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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8、计中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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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十央这辈子没怕过什么事,唯一怕的就是死。
这次他还以为他们死定了。
被抓的时候他还不担心,这辈子朋友很多,最靠谱的就只有洪宴声一个了。知道他有难,这家伙一定马不停蹄地冲过来救他,即便不知道他落难于何处,掘地三尺也一定会来救他。
他没估错洪宴声,但是他估错了抓住他的人。
抓他的那个人自称天兵,但是鬼才相信他是天兵。凡人的兵尚且还有块能辨识身份的腰牌,更何况从天上来的?天兵自有祥光护体,身披琉璃甲,且手中必有传令帛旨,不怒自威,远非凡人随随便便就可以冒充的。而这个自称天兵的人非但没有天兵的这些特点,甚至连一点天界常用的术法都不会。他还用了易容,易容得十分蹩脚,程度只在人看不到他的本来面目。
谢十央认定这人是个假货,于是也没把这人放在眼里,虽然这人设下的结印他根本没见过。
他只以为这人不过是凡间哪个蹩脚王爷派来捣乱的,也许有点能耐,但哪里比得过见多识广的他?更何况他武斗虽然有点三脚猫花架子的嫌疑,但给洪宴声的信已经委托给骊行发出,洪宴声得了消息一定会来找他商议,只要他把小命保住,即便真的倒霉到家了被抓住,等到洪宴声来救也没事。于是他也不急于逃命,难得生出几分闲心与这个“天兵”斗上一斗。
谁知道这一斗,还真就把自己斗了进去。
慕龙潭底下有个千年的水牢,这件事他倒是有所耳闻,但因为年头实在久远,他手头能翻找到的各种史料也十分有限,所以对那里了解不多。再加上他本体为松木,也并不喜水,原本还存着的一两丝探查究竟的好奇心也就这么慢慢地懈怠下来了。
被那天兵用那奇怪的结印制住后,他还一副懒洋洋的样子,丝毫不在意,对于那结印连一点试探都没有,若他能早点发觉,早些给殷十六发个讯息,也不至于把洪宴声也坑进来。
他就那么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被人拎着裤腰带扔到了慕龙潭潭底,其间还一直在研究那人究竟用了什么避水的法子,竟然一滴水都不沾,直到他看到水底的那座监牢时他才慌了。
那所谓的千年水牢,根本就是一座鬼城!
他是精怪,比凡人眼睛好使,能看到神鬼,于是那攀附在水牢牢门上的一众水鬼便都入了他的视线,人死鬼百相,其中最惨最难看的有三种,水鬼便是其中之一。水鬼大多七窍流血,面部肿胀青紫,五官扭曲变形,因为死前溺水所以往往肚腹也大得惊人,比一般的鬼更为丑陋可怕。而此时水牢四周就爬满了这些东西,无一不是用看可口小点的眼神贪婪地望着他。
水牢已历经千年,大门早已不复存在,入口如今不过只是一个黑黢黢的洞口,没有门,或者说,有那些密密麻麻的水鬼把守着,也根本不需要有门了。水牢之中也没有水,但是阴气极重。那个所谓“天兵”挟着他一走近水牢洞口,身上居然释放出煞鬼之气,水鬼们不敢近他身,竟然都慢慢退散开来。
这煞鬼之气更加让谢十央认定了此人不是天兵,估计还是八竿子都打不着的那种。但这时候再推断这些还有什么用,倒不如先来推断一下将他带到这不见天日的千年水牢到底是为什么。
他谢十央平素的确是爱管点闲事,可到没到泄露天机的地步他自己有分寸,所以一开始那人扣给他的那个“泄露天机”的屎盆子他觉得肯定是有人陷害,并且暗暗下定决心等到他翻身得势之后,他不仅要把屎盆子倒扣回去,还要那些人统统吃不了兜着走。但是等到他被带到水牢的时候,他发现事情似乎没那么简单,若是冲着他来的,当时便可以将他带走,又何必疼惜路费似的把他就地关押。
等到他被结印五花大绑,挂在水牢最深处的一间石头牢房里,眼睁睁看着那个“天兵”布下层层陷阱之后,他才终于明白过来。
可惜已经晚了,他就连想骂句脏话都骂不出来,嘴巴也被封住了。
素来游刃有余滑不溜手冰雪聪明神机妙算的谢十央千算万算,也没算到自己也有给别人当鱼饵的一天。
他此时唯一的希望便是,他的老友洪宴声跟他的默契没有那么好,或者洪宴声突然被他徒弟暴揍了一顿,重度失忆什么的,不记得他最好,不知道他在哪儿最好,总之,不要来救他就是了。
但是棋差一招就是棋差一招,洪宴声还是来了。
当洪宴声出现在水牢时,谢十央非常非常地生气,但苦于全身都被结印封住,嘴也一样,想骂人的话憋了一肚子却一句也骂不出来,实在令人扼腕。
洪宴声可不是花架子的谢十央,谢十央的武斗稀烂,他不是。于是谢十央胆战心惊地看着他一个接着一个将那个“天兵”留下的陷阱破坏,直至站到他身前,打算破坏他身上的结印。
也是直到这个时候,谢十央才明白为什么水牢里要聚集那么多的水鬼。
洪宴声还未来时,他虽然被结印捆得像只粽子,那些水鬼们一直对他表露出垂涎三尺的意思,却没有一只敢越雷池一步。那个满身煞气的冒牌“天兵”在谢十央身子周围不知下了什么禁制,竟然令那些水鬼们不敢靠近。它们像逐臭的苍蝇一般密密麻麻地围在他四周,呃,虽然将谢十央比作臭味实在不太合适,但鉴于水鬼们的行为实在太像逐臭的苍蝇,也只能令谢十央勉为其难了。
但伊始之时,水鬼们对于洪宴声的出现无动于衷,它们的注意力仍在谢十央身上。洪宴声也并未迟疑,祭起卸甲符便要替谢十央解开结印。
谢十央翻了个大白眼——这招他早就试过了,根本没用。但是他连哼哼都哼不出来,又怎么告知洪宴声?
于是他只能看着洪宴声将破除结印的符咒试过一个又一个,而他的白眼自然也翻得越来越完美。
最终,洪宴声决定用他的那把剑。
他设下象界,将十央与那些水鬼们隔开——他也看到了水鬼们对谢家点心的渴望,原本以为那结印不会这么复杂才没有对这些鬼魂太过上心,但一直解不开那结印让他小心了不少,更何况他接下来要做的事情,是自从阿楚八岁那年开始,就从未做过的事情。
他手里的那把剑,其实并不是一把简单的降魔剑。它的确是取了千年桃木的髓骨,也是毕方吐火赤螭予泉而淬,这些都不假,但这些都仅仅只是加诸于剑上的封印而已。这把剑的真身仍是一把剑,但它的材质更为特别——它是用一只角打磨而成的。
而那只角,来自于洪荒时的一条黑色虬龙。虬龙主大凶,生性残暴,尤其喜爱吞食人之魂魄,最后因其闯入地府吞食死魂而为阎王斩杀,当年的阎罗将其杀死之后,割下它的一只角打磨为剑,当做贡品进贡至天庭。天帝爱其精美,却恶其凶煞之气,将其浸泡在天后的琼碧江中净化整整十日,却不见凶煞之气减弱半分,只好令黄巾力士去来千年桃木髓骨将其封住,又令毕方鸟吐火赤螭龙予泉淬炼整整三年,才终于将其凶煞之气封住,此后天帝将其作为赏赐赠予一位神君。神君用这把剑在凡间替君王开疆辟土,立下汗马功劳,但因不慎误解了剑的封印,以致剑中凶煞之气溢出,酿成灾祸。后神君拼力将灾祸平息,将剑再度封印,埋于委羽山中。
最早洪宴声是从竻荆山藏经塔中的藏书中读到有这么一把剑,一直记于心间,直至他烧毁藏经塔离开那竻荆山之后,才决定去寻这柄早已在世间销声匿迹的武器。
这把剑到了他手中之后,他至今也只将封印解开过一次,便是闯入地府去取回阿楚魂魄那次。这剑因有凶煞之气缠身,十分锋利,平时处于封印之中时,便已经足够令人胆寒,更不必说在解印状态之下了。
寻不到那诡异结印的解法,洪宴声索性来个硬碰硬。设下象界便是怕这剑封印解开后,凶煞之气引得那些水鬼们暴动。
一切准备停当,再示意谢十央不用太紧张,洪宴声便举剑解开了封印。
谢十央觉得自己这辈子也不会忘记这一时刻的感觉。觉得自己刹那间被一股可怕的力量吞噬了一般,那种力量简直有摧枯拉朽之势,别说抵挡了,他甚至只剩下眨眼的功夫来草草缅怀一下自己的前半生。
自己居然跟一个把这种恐怖的力量成天背在身后的人做了朋友!
谢十央在结印被劈开之后,迅速地做了一个决定。
这个人太危险了,绝交!一定要绝交!
但是他想得太早了,绝交这种事情,还是要等到确定自己完全安全了之后再认真仔细地想啊……
其实就连洪宴声自己也没有想明白,破绽露在哪儿了。他很确信自己将象界设得天衣无缝,剑的解封与封印也都做得没有任何漏洞,象界之内那些得到凶煞之气而狂乱的水鬼也被他一只只肃清,象界之外的水鬼们不可能得到一丁点的凶煞之气。
那么,为什么他撤去象界时,那些水鬼先是一致地静默,而后竟突然向他们发起攻击了呢……
那把被封印的剑就如同阿楚身上的阴灵,不能轻易使用,而蜂拥而至的水鬼们实在太多,他不可能设下那么大的象界抑或设下多个象界再将它们各个击破。
这些水鬼们的狂乱是在一瞬间爆发出来的,他措手不及。身边的谢十央甚至也被殃及,方才劈开结印时剑上的凶煞之气虽然没有碰到他,但也因为距离太近而使他有些脱力,这个没用的家伙被洪宴声搀扶着才勉强站起来,一直就处于有些晃神的状态之中。
在水鬼们爆发狂乱的瞬间,谢十央的身子颤抖了一下,而后突然开始念念有词,最后竟然去抢洪宴声的剑。
这样一来,洪宴声腹背受敌,剑即便能用,他也不敢再用。本就是来救谢十央的,再伤了他,那还不如不救了。
谢十央也真是怪,方才还一直弱柳扶风,这会儿却力气大得惊人,有好几次那剑都差点被他夺走。洪宴声见状,只好祭起捆仙索,又将谢十央捆了个结实,而后孤身一人,仗剑跳进水鬼们中间,搏命厮杀。
谢十央这货也实在奇特,松开他时他混沌失神,等到再次被捆住时,他居然又清醒了,看到自己被捆得像根脆麻花,连弯腰都弯不了,当下立刻气得大骂洪宴声。等看清洪宴声正被那些水鬼里三层外三层地包围着,根本听不见他的咒骂时,他才终于闭上了嘴。
洪宴声战得正酣,区区水鬼怎么抵挡得住他手中的剑?不过是仗着数量多罢了。
谢十央一开始还认真又紧张地观战,到后来也意兴阑珊了。
直到他看到混在水鬼之中的一个身影,看似与水鬼们并无二致,但就是有哪里说不出的怪异。直觉告诉他,这个身影一定不是水鬼,它在接近洪宴声,而且速度极快。
“洪宴声,小心!”谢十央只来得及喊出这么一句话。
而后,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洪宴声被那人从怀中突然抽出的一把匕首刺穿了身体。
谢十央有一瞬的呆滞。那个身影抬手一挥,水鬼们仍旧狂躁不安却不敢再靠近他,而后他俯身从倒地的洪宴声手里夺走了那把剑,他再抬起头时十央才反应过来。
是那个假冒的“天兵”!
“天兵”换了一袭灰白的兜帽斗篷,混在躁动的水鬼中乍一看根本分辨不出来,若不是十央眼力好,也不会那么轻易就看出来。可这时候说这些有什么意义呢,谢十央知道,这个人没有精密的伪装不是因为他做不到,而是他做这一切根本不需要太精密的伪装,他只需要骗过他们的眼一个瞬间就够了,一个短短的瞬间足够他杀掉洪宴声夺走他手里的那把剑。
“天兵”抬起头,他脸上的蹩脚的易容居然不妨碍他露出一个得意的微笑。他再次扬了扬手,水鬼们再次簇拥上来,淹没了洪宴声,也淹没了“天兵”。
这一切,这一切难道都是设计好的吗?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从他被抓到慕龙潭地底那时开始的么?不不不,应该更早,那么是从他写信给玉龙山开始?若是那时候起,莫非骊行……又或者是别的什么时候?但到底是什么时候……
谢十央的头脑之中乱成一团。
捆仙索慢慢地松开了,谢十央借着这缓缓的力道落在地上,他知道,术法的失效是因为洪宴声的生命在流逝。落地的瞬间,他大吼一声,冲向那些密密麻麻的水鬼。
他突然就忘了自己其实很怕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