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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梦中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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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牛战战兢兢,抓着阿楚的手臂紧紧跟随,生怕被那看不见的阎罗王给扣下,以至于偶有微风拂过便要大叫:“他来抓我了!”
事实上,阎罗王好像有十分重要的事情,给阿楚留下那个符咒之后便匆匆离开了,只可惜阿楚磨破了嘴皮子也没能让阿牛相信,阎罗王不是难缠的妖怪,抓了他这样的凡人小娃娃一不能吃而不能喝,压根没有用处。
可怜的阎罗王,白白长了一张好人的脸,却偏偏顶个凶神的恶名。
阿楚略微替他感到些心酸。
两个小孩又走了一段,都不由有些脚酸,阿楚便自作主张要走小路,阿牛虽心里打鼓,却也无可奈何,只得随她而去。
只是,阿楚天生就是个路盲,上山下山的大路都不曾走对过几回,更不要提山间错综复杂的羊肠道了。
“……洪阿楚……我们是不是迷路了?”阿牛透过朦胧的泪眼,依稀看到那棵熟悉的歪脖树第三次与他们擦肩而过。
阿楚胸有成竹地拍拍阿牛的肩膀:“放心啦,我在这山上长大的,怎么会迷路!”
正所谓人贵在自知……只可惜阿楚却从未发现。不仅未发现,反而还信心满满,一条路死心眼地蒙头走到黑。
她似乎忘了,之前她在山上七拐八绕,在山林里撒欢,从不记路,反正天色晚了之后师父会犹如天降,将她提回慕龙潭去,洗刷干净晾凉干,喂饱了再塞回被窝里去。
如此,几乎可以称之为路盲一代宗师的洪阿楚,就这样自然而然地被这米虫一样的生活造就出来了。
阿牛忍无可忍,指着第四次路过的歪脖树对阿楚道:“洪阿楚,你难道不觉得这棵树很眼熟么?”
阿楚却眨巴着无辜的双眼,回了两个几乎让他绝望的字:“有么?”
一个人居然能路盲到这地步,真真叫人不由赞叹大自然的鬼斧神工。
天越来越暗,似乎连满天星斗都撑不住去睡了,两个小孩子在漫无边际的山林里走啊走啊,越来越累,越来越冷,也越来越怕。
阿楚终于肯低头,承认自己在认路方面的确是个笨蛋,面露愧色,并顺从地听从阿牛的差遣。
——只是,原本还依稀认得路的阿牛在被她带着绕了这么多圈之后,哪里还能认得路?
最后两个人实在走不动了,背靠着背缩在一棵大树下,哭兮兮地相对无言。
哭着哭着,阿牛便睡着了。
阿楚虽然累,却不敢睡。她捏紧手心里的圈圈符咒,警惕地四下里观望着。
茂密的山林不时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多半是风,或者是些夜行的小活物,除此之外并无异状。
夜风愈来愈凉,她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抱紧双臂,不住地摩挲着。
忽然,耳畔飘过一阵极轻的铃音。
被风挟着,很快又飘远了。而一起飘远的,还有她的神识。
她似乎被那铃音所蛊惑,不由自主地合上了眼睛,好像陷入了梦境。
她独自走在一条狭窄的山路上,似乎山上刚下过雨,目及所有都是云雾缭绕的,被凿出台阶形状的青石又湿又滑,她将双臂张开,一步一步走得小心翼翼。
山路两旁是大丛大丛的凤尾竹,翠色欲滴,狭长的叶子一簇簇地团在一起,挤挤挨挨地几乎要将山路吞没。她便不时得将凤尾竹往左右拨一拨,免得被掩住了视线。凤尾竹的叶子上还湿漉漉的,不知是雨水还是露水,沾了她满手,凉丝丝的。
她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儿,也不知道这条路要通向哪儿,不觉得累,也不觉得这样一直走下去会不耐烦。
叮铃铃……
又是一串铃音。
她的身子仿佛不是她的,飞快地冲进那铃音传来的凤尾竹丛里。那么茂盛的凤尾竹丛,走进去之后,视线便无法捕捉,满目都是绿,绿得令人眼花缭乱。
她的脚步被凤尾竹牵绊得有些凌乱,几乎要向前扑倒,但凤尾竹又是有力的,细瘦的茎叶将她承托住,替她找回些平衡。
叮铃铃……
这次她精确地抓住了铃音传来的方向,视线冲过去,看到了一条大红的尾。那红艳艳的颜色,仿佛一匹上好的宫锦,衬着翠绿的凤尾竹,又像是燎原的火。
“别跑!”她大叫,脚步不停。
那美丽的尾悠悠然地一甩,便消失在翠色里。只余下清脆的铃音还缠绵在她耳畔。
她回头去,已不见来时路。背后是翠色的海,面前亦是翠色的海,一波一波的浪尖上,仿佛有金色的萤火。
山中的雾气渐浓,忽然被斜刺出来的风拧成一个漩涡,翠色的海与那金色的萤火亦被卷入其中,而漩涡的中心传出一段轻妙的乐曲。
闭上眼睛仔细聆听,依稀能听得到那乐曲中和着的铃音。叮铃铃,叮铃铃。
“你要带我去哪儿?”她微阖双目,仰着脸,向着那漩涡一步步走去。
风万分缱绻,绕着她头上红色的穗子打着旋儿。穗子被拉扯着,不时蹭到她耳畔,如同谁落下来的呼吸。
温热的。
她猛地回头,看到一双琥珀色的眼睛,似笑非笑地望着她。
是一头火红的狐,下巴好似结了白霜,而四爪被染上了浓墨,漂亮的尾乖乖顺在身体一侧,琥珀一样的眸子神采飞扬。
阿楚被这只美丽的生灵吸引了,挪不开视线。这只狐骄傲地昂着头,任她好奇地将它看了一遍又一遍,而后将尾轻巧地一甩,仿佛脚踏墨色云朵,越过她身畔,纵身向那漩涡奔去。
“别走!”
狐听见她的挽留,顿住脚步,回过头:“不想我走么?”
狐的声音是个孩童的,也许是与她一般的年纪。
“我……”阿楚迟疑着。
“不如你跟我一起来啊。”琥珀色的眸子仿佛化成了蜜糖,随着笑容一起融化在风里,飘到她身上。
身畔大丛大丛的凤尾竹忽然疾速抖动起来,簌簌地将水珠甩落。水珠越聚越多,慢慢地,竟在她脚下漫延成涓涓水流。
狐俯身,用好似染了墨的前爪轻轻触碰那水流,又送至嘴边,优雅地舔了舔,惬意地将双耳向后剪了剪,又道:“你不是第一次来这儿了,不记得了吗?”
话音未落,巨大的风声呼啸而至,猎猎作响,将阿楚的白衣吹鼓成蓬松的云朵,她张不开眼睛了,身子也站不稳,脑海里突然涌入大片大片的暖色灯火。
那暖色的灯火渐渐散去,显现出一条长街,长街两旁是红柱青瓦的房,无一不点着精致的灯笼,八面六面,应有尽有,几个小童儿嬉笑着从一盏灯下跑到另一盏灯下,还大声念着灯面上的谜。
不远处的河边有姑娘在放荷花灯,素手濯清流,荷花灯摇摇曳曳地飘向心上人的方向。
酒肆里飘出沾染了脂粉气的小曲,还伴着看客腻腻的笑。
……这是哪里的街市?
甫一出现这个念头,阿楚便发觉自己已立在当街,人流熙熙攘攘,在她身旁鱼贯而行。
忽而人群分开,走过一支红色的队伍,头一个挑着大红绸扎成的绣球,喜气洋洋地边走边向人群中抛洒铜钱,叮叮当当的声响不绝于耳。
向后便是礼乐班子,亦是红衣,吹吹打打。
而再后面,便是一顶花轿,四角坠着五彩绣球,长长的流苏穗子忙碌地摇晃着,轿门上纹着奇怪的图案,仿佛是某一族的图腾。
这是娶亲呢。
轿旁一个丫鬟打扮的姑娘一手提着花篮,不时向周围人群里派洒,有各色蜡纸包裹着的糖果,也有染成红色的花生果儿。
身旁有个男孩俯身捡了一块喜糖,剥了糖纸,笑嘻嘻地将糖果塞进她的嘴巴。
她还未反应过来,嘴里的甜味已早一步漫延开来。
“甜么?”眼前的男孩子有一双琥珀色的眼眸,此时正笑眯眯地看着她。他亦穿一身红色锦袍,领口上有一圈绣了金色花纹的白边,脚上是一双墨黑的短靴。
阿楚忽然明白过来,他就是那只狐。
狐牵起她的手,指着那顶花轿对她说:“今日是我二姐出嫁,如今你看了娶亲,可还没有随上礼金呢。”
阿楚傻住。
还要礼金么?
男孩子忽然爽朗一笑:“骗你的啊。来,跟我来。”
不由分说地拉住她,带她汇入人潮中。
他们如同水中的两尾鱼,游刃有余地在拥挤的人群之中穿行,一直向前,相互追逐着,嬉笑着。
狐带着她去猜灯谜,带她去看皮影儿,带她去戏园子里闹戏子的后台……猜灯谜他们赢了三个泥巴塑的小人儿,皮影儿戏老板忘记收他们的门票钱,后来去戏园子里,他们躲在戏服箱子里扮鬼,又在戏子们的叫骂声中飞快地逃跑了……
阿楚被他牵着一路奔跑,她觉得自己好快乐。
嘴里的那颗糖才只化了一丁点,便好像甜得黏住了她的心。
“我真开心呀!小狐狸,你叫什么?下次,我可不可以再来找你玩?”因为人声鼎沸,阿楚不得不大声地向他喊。
“我的名字啊……小阿楚,你可知狐的名字可不是随便能告诉别人的。”男孩也向她喊。
“你真小气!”
“我小气?你不也一样么?你好久才来一次!”男孩随手从旁边货郎担里抽出一只拨浪鼓,扔给她,“我一个人好孤单!不如你留下来吧!”
“我……我不能……”阿楚不知为何忽然支吾起来,口舌好似不由自主。
“你留下来吧,陪我。你若答应,我便将我名字告诉你。”
“我——”
刹那间,他们周围的人声戛然而止,所有的一切都定格住,就连街上摇曳的灯火,仿佛也静止成了大块大块的羊脂。
男孩却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现似的,笑嘻嘻地凑近她,稚嫩的童音里仿佛沾染上了一丝妖媚的蛊惑:“怎么样?要不要来?你瞧这儿多么有趣……”
阿楚望着他眼中的琥珀,惶惶不安地后退一步。
琥珀骤然变色,浓重成烟褐,男孩秀美的口唇渐渐拉长,还原成火狐的模样。
“来吧……来吧……”那妖媚的声音渐渐褪去了童稚,愈发粗哑浑厚,到最后,竟变成个男子的声音。
阿楚害怕起来,忽然仓皇大叫一声:“师父救我!”
话音未落,脚下一空,她跌落下去。
只听“扑通”一声,她落在一个坚实的地面上,额角碰得生疼。
终于清醒过来。
“啊呀啊呀,我的乖乖小徒孙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