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兰x书呆]书中自有颜如玉》暴虎冯河

3、（三）+（四）

　　（三）
　　书呆又在外转了一圈，待失魂落魄回到蓬莱，幽兰已在那里等他。
　　幽兰正与棋痴对弈。棋痴执白子，幽兰执黑子，杀成一片凄厉之势。幽兰见闻广博，每行一子，都有解说趣闻，一连串的妙语连珠哄得棋痴极开心。琴娘听着有趣，搬来琴台弹奏《良宵引》，琴音里少了几分戾气，倒也甚为美妙。而画魅本着佳人爱才子的心思，见了幽兰这位谦谦君子，满心欢喜，围着幽兰仙君长仙君短。待幽兰见到书呆欲起身，棋痴扯着他衣袖不依不饶，幽兰只得先与他下完这局。
　　好一派和乐融融的情形。
　　与大张嘴呆呆傻傻地候着的书呆相比，倒不知哪个是主哪个是客。

　　等到那对书呆和幽兰来说都是无比漫长的一局终于下完，书呆的心思不知飘到了哪儿去。
　　“书呆兄。”幽兰拿扇子啪啪地击手掌，借敲击声将书呆的魂儿引回来：“在下贸然前来，可有冒犯？”
　　书呆用力摇头。片刻，又像是下定了决心，头一垂，盯着幽兰靴子，拳头攥得死紧。
　　“仙、仙君……”声音倒是比以往大了些，终于能让幽兰听清：“在下前两次失礼于仙君，并非有意冒犯，望仙君见谅。”
　　原来，书呆自出了龙绡宫就已后悔。他怨自己没胆量，徒增茗清菲儿的麻烦，也怨自己呆，错负幽兰一片好意，遂在外下了决心，若再见幽兰仙君，定要好好说清楚，这才回到蓬莱。而幽兰既已追至蓬莱，书呆便不再辜负这个良机。
　　幽兰嘴角一抿，欢快地摇起扇子：“我自明白。”
　　“仙君风姿脱俗……我……极为敬仰……”
　　“那书呆兄可是愿与在下结交？”
　　“自是……愿、愿意的……”
　　幽兰得了满意的答复，眯起眼哈哈大笑。

　　算上前生的岁数。幽兰一千岁，书呆二百二十一岁。
　　幽兰年长于书呆，要书呆唤他“幽兰大哥”。书呆道仙妖殊途，不敢高攀，幽兰不依，最后书呆只得诺诺地唤了一声幽兰大哥。喊完后，书呆全身抖得像筛子，不敢拿正眼看幽兰。
　　但那副惊恐又害羞的模样，在幽兰看来赏心悦目。
　　而那在舌尖上打了好几转的颤音，也听得幽兰心旷神怡。

　　为了多听书呆叫几声大哥，幽兰一连在蓬莱逗留好些时日。
　　平日里，幽兰除了与棋痴对奕，替画魅研磨，为琴娘谱琴曲之外，更多时候是静静伴在书呆身边看他苦读。那时的幽兰目光柔和，唇角含笑，仿佛世间最幸福的事不过如此，书呆却有些愧疚：让他过这样的日子，是不是有些无聊？
　　幽兰笑道：“不无聊不无聊。蓬莱是个好地方。”
　　书呆不敢苟同。蓬莱哪里好？不过是一个早已死去的国家的残骸，到处都是断壁残垣，荒草恣意生长。还有部分国土被拉入异界，连尸骸……都不完整。
　　这片荒土，所能接纳的，也就是他这般没有面目重回人世，又心怀执念不肯消散的幽魂。
　　书呆难得驳一次幽兰，幽兰见他较真，便将那句“你在之处，便为乐土”咽回肚子里。只摇着扇子，笑盈盈看他，直到书呆被看得无处躲避，将整个头埋到了书堆里。

　　又过了些时日，书呆与幽兰愈发熟络。书呆终于能流利地与幽兰对谈几句，而幽兰，也能从书呆那张万年惊惶的青灰面皮上，辨出他何时是真惶恐，何时开些玩笑也无妨。
　　两人间竟有了些灵犀。
　　那日谈到四时景观。幽兰缓缓摇着扇子，道：“当下正值春景，中土的桃花开得极盛。听说读书人最爱在此时寻一处清溪，看悠悠流水里映点点红驳，那光景着实美不胜收。”
　　书呆接话道：“何止桃花流水，便是岸芷汀兰，也是不输的。”
　　“哦？”
　　“那是生前的事了……那年我十来岁吧……”书呆眼一闭，往事缓缓自脑海浮现：“家塾聘的先生带了我与族中子弟去江边踏春。家乡的江心处有一片沙洲，沙洲上有一丛百年古兰，是为当地奇观。三月江水未涨，我们雇船登上江心洲，果然见到好大一丛兰花，足有一人高吧。长叶飘逸，蕾蕾枝头，花儿的香味沁人心脾，故而，族中子弟都想上采几朵。”
　　幽兰似被书呆的话勾起了兴致，急急问道：“后来呢？”
　　书呆却缓缓摇头：“后来，也没什么特别的事情。”

　　书呆不愿再说，只因……世事哪有那么多“后来”？
　　君不见，戏文里的“后来”，总与变化联系在一起。
　　若先前是不幸的，“后来”会给予人们惊喜。
　　但若先前便是幸福的，“后来”……则伴随着苦难与悲痛。
　　书呆有时会想：若是没有“后来”，年华，是否就会一直重复着那最幸福的一刻？

　　幽兰便不再追问，缓缓地摇起扇子。
　　书呆说后来没有特别的事情，然而“后来”，于他却是特别的。
　　当日那一群孩子，欢呼着涌到他身边，拉扯他身上的花蕾时，他其实不在意。他不像女花仙那样小心眼，分几朵花给小娃娃佩戴，有什么关系呢？
　　却是最远处那小公子，制止了自己的兄弟。
　　那小公子五官还未长开，白嫩嫩的小脸，圆乎乎像个小包子。明明是个半大的娃娃，还要努力装成一本正经的大人。
　　那小公子用软糯的童音道：“兰花自行生长，自成天地，若不采摘，于兰何伤？”
　　——兰之猗猗，扬扬其香。不采而佩，于兰何伤。
　　两百年前少年那所思所想，到了现在，便凝为这四句诗文。
　　兰花盛放时，远远便能嗅到它的香气。不去采摘它，对兰花便没有什么伤害。若是不去采摘，更是君子的情操。
　　后来，一个须发花白的男子捻了捻胡子，点头称是：“不采不伤，君子之守。子佩，你说得很好。”
　　那小公子得了先生的称赞，水嫩的面颊泛起了绯色，又道：“兰为君子香。我们将来，也要如这株一般，作一个君子。”
　　修行已有八百多年，即将化为人身去游历积德以抗天劫的兰花，便将这话牢牢记于心中。
　　君子如兰，兰为君子香。
　　而他幽兰，更须做一个君子中的君子。
　　纵使当日那要做君子的小公子，如今成了一只精怪，但这又有什么关系？
　　他只记得：是当日的前缘，造就了今日的幽兰仙君。

　　后来幽兰又道：“书呆兄，不如哪天我们结伴游历，共赏那桃花流水，岸芷汀兰。好不好？”
　　“这……这……我不爱出远门……”
　　幽兰笑盈盈凑上前去，满眼的渴求：“出去看看总是好的。书呆兄，你说对不对？”
　　“那……日后再说罢。”
　　书呆被他看得头皮发麻，只得含糊应了一句。

　　（四）
　　没等到结伴同游，一日幽兰匆匆离开了蓬莱，好些时日没有音信。
　　这段时日里，蓬莱发生了大变化。
　　先是有一名杏衣青年率领一众妖物，占据蓬莱宫殿山。接着，沉没于异空间的蓬莱故土重见天日，青年命妖物休整蓬莱。于是，荒草被拔去了，断裂的道路一点点被续接起来。这荒凉的蓬莱，又依稀可见当年的盛景。
　　妖物们不人不鬼，形状可怖，琴棋书画不屑与他们结交，只管闷声看着。
　　有时，杏衣青年于山顶抚琴，琴音随风飘荡于蓬莱，音色虽美妙，但那琴音绵绵密密阴晦难测，必是思虑极重之人所奏。听久了，还真不如琴娘万鬼齐喑的琴声顺耳。
　　这番变化，便是不问世事的琴棋书画也知道：主角，快要来蓬莱了。
　　天命所至，无可更改。

　　是夜，书呆点了把阴火连夜苦读，忽觉有人拍他肩膀。
　　回过头去，正是多日不见的幽兰。
　　“幽兰大哥，”千言万语，终究归于一句再平常不过的问候：“近些日子你可安好？”
　　幽兰微微一笑：“前些日子，一直忙于准备被主角刷的事宜，到今日，总算了结了。”
　　书呆大惊：“那你有没有事？”
　　“小伤是受了一些，都过去了。”
　　书呆更加吃惊，举着阴火将幽兰从头到尾打量了个遍。只见幽兰脸色有些苍白，他掌中招牌君子扇也似乎感染了主人的衰弱，软软地垂着。
　　“主角他们如此凶残？？”
　　“是我想试试他们到底有什么能耐，连发好几着杀招，结果惹恼了他们，被连刷几次。”
　　书呆沉默片刻，又一跺脚。
　　“既然如此，你完了事便该养好伤再来。要知道，今日的蓬莱已今非昔比，有些好吓人的妖物。你要是和他们起了冲突，又有伤在身，打不过怎么办？”
　　幽兰微笑，摊开君子扇，有气无力地摇了几下：“那你便带我去一个其他没有妖物的地方，我有话对你说。”

　　书呆将幽兰带到蓬莱国仙山外部的通道上。
　　到了无人之地，幽兰，跌坐到地上。书呆伸手去扶他，却被幽兰一把擒住胳膊，揽入怀中。
　　“啊……”
　　书呆一惊，正要挣扎，幽兰搂他的手加重了一份力气。
　　“子佩……你别动……我只想抱抱你你。”
　　“你怎么……”
　　听到幽兰唤自己旧日名讳，书呆不安地动下几下。幽兰伸出食指，贴上书呆嘴唇，堵住了他即将出口的疑问。
　　“子佩。当日我说欲与你结伴共赏人间春景，绝非诳语。你信我。”
　　书呆心中波涛汹涌了半天，终在对上幽兰灼灼的目光后归于平静：“我自然……是信你的……”
　　“今日，我被主角刷，身体虽痛，也抵不过你也要受这苦时的心痛。然而，这是你的天命，我无力更改。但至少在此之后，我不想再放任你孤身一人。所以……等你历了天命，我带你离开蓬莱，去看桃花流水、岸芷汀兰……”
　　不止桃花流水、岸芷汀兰，还有那夏夜粉荷、重阳金菊、冬雪红梅……世上一切一切的美景，幽兰都想与书呆共赏。
　　书呆恍惚地摇头：“我们毕竟仙妖殊途……”
　　“那又有什么关系？”幽兰反驳：“日后你我一仙一妖结伴同行，多行善事，不但造福世人，也为世间多添一道奇景。”
　　“再说……”幽兰再次揽紧了书呆：“我是真不放心你一个人，不愿再看你孤身一人除了读书便无他想。你自问，你这两百年可真的开心？”
　　书呆沉默半响，摇头，又点头。
　　是的。他不开心。
　　只为执念而存的日子，并不开心。
　　最初读书，是为了成为君子。然后，世俗教他从书中求一个颜如玉，一座黄金屋，但从生前到死后，颜如玉与黄金屋都距他那么遥远。待心中只剩执着，黄金屋与颜如玉都成了幻影，也再找不回当年读书的初衷。
　　“既然不开心，就听大哥一回如何？”
　　“……好。”
　　幽兰笑了，手指攀上书呆掌心，进而与他五指紧扣。
　　“待主角刷完你，我便带你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