“你别打岔!我和爹爹到福建买完东西,自然要回来。你呢?”
奕雯对他毫无戒备心,说:“我和爹娘要去京城,陪我哥哥。”她抬头看看医馆的招牌,好奇地问:“我娘也会医术,可是你们家这个医馆着实奇怪,怎么没有郎中坐堂开方子呢?”
王硕祯笑道:“坐堂开方子的都是庸医。上医治未病,大医治天下病。我爹爹治病的功夫准保比你娘来得!”
奕雯不服气地说:“吹牛吧你!怎么来得,我得看到才作数!”
王硕祯也不过一个半大孩子,有心在漂亮女孩子面前显摆,考虑了一下道:“好吧,我带你长长见识,不过你可不能捣乱,不然,我爹爹非打死我不可!”两个孩子顺着医馆的小路溜进去,后院很大,青石墁地,正中放着一个硕大的香炉,里头烟雾缭绕燃着粗粗的线香,后面是一尊看不出面貌的雕像,隐隐像一个女子踏在莲花上,周围俱是红色蜡烛,火光点点发着绿色,若是在晚上,会显得极其诡异。而香炉前黑压压跪着许多人,一律头缠白巾,闭着眼睛口中念念有词。正前方一个男子站在一个八卦莲花上,手捧一碗清水,时而歌声彻远,时而低吟若诉,突然睁开眼睛道:“圣母驾临了!接仙水!”
奇的是,原本陶瓷碗里的清水,竟然慢慢腾起一阵红雾,逐渐把清水染成了浅红色,还弥散出淡淡的莲花清香。下面的人趋之若鹜,纷纷举起手中的碗、盏、杯、瓶之属,乞求得一点‘仙水’。
奕雯看呆了,俏伶伶的眼睛瞥了瞥身边的王硕祯道:“这算是什么?”王硕祯自豪地说:“这你就不懂了吧!这是白莲圣母的仙水,逢三六两日才有颁赐,可治百病!除此之外,我爹爹还会教人练拳,也是强身健体的。我们兖州,他是一等一的神医,再无郎中能及的。信他的人也格外多,都以他说的话为圣旨呢!”
奕雯将信将疑的,又看了一会儿,令她想不通的是,她果然看见喝了仙水的瘫子竟然站起身走路,咳嗽不已的痨病鬼竟然镇了咳,按着肚子疼得冒汗的妇人竟然红光满面……奕雯吐了吐舌头道:“这是什么道理?”
王硕祯得意地说道:“这就是我爹爹的神力!”
奕雯偷偷又回了家,可巧竟然没有被发现,她放下心来,可是心中的好奇还是没有解开。晚上吃过饭,大家准备稍事纳凉,转而收拾行装明日大早间就出发。奕雯腻到英祥身边,假作无意地问道:“爹爹,你知道仙水为什么可以治百病么?”
英祥回头拍拍女儿的脑瓜,笑问道:“什么‘仙水’,哪本杂书上看来的东西?”
奕雯找到了极好的借口,缠着问道:“你管我哪本书上看来的,爹爹见多识广,只管告诉我就是了。”
英祥抬头想了想,还是摇摇脑袋说:“除了骗子和变戏法的,从来没有听说过‘仙水’可以治病。你娘懂医,你去问她。”
奕雯便又到冰儿身边,也问了一遍,冰儿笑道:“只要‘包治百病’,就一定是假的,郎中那么辛苦望闻问切,要是有能治百病的,直接灌一剂下去就结了。倒是有几种药,应对你说的。”
“什么药?什么药?”
冰儿忍住笑,一本正经说:“毒药。吃完,瘫子也好,痨病也好,什么也好,全都死翘翘了,不是百病皆消了。”
奕雯的小脸垮下来,嘟囔着:“娘耍人!我可是亲眼……”
“‘亲眼’什么?”
奕雯见自己说漏了嘴,赶紧含混过关:“亲眼在书上看到的!”
天色暗,谁都没有发现奕雯红上来的脸颊,冰儿倒也没想到去追究这个小屁孩的谎话,她打了个哈欠道:“累死了,你看你一身汗,快乘乘凉,一会儿暑热下去了,帮着收拾收拾东西。早点洗澡睡觉,明儿赶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