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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1、勤中书得缘面君 ...

  •   人最怕的就是彷徨没有方向,一旦有了目标,一切难事反而被淡化了。

      奕霄写了家书回杭州,婉言谢绝了自己丈人爹顾教谕让自己早早回乡的好意,请他再等三年,下一科后再和顾柔拜堂合卺;并把自己考内阁中书,同时筹备下一轮考试的意愿告知了父母。家里见孩子能够远飞,也只好同意他的主张,从杭州汇兑了一些银两助他渡过难关。

      奕霄天资聪颖,若不是于敏中作梗,并不至于落榜。而他考内阁中书,因为是极小之事,并未落于敏中之眼,很容易就考过了。赏了八品的顶戴,先在内阁里学习,一般也就是那些官样文章的撰拟、记载、翻译、缮写,虽然有些无聊,但也有一份微薄的银子可以糊口,还可以认识许多人。

      奕霄一考进内阁,就遇到那天在大酒缸碰到的黑胖子,却才知道,这就是名动天下的“南钱北纪”中的大才子纪昀纪晓岚!

      纪昀性格颇为豁达,虽然官场蹭蹬这些年,竟还只是个四品官,但是也不以为意,他做的事是默默为乾隆编书——以《四库全书》之大、之全,不是三五年,也不是十来年就可以完成的大任务,因而暂时未见成效,纪昀也只能在“无功而劳”的状态下继续卖命。

      奕霄心中感佩,执意要请纪昀喝酒。纪昀笑道:“还是那日大酒缸如何?”

      奕霄不好意思地说:“我虽不是嫌弃那个地方,但我请堂官喝酒,那儿也未免太寒酸了。而且——”纪昀笑着接话道:“而且我看你也不会喝那个酒!”两个人相视一笑,决定找家清净的酒馆喝一次南酒。两个人边喝边聊,竟有莫逆的意思,奕霄平素不饮酒,一会儿就有些微醺,一肚子苦水就要往外倒:“我虽不敢自称‘神童’,但历来考试都没有落榜的。这次落榜,本来还算想得开,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么,谁知道是有人作弄,我这辈子,不知道还有没有希望再走科举这条路了!”

      纪昀眯着眼睛想了一会儿,劝道:“朝中有人好做官,我在官场这些年,也是栽在这一条上。不过,我们做官是为了什么?若是为了多捞两个钱,做生意不也一样?若是为了名垂后代,写书画画不也一样?若是为了权力——呵呵,谁的权又能高得过圣上去?弄权太过,反而遭忌,你是读过史书的人,这点子道理应该也明白。”

      奕霄点点头道:“这我明白。读圣贤书所为何事,从今而后庶几无悔。”

      “有志气!”纪昀赞道,“内阁中书活计散碎,你不如到武英殿来帮我修书,虽然是个清贫差使,但是不比其他地方俗气,且天下图书几乎都在我那里,想怎么读就怎么读,好不好?”

      奕霄笑道:“那敢情好!坐拥书城,何假南面称王?”两人一同大笑,一顿酒喝得尽欢而散。

      武英殿修书的工作适合静得下心来的人。奕霄年纪虽轻,倒是能静能动的性子,既然跟着纪昀,便也放开以往心里的那些不平,安安分分读书、修书,这种阅尽古今图书的感觉,对一个求知若渴的少年郎来说,也是一种享受,加之纪昀也时常过来指点二三,奕霄颇觉自己的学问大有进益。

      天气渐渐热了起来,纪昀是个胖子,十分不耐热,平时校对书目,动辄汗流浃背,仗着武英殿这种荒凉地方平素没有人来,他喜欢脱得只剩个薄褂子,或者干脆赤着上身,把那些整套的朝服都丢在一边。可这日正干到下午未时最热的辰光,外面突然传来小太监拍手心的声音,纪昀一下子慌了:“不好!皇上驾临了!”

      奕霄也帮着着慌,拿来纪昀的衣服帮他穿。可纪昀一身臭汗,那葛布褂子刚着身就被洇透了,扣子被指尖的汗水浸得湿淋淋的,根本扣不上。耳闻着拍手的声音越来越近,纪昀灵机一动道:“我反正日常在几处当差,今日皇上若问起来,你就说我不在这里好了!”一骨碌钻到桌子下面,用上面的桌布挡着自己。

      奕霄见这么不靠谱的行为,目瞪口呆不知怎么办才好。而时间已容不得他细想,眼见一身蓝色平金妆纱龙袍的皇帝已经进门,他要紧伏地请安,头都不敢抬。

      乾隆进门,坐在太监铺设好明黄坐褥的条炕上,一人倒上凉茶,两人在旁边打扇,乾隆适意地环顾四周,问道:“纪昀呢?”

      奕霄瞥眼一看,武英殿这种地方,平素没有堂官过来检查,大热天中午的,大部分都不知道溜到哪里钻沙去了,此刻殿中只剩下自己一个,不得不亲自奏对,因而战战兢兢道:“回禀皇上,纪……纪昀刚刚出去了……”

      “哦——”乾隆的眼睛突然瞟见对面桌子下露出来的汗巾一角,便带着点作弄人的笑意,呷了一口茶,坐在条炕上悠然说:“他是这里的主事,典守者不能离其职。朕就坐着等一会儿吧。”

      奕霄头上冒汗,不安地等了一刻钟的样子,赔笑道:“武英殿里炎热,皇上注意保重圣体。等纪昀回来,臣让他速去递牌子觐见。”

      乾隆淡淡笑道:“不要紧。非宁静无以致远,武英殿再热,心静也能自然凉。”他听奕霄说话带着点稚音,又瞟了他一眼,可惜他低着头跪伏在地,只能看见身形,不能看见面孔。乾隆有心捉弄纪昀,心思也不在奕霄身上,也就瞟了这一眼,继续喝茶不言。

      他不言,奕霄也不敢多言,只觉得自己身上的汗一层一层地出,心里恼恨纪昀丢了这么个难题给自己,又不知道皇帝什么时候才肯起身离去,让自己结束这番身心的苦刑。他难受,藏在桌子下的纪昀更难受!桌子下面不透风,本来就怕热的身子更是溽热难耐,只觉得时间格外难捱,大约半个多时辰都快过了,外面的情景又一概未知。纪昀实在有些受不了了,从桌角围布的缝隙中隐隐能看到奕霄的衣角,他便轻声问:“喂,老头子走了没?”

      这话一出,乾隆“噗嗤”一笑,且除了奕霄急得一头冷汗之外,其他侍奉在殿里的人也都随着乾隆笑了起来。乾隆故意板着脸说:“纪昀你好无礼!在朕面前出这样的轻薄之语,你如何解释‘老头子’三字?解不出来,就是‘大不敬’!”

      纪昀在桌子下面道:“臣有解,可是臣未穿衣服……”

      乾隆又是一声笑,对旁边道:“马国用,把他那身衣裳塞进去。”

      纪昀艰难地在桌子下面穿好了衣服,手脚并用地爬出来,奕霄偷眼望他,他却并没有惊惶神色,反而皮了脸笑道:“臣失仪了!”乾隆“哼”了一声,故作厉色:“说吧,‘老头子’是什么意思?”

      纪昀从容叩首谢罪:“臣有罪!不当故作谑语,不过古人说‘万寿无疆之为老,顶天立地之为头,父天母地之为子’。皇上万人之上,可当此三字。”

      乾隆知道他胡说八道,但是又喜欢他这捷才,大笑了一番道:“就会胡说,唐突古人!起来吧。”问了一会儿修书的事,见殿里其他人还跪着,他心情大好,指着奕霄道:“你们堂官糊弄着你帮他欺君,你也听他的!起来吧!”

      奕霄这才松了一口气,自然也不敢起身,只是从跪伏变成了长跽,口称“死罪”。乾隆又听他的声音,大约是十五六岁男孩子刚刚过了变声期的时候,故作老成,而实际稚气未脱,不由注目去看,入目先是一双眼睛,眼皮垂着,眼线很长,上眼睑一道浅浅的褶子,衬着长入鬓角的剑眉、挺拔俊秀的鼻子和一张红润的嘴,看着竟有些面善。他不由指着奕霄问道:“你是什么人?”

      奕霄心又提到了半空,磕头回禀道:“臣名字叫博奕霄,是一名举人,考在内阁中书,现在武英殿协助修书。”

      乾隆怔了一会儿,道:“怎么看着眼熟?”

      奕霄忙道:“皇上圣明!乾隆三十年皇上南巡到杭州时,臣曾作为杭州读书的童子面君。”他对礼仪还不是最熟练,忍不住抬眼睛偷偷瞥了一眼高高在座的皇帝,又旋即把眼睑垂了下去。

      那瞬间,眸子里的光泽和神采如同一道星光般闪过。乾隆心里一阵恍惚,五年前那次南巡,是以不快而终的,因为一直逃避去想,所以对南巡中所见之人、所历之事一概模糊;何况就算是五年前见过区区一面,那时一个十岁的稚童,今日还能留存多深的印象?可他那眉眼、那神情、那似曾相识的感觉,绝不可能只是五年前一瞥而过就能深藏在心的。

      乾隆回到养心殿,摒去众人之后,终于回头问马国用:“你看今日武英殿那个少年中书……”

      话虽说的是半截,马国用哪有不懂他心思的!可是皇帝心中某处是个禁区,从不许人触碰,他再通圣意,也不敢乱触雷池,也只好话说半截,糊弄糊弄:“是……奴才也瞧着有些眼熟,果然是好俊秀的小倌。”乾隆横了他一眼,气哼哼不说话,马国用亦不敢搭腔。乾隆一个人呆呆地怔了半晌,才说:“你着人去打听打听,他的家境、生平、科名等等,都要。完事后回来报朕。”

      *******************************************************************************

      奕霄才刚刚舒了一口气,第二天下午内廷又传来消息,乾隆竟要亲自召见他。

      奕霄心一下子被拎到嗓子眼,求助地望着纪昀说:“大人,我是不是犯了什么错误?皇上要拿我问罪?”

      纪昀也不大明白乾隆为何巴巴地召见一个才八品的内阁中书,但见这个半大孩子紧张万分的样子,只好出语安慰:“若是要拿你问罪,何必圣躬召见?直接发落到部里责成处罚便是!你放宽心,说不定是好事。面见皇上应对时,落落大方便是。”

      奕霄忐忑地点点头,跟着内廷的太监到养心殿。随侍他的那名太监姓高,奕霄带些刻意地巴结他:“高公公,我心里头紧张,你可知皇上为什么事召见我?”那太监眼睛一翻,轻蔑地笑道:“博大人,你不知道皇上最恨内言出、外言入么?你向我打探,我回报你消息,你我是都不想活了么?”

      奕霄给他说得脸都红了,讪讪然不再言语。到了养心门口,马国用居然迎候在外,对那太监道:“高云从,皇上说人一来你就送他进去。小心些伺候。”

      高云从一下子换了副面孔,谄笑道:“奴才知道,总管只管放心!”

      乾隆此刻正在三希堂欣赏法帖,高云从把奕霄带到那间窄窄的屋子前,在帘子外头回禀了,得到里头“嗯”的一声,便帮着把缂丝帘子揭开,奕霄低着头进门,犹豫了一下,拍下马蹄袖,不娴熟地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礼。

      乾隆手中拿着一卷字帖,眼睛却一直看着这个少年,莫名地有一种淡淡的舒心和亲爱,见他终于行完礼,上前两步跪在地上等候自己的问话,便抬起下巴指指地上的跪垫:“这里软和些,小孩子家不要贪凉,将来膝盖骨会疼。”

      这样亲切如父辈般的嘱咐,让奕霄心头突然一热,喉头都有些哽咽,想着五年前在杭州的行宫,乾隆在召见“神童”的最后,一把把自己抱起来放在膝上,自己当时紧张,只觉得身后托着自己背脊的那条臂膀坚实而有力,自己却没有敢像躲在爹爹怀里一般把全身的重量靠上去……此刻,这种亲切的感觉重新涌上心头,奕霄低头应了声“是”,膝行几步,跪在柔软的羊毛跪垫上。

      他感觉乾隆的目光一直在打量自己。自己却不敢抬头直视皇帝,只敢看着条炕上垂下来的那浅棕色兼丝葛布的四开襟袍子襟摆、腰际垂下来的明黄带子及各色荷包。俄而那衣襟动了动,上头人淡淡发话:“你今年是十五岁?”

      “是。”

      “祖籍直隶,但在浙江落地,杭州长大?”

      奕霄怔了一下,仍是恭恭敬敬答道:“是。”乾隆却不依不饶继续问:“你父亲是州县里的幕僚,名叫——博英祥?”他说出这个名字,明显地顿了顿,目视着奕霄,觉得自己咽头梗阻,有一种既酸且苦的滋味弥漫在口腔中。

      奕霄不料乾隆竟把自己的家事打听得如此清楚,他不知道为什么皇帝会关心他这个小小八品中书的家人,不过犹豫了一会儿感觉自己失仪,要紧答道:“是。家父从小谆谆教导臣,为臣子者,当为君、为国,尽心竭力报效。”

      乾隆并不要听他的套话,只依着自己的思路继续问:“家里还有什么人?你母亲身体好么?”

      奕霄不敢怠慢,只好一一作答:“家里就是母亲和妹妹,还有一个义姊。我原本排行第二,不过哥哥很小就夭折了。母亲,在我离开的时候身子骨硬朗。”他还是个半大孩子,提到母亲竟有些想念,语速也降了下来,偷偷抬眼瞥了乾隆一下。乾隆的眼神异常温柔,似在看他,又不像,定定地半天才道:“真不容易啊!你写信,叫他们到京城来吧。”

      奕霄不由抬起头,问:“皇上……他们……”说了一半,觉得自己语无伦次亦是失仪,抬头直视亦是失仪,不遵圣命亦是失仪,一下子急得脑袋上出汗,结结巴巴不知说什么才好,条炕上那浅棕色的衣襟垂了下来,少顷见一双青缎的鞋子踏在紫檀雕花的脚踏上,脚步声“橐橐”而至,在奕霄的面前停了下来。一方手绢递在奕霄的脸前,手绢是香色,锁着狗牙边,一角是细金丝绣的一条小小金龙,上面散发出淡淡的龙涎香味。奕霄不敢去接,却见那方手绢又往自己脸前递了递,皇帝的声音异常柔和:“这里狭窄,朕这个年纪又不敢用太多冰块取凉,你都热得一头汗了。拿着擦一擦吧。”

      奕霄感动得说不出话来,接过手绢,象征性地在额头上按了按,然后也不知是该把手帕还上去,还是放在哪里,尴尬地举着。乾隆笑了笑,说:“赏你了。拿着吧。”又提高了嗓音对外头道:“高云从,赐茶。”

      高云从很快就进来,诧异地瞟了奕霄一眼,先为乾隆换了茶,接着又把一盏茶放在奕霄身边,然后自己退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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