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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3、犯险地手刃奸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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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儿瞧他惊愕的神色来得突然,不像是故意做作,也料他还没有胆子谋害自己,便道:“左不过阿玛身边那两个。我倒是奇怪,阿玛宁可相信他们,愿意他们害您入万劫不复么?”
这话一语双关,既是说自己,又是说国事,萨郡王又是半晌才跺了跺脚,一脸“悔不当初”的神色,冰儿估猜萨郡王是不是什么痛脚给人家捉住了,才甘愿被摆布,心里不由对他生了几分同情。她做事毕竟还欠杀伐果决的狠绝,想了想才说:“阿玛放心,我们横竖是一家人。皇上与我,也是一家人。我嫁到这里,就是为了我们两族之间的和睦。若是为我贪图功劳,害了阿玛,我也做不出来。”
萨郡王心里不由有些感激,点点头道:“公主心胸宽广,我……我再感激没有的……”
“那,那两个人……”
交出那两个人,萨郡王却也不敢,一交出来,自己与准噶尔交通的事情也就捅出来了,再是事后补救,毕竟还是补救,不如干脆遮掩了好。冰儿这话问得原本有些莽撞,见萨郡王神色为难,自己想着法子说:“如是交公难办,私下里处置总是可以了?”
可惜这在萨楚日勒亦是难事,楚库尔还好办,横竖阿睦尔撒纳现在已经是举国通缉的“叛徒逆贼”了;但是巴尔珠尔却是喀尔喀派来的人,自己若把他也杀了,将来怎么面对喀尔喀的朋友?两个人一起来,杀一个放一个,又算是怎么回事?这些纠缠的问题,放在乾隆身上必是快刀斩乱麻绝不啰嗦,但放在性情优柔孱弱的萨郡王身上却成了偌大的难题。
冰儿也不好硬催,只淡淡道:“他们可是要杀我呢!”
萨郡王逼了半天,终于逼出个计较:“我不愿意做小人,我把他们遣走可好?再不让他们干扰公主!”
冰儿见他神色为难,虽不情愿,一时也不好说什么。萨楚日勒带着些许求饶、但也是威胁的意思:“公主刚刚说的话,我心里都明白着。就算是他们,若是逼得急了,做出狗急跳墙的事情来,我少不得到理藩院的牢里蹲几天。以后皇上圣眷怎么样且不去说它;我将来在京里、在承德、在扎萨克里,也就算是个废人了。英祥若是因祸得福袭了我的爵位,也不知他心里有没有真快活!”
冰儿被说得愣在那里。自己最担心的也是这层,毕竟是一家人了,一荣俱荣,一衰俱衰,她再不济,这个道理总懂得。何况冰儿素来是个念惜身边人的人,以前身边小太监都要护短,这可是自己枕边人的父亲,万一事情抖落出来,乾隆不念情面要重处——他肯定是做得出来的——自己岂不是要悔一辈子?念及,最终还是她先软了下来:“阿玛既然这么说,就凭阿玛做主。他们两个,这里决不能留,以后他们是死是活,也就与我们无关了。”
“是——”
正想再敲实点,萨郡王眼尖,看到福晋和英祥已经从远处来了,立刻换了笑颜,高声道:“这里这匹马可好得很!皇上秋狝,只怕少不得呢!”
福晋由英祥扶着过来,笑道:“原来你在这里享福!怪道我找了一圈也见不着你人。还说帮我预备晚上的事,厨下那里找做主的人都找得一鼻子汗了,愣说没人管他们的事,不知怎么办才好呢。原来你到这里来躲清闲!”转脸对冰儿道:“这里的马可入得了皇上的眼?”
冰儿脸上的神色还没有来得及收回去,见福晋瞥过来的目光已经有些惊疑,忙掩饰地笑着:“刚刚看那马儿好烈性,都能人立了。把我惊得!”
福晋笑道:“这些蒙古马儿,别看着个头都不大,脾性可坏得很呢!不过教出来后,反而是越烈的马越能耐。”她转头问萨郡王:“你说是不是呢?”萨郡王敷衍地点着头:“你说得是。我瞧就这匹好,回头带到承德去。”一家人雍雍穆穆,说说笑笑回去用午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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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扎萨克里还是福晋做主的多,众人见了她,就像见了主心骨似的,事情虽烦难,一桩桩、一件件,她都布置得稳妥,下面人也不敢在她面前弄鬼,说一做一,不到黄昏,晚上的大宴已经布置齐全了。冰儿由衷赞道:“还是额娘厉害!”
福晋矜持地笑了笑:“我们满人家的女儿,在家时都是最尊贵的,上人们宠着,兄弟们让着。汉家女儿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我们可是能够满大街跑的。家里的事情很早就学着处置,也是我们老规矩里女子主内政,男子都不得干预的。旗下的姑奶奶们,我还不算强的。”她侧过脸瞧瞧冰儿,在京里时她也偷偷打听过,都云这位公主漂亮、受宠,但是性子不大好,也不大会藏事儿,与人相处极易得罪人的。心里也曾惴惴不安过,好在迎娶入门,虽然见她有时候有些直来直去,半点不藏奸,但也没有人说的那样性格暴戾,不能与人为善。福晋觉得自己渐渐爱屋及乌,也喜欢上了这个儿媳妇,有些事情便手把手地教她,她也肯听。
“走吧。今儿晚上也是极热闹的,咱们别错过了。”福晋笑吟吟道。
果然是一大盛会!草场中心绿草稀疏的地方,燃起了一大堆篝火,篝火是用草原上特有的牛马干粪燃着的,干粪里为主是未消化的草秆,燃烧起来并没有什么味道,福晋特命加了几根松柏枝,火焰橙黄,竟然还散发着松柏的清香。
蒙族女儿们落落大方地在篝火边唱歌跳舞,男子们豪爽地大碗喝酒,大块吃肉,欢歌笑语,一片连声。
英祥轻轻拉拉冰儿的袖子,附在她耳边道:“我们还有一大块鹿肉。找个小火堆,咱们自己烤着吃,才叫个香呢!”
冰儿也有些好奇,点点头答应了。两人到一边捣鼓,肉烤得生一块熟一块的也顾不得,英祥解下解手刀,把那鹿肉片成一片一片的,上面撒着香料,闻起来其香无比。冰儿咬了一口,咂咂嘴道:“味道还真不赖呢!”
英祥得意笑道:“是吧!你别担心,鹿肉生吃也吃得,就是要这样带着些血丝,才柔嫩新鲜呢!话说坤宁宫每晚散福胙的白肉,才叫不好吃呢!不过在宫里当侍卫,每顿吃惯了,还就喜欢这种自己用刀片肉的感觉。后面还做得有鹿尾,骨头边上那一道浆,才是至味!一会儿厨房里烧得了,我们一块儿尝尝。”
冰儿道:“记得用银筷。”
英祥笑道:“这里你还不放心?”
冰儿欲言又止,又吃了几块肉,悄悄说:“你等我下,我去解手。”
方便完毕,冰儿没有就回去,站在清净的地方四下望望,天空是一片静谧的深蓝,透得如英祥那枚蓝宝石戒指一样,苍穹一般的天宇扣下来,银河像闪闪的织银带子,悬垂天际而过,点点闪烁;另一边,橙红色的篝火燃起半天高,夜风的凉意在那里似乎戛然而止,歌舞乐声传来,极度的热闹与另半边的空寂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又无比真切清晰,一切恍若在梦境中一般。
正有些呆滞出神,一道黑影从眼角余光的最边缘闪过,冰儿心神极快,立刻从腰间抽出刚用来切过鹿肉的解手刀,循着黑影的方向,脚步悄悄跟了去。
那影子在蒙古包间急遽穿梭,形如鬼魅,看来也不想照面,冰儿虽然只瞧见几眼,但那高而瘦的身影无疑就是楚库尔。跟进了几步,冰儿蓦然惊觉,自己一个人,未必是楚库尔的对手,若是把他逼到狗急跳墙,交起手来,楚库尔固然容易被擒,但自己能不能全身而退亦未可知。不过方向总是记住了,从萨郡王平常处理事务、权作书房的那间蒙古包来,往网城边缘而去。网城自己才检查过,西北角有一处钉得不太结实,不知是有意为之还是无意为之。
想定了,心思就没那么急躁了,冰儿牢牢记着临走时乾隆对自己的嘱咐,平素听听还没有感觉,真到了实地,每句话跟钉在脑子里一样,清晰无比。她一转脚,走进自己的住的那间蒙古包,见崔有正正坐在门口毡子上值夜,一副呆呆想心事的样子,轻轻踢了他一脚:“跟我走。”
崔有正一骨碌爬起来:“公主要……”
“少废话!”冰儿没好气地低声说,进门取了自己的弓箭,出来见崔有正还茫茫然的,道,“立不立功在你!”
这一句话就够了,崔有正如找到了救命稻草般,弹簧似的矗直了身子,紧紧跟在冰儿身后。
到了网城边缘,却没有瞧见人,看看那处薄弱的地方,也没有动过的痕迹。冰儿在明处,不觉有些担忧,四下里看看,这里俱是下人居住的蒙古包,不过此时都出去围着篝火歌舞吃喝去了,应该都没有人。冰儿咬咬牙,对崔有正道:“你,一个个进去找。”
“找谁?”
“楚库尔。给你毒那个人,你总认识吧?”
“认识。不过……”崔有正咽了口吐沫,支支吾吾没有往下说。
冰儿轻声骂道:“这里没有锁门的习惯,你怕进不去么?就算给人当贼拿了,你想想好,是当贼便宜,还是当卖主的恶奴便宜?”
崔有正不由又是一头冷汗。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这位公主已经不是以前那个任事不懂的小丫头了,再也糊弄不得。他伏低了身子,钻进蒙古包中。
一个、两个、三个……当冰儿都要疑心自己判断失误的时候,一个蒙古包里传来让她心悸也让她兴奋的动静。
“你来干什么?”四声不谐,压抑得低低的,虽然只听他说过两句话,还是能够认定就是楚库尔。接着是崔有正咬牙切齿的声音:“他妈的,你害死老子了!”再接着,是扭打声,冰儿暗道不好,崔有正看似机灵滑头,真正临事却是不会三思的,他一个十六七岁的小太监,怎么能和阿睦尔撒纳的贴身近侍缠斗!
欲待去救,可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楚库尔的对手;若是等着,接下来有了警惕的楚库尔也必然能够对付自己;现在去喊人帮忙,又显见的来不及了!
冰儿此时颇有急智,自己出来特意没有带灯,但是腰间常备有装火镰和火石的燧囊,于是扯下一条衣襟,用火镰打着火石,把这团绸子点了,顺势塞在崔有正进去的这座蒙古包的油布间隙里。
油布上涂的是桐油,防雨水好,但也极易燃着。平素住蒙古包的人们都特别小心火烛,周围往往也备着清水。冰儿这刻意地纵火,瞬间就让这座不大的蒙古包燃起冲天大火,她后退了几步,见这蒙古包如一枚冲天的火炬,把火舌燃到半空中,竹子支架炸开的“哔哔啵啵”的声音伴着远处人们的惊呼声一道传来,如奏响一支紧凑激越的《十面埋伏》。
一刹那,一道影子夺门而出,脸上被火光映照成可怖的赤红色,那双惊恐的黑色眼睛,反射着焰光,瞥见冰儿时愣住了一会儿,随即嘴里不知在咒骂着什么,转身往另一个方向飞奔。
冰儿所幸穿的是蒙古族的便靴,小羊皮的靴子非常跟脚,她几步越过已经开始燃烧的枯草地,朝着楚库尔的方向追击。果然没有料错,楚库尔去的,是网城的最薄弱处,他手中的匕首一挥,那粗麻绳结成的网绳应声而断。只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一支羽箭发出尖利的破风声,只朝他的后脑射来。楚库尔也是沙场考验过的武士,不假思索地一偏头,羽箭擦着他的耳朵飞了出去。
他倏然回身,耳朵上受的伤已经让半边脸都是鲜血,他用准噶尔语说了几句什么,也不再逃跑,向着冰儿就猛扑过来。
冰儿赶紧挽弓搭箭,连着两发射出,一发被他躲掉,另一发却恰恰好穿进他的右胸。硬弓的力道惊人,冰儿仿佛听到了肋骨折断的声响,接着就是楚库尔压抑的呻唤,他飞扑过来的力道一下子被卸掉了,人滚倒在地,惯性收不住,还朝前翻滚了两圈。
冰儿飞身上前,一脚踢掉他手中的匕首,旋即一脚踩在他胸口的箭伤上,楚库尔变成了硬行克制的惨呼,剧烈的痛楚让他一瞬间失去了反抗的能力。也就是这一瞬间,冰儿的解手刀在他膝头和肘部一剜,割断肌腱,又立刻把刀架在他的脖子上。
楚库尔动弹不得,却仍是硬汉子的本色,绷硬而扭曲的脸上竟然露出一个笑容。刚刚那一箭大约是伤了肺,他的嘴角不断喷出细小的血泡和血沫。冰儿顾不得作呕的感觉,咬牙问:“阿睦尔撒纳派你来的?”
他明明会说官话,但就是不说,反反复复只是念叨着几句准噶尔语。手脚已经无法动弹,他却猛地脖子一使劲向上一挺,冰儿收刃不及,便见他咽喉被锋利的解手刀割开一道四寸余长的血口,鲜红的血液喷溅出来,避之不及。
这样的断喉而死,必无生路。冰儿有些失望地跳开,自己脸上一片粘腻,都是鲜血,此时顿觉一阵恶心,拿衣袖狠狠擦了几下。刚刚太过紧张,此刻才回头,那座失火的蒙古包已经有人在救火,火势小了不少,隐隐也见人把里面的崔有正抬了出来,又一拨人正赶向她的方向,见面前这地狱一般的场景,都是张大着嘴连话都说不出来。
冰儿只觉得浑身乏力,亦觉自己牙关相切,身上发寒似的止不住地颤抖。萨楚日勒拨开众人来到她面前,冰儿指了指地上躺着的楚库尔,半晌才听到自己干涩的声音:“阿玛,捉到个叛徒……”
萨楚日勒脸上神情一时变幻了几种,好在是夜里,灯烛光下照不见他异常难看、青白不定的脸色。好一会儿他才说:“公主受惊了!刚刚那场火,想必也是这个叛徒放的吧?”冰儿觉得自己已经没有精力跟着他掰谎,轻轻点了点头。
蒙古包的火已经扑灭了,有人在喊:“找个郎中来瞧瞧……”
冰儿神色怔忪地走过去,躺倒在地的是崔有正,竟然还没有咽气,但浑身焦黑,脸上烧得血肉模糊,冰儿几步过去,一个人轻声说:“不能动,脖子被扭断了。”
这副样子,只怕活不过多久了。崔有正的嘴一张一翕,好像要说什么,不说完不能咽气似的。冰儿蹲在他身边,心里竟有些楚楚的难受,她轻声说:“小正子,你是忠心的。”那焦黄的眼眶里似乎蓄了点水色,泪却没有落下来。冰儿又说:“你放心,过往的事就都过去了,没有人知道了。你家里的老娘,我叫人送银子去,一定为她好好地养老送终。”
那双巧黠闪烁的小眼睛的眼角,突地流下两颗珍珠般的泪水,旋即阖上,掩住了最后一丝光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