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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第四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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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三月的一日,容秀正一个人在湖口太平军女馆中抄写安民文告,突然间大门的布帘被人撩开,苏三娘独自一人大步走了进来。容秀看她手里捧着一个包裹,脸上颇有些不自在的神情,不由得把笔架在砚台上,问道:“苏姐姐有什么事情吗?”
“这个,”苏三娘扭捏了一下,欲言又止。容秀见了大奇,因为她印象中的苏三娘一向明快爽决,豪迈不让男子,什么时候也没有见过她这般情态。
“算了,”苏三娘终于悻悻的说:“妹子,你以前在绣锦衙呆过,肯定会作针线活,能不能教一教我?”
容秀点了点头,却不由得问:“你难道不会?”那时候女子无不从幼小的时候便由母亲及家中年长女子教导着三从四德,而四德中的妇工,便包括着女红,乃是女子必须熟练的技能。在乡下,有些苦寒之家的姑娘因需田间劳作而不曾裹脚,但女红却是人人皆会的。
“我娘生下我就过去了,爹后来也没有续弦。他当初让我学来着。我拗着不学,爹镖局的生意忙,也就没有再坚持!”
“那,”容秀奇怪的问:“你怎么现在又要学了?”
“这,”苏三娘的脸红了红:“我不是想给罗大人做一件披风吗?”
容秀恍然大悟,随后不觉抿着嘴笑了起来。苏三娘的脸越发红了,便是黑黑的面庞也遮盖不住:“你不要笑我了,我是不想找别人,让她们笑话才来找你的!”
容秀低下头,强忍住唇边的笑意,然后问:“苏姐姐想做披风?什么样子的呢?”
“黑色的,长长的,遮住全身。罗大人经常在夜里查营,他穿着丞相的黄袍,披上这样的披风,清妖的探子就不容易发现了。我早就想着给他做一件,但以前我不是他妻子,这名不正言不顺的,做出来让人笑话。现在,我已经选了料子,并让镇上的裁缝裁好了,你教我缝上!”她看着容秀的眼睛,诚恳的说。
容秀点了点头,随苏三娘打开包裹,果然见到两块黑色的料子及剪尺针线等物。
“这绸缎的作外面,棉布的做里子,穿上又威风又舒服!”苏三娘用粗糙的手掌摩挲着衣料,语气和表情都异常温柔。
容秀心中微微升起一丝怅惘,她有种自私的想法,是不希望苏三娘嫁人的。她怀念那个离道叛经,敢于放言玩弄男子的女将军。因此,她不愿看见苏三娘这副缠绵悱恻的妇人模样。
轻微的失神随即让苏三娘兴奋的询问打断,容秀于是展开布匹替她讲解起来。
不过苏三娘打仗是一把好手,针线活却不行。她上马杀敌,讲究得是一刀下去,砍倒一片,从来就不曾做过这般需要耐心和细致才能完成的活计。容秀只见她穿针便费了半日,好不容易穿上,已是满头大汗。
“天呀,弄得我心里跟猫抓的一样!”她冲着容秀抱怨。
容秀不觉好笑,突然,她睁大了眼睛:“不是那样的,苏姐姐,你怎么穿这么长的线呀?”
“把线穿的长些,不是就能少穿几回针了吗?”苏三娘抬起头,不解的问。
“这个,”容秀不好意思把“懒婆娘穿长线”的俗语告诉她,只得婉转解释:“线穿的长了,缝衣服的时候容易打结,不长不短的趁手最好。就像,”她在苏三娘疑问的目光中斟酌着对方能听懂的解释:“就像兵器要不轻不重一样!”
苏三娘将信将疑,却还是依着对容秀以往的信任照做了。她一向在容秀面前便如长姐般处处对她维护,却不料也有依靠妹子的时候。容秀看着她低头一针一线费力的缝着,先是好笑,后来却也不由得感动了。
“罗大人娶了你,可真是福气呀!”
“可不是,”苏三娘笑意顿生,“除了他,我这辈子都再没给别人缝过什么了!”她把手中的针小心翼翼的抽了出来,斜睨的眼睛突然厉害的竖起,露出一股上阵面对清妖时的悍勇生猛,“不过,这玩意可真是急死了人!”
“这可是千万不能着急的,哎呀,小心手指!”容秀的话说得有些晚了,苏三娘疼得缩了一下手,等再举起来的时候,指间已经绽出了一颗血珠。
容秀正欲找出伤药给她涂抹,却见她把手指含在嘴里吮吸了一下,“不妨事的!”苏三娘的眼睛亮晶晶的,面容中呈现出一种初为人妇的柔情。容秀从来没见过她这么美丽,虽然她并未经历过男女情爱,也不由得看呆了。
苏三娘那时与容秀同屋而住,公事私事都很方便。她虽然不擅长这种活计,但有容秀的指导,几天过后,一件披风也缝了出来。她怕营中的女兵笑话,还是偷偷的让容秀帮她验看。
容秀看那披风的针脚并不算十分细密,但对一个初次缝制的人来说,却已经是很难得了。
“缝得很好,罗大人快回来了吧?他看到你缝的披风,肯定会很高兴的!”
苏三娘听了心里高兴,便是淡淡的疲倦也遮盖不住脸上的喜气。容秀面对着她,又一次看见苏三娘斜睨的双眼中布满了血丝。她跟苏三娘居住在同一间营帐,自然是知道她身为女军主帅,只有晚上才能挤出时间来作这件活计。幸好湖口大捷之后,清妖的人马分为了三路,一路由曾国藩带去守卫江西省城南昌,一路移兵由塔齐布带领驻扎在了九江城下,还有一路却远赴长江上游援助武汉。是以湖口一带这些日子却还算太平。
“听说武玱(武昌)打得很顺呢,罗大人应该就快回来了!”苏三娘脸上的笑意,便是竭力克制也浓浓的留露了出来。
看见她如此情状,容秀忍不住又说了一句:“你对罗大人还真是好呀!”她语气中有点酸酸的味道,便如依靠长姐惯了的妹妹,突然见到姐姐笑着试穿嫁衣的情形。虽然替姐姐高兴是不假,但心中总是有些舍不得姐妹间亲密无间的往昔。
“我在十几年前就认识罗大人了,他呀,和现在一样是一脸大胡子的。”苏三娘笑了起来,她显然没有察觉到容秀微妙复杂的心理,而是滔滔不绝的讲述起她和罗大纲的过往来了。
她这番心事,只在几年前在金田的时候与当时视若亲弟的张国梁隐约提过几句,但他毕竟是男子,怎么也不是个合适的谈心对象。她在心里憋了十几年,这次苏三娘抓住了容秀,便把多年来对罗大纲的感情完全对她倾诉了,她这番倾诉,与其说是给容秀说,不如说是讲给自己。
“那时候,我才刚刚二十岁,新死了丈夫,因为替他报仇杀了人,没法在家乡呆了,才去投奔了天地会!”
苏三娘在当时名头很大,就是容秀不认识她的时候也知道三娘是个寡妇。这大概是因为她“女寇”的身份,让许多无聊文人大感兴趣,也在探究出她早年的经历后,添油加醋的编造出了很多香艳之极的文章和谣言。
“不过天地会也是什么样的人都有,张老幺这样没骨气,没义气的人自然就不用说了。想趁机占我便宜的人也不少。不过,他们都不能得逞罢了!”苏三娘傲然一笑,又跟容秀说道:“其实我也不是不能嫁人,年纪轻轻的受什么寡呀?我替先头的丈夫报了仇,也算对得起他了。不过,这次再嫁我可要用眼睛好好的看,挑一个自己中意的男人!
“在会中,也就大纲和别人不同。”不知不觉,苏三娘已经把丈夫的称呼改变了,“他是看得起我这个人的能为,真心把我当成妹妹对待的。当时会中的弟兄大多都是混一天算一天,只有大纲是干大事的人。
“他拉了人造反,打阳朔,打永安,我都是跟在他后头。那时候八桂震动,知道罗大纲,就没有不知道苏三娘的。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喜欢上了他,就跟着他这样一路打下来了!好吧,我当时对自己说,要嘛不嫁,要嫁就嫁罗大纲这样的汉子。
“不过那时他是有老婆的,我苏三娘虽然喜欢他,却也不愿做二房。但他入了我的眼睛,别人,我是一个也看不上了。和他做不成夫妻,就做兄妹跟着他也成!
“后来,他入了教,老婆也死了。他忙着造反,也顾不上回家看看。我知道,在他心中自己个和家人比起上帝都要靠后,但我就是喜欢他,这些都咬着牙认了。只是在心里头想着,他要造反,我就跟着他去,横竖我的武艺也不差给他,自然用不着他来照顾。”
苏三娘说得兴起,突然看着容秀脸一红:“妹子,你看我和你说这些干什么?你不会笑话我吧!”
容秀急忙摇头,她毕竟是未嫁之身,早已听得面红耳赤,却又禁不住在心底深处暗自佩服。她帮着苏三娘把那件披风徐徐展开,突然发现披风上并没有缝两边的带子。容秀急忙指给苏三娘去看。
“天,我怎么把这个给忘了?”她急忙四下去翻,却怎么也找不到裁好的带子了。不过,以苏三娘初次托人裁剪的眼力,即使当初裁缝并未裁出这两根系带,她拿回来也不知道。
看着她怔怔的回忆,容秀趁机提议,去镇子上买些黑布,再做两根。她早已想去湖口镇子上逛逛了,现在这些日子都很太平,正是个好机会。
苏三娘又找了找,依旧是找不到,她也只知道现在军务并不繁忙,当下出营叮嘱各哨岗守卫小心在意,便带着容秀乔装成姑嫂模样,去了湖口集市。
此时正是阳春三月,湖口虽刚刚经历过战火,却在春风里万物复苏,展示出一派勃勃生机来。到了集市进口,容秀一眼便看见她亲手书写的安民告示被贴在醒目的位置。仔细察看集市中的情形,只见人来人往,生意兴隆。买东西的人流中也夹杂着太平军,却与做买卖的生意人公平交易,严守着东王颁布的军规。
那些生意人看来对太平军已经习以为常,完全不惧怕他们,胆大的还和他们讨价还价。集市中一如战前时的热闹。唯一不同的便是所有湖口的男人都已经蓄上了头发,并模仿着太平军的样子用布匹包裹。红巾包头在此时此刻已经成为了新的风尚,一时间湖口的红布都已经被买光,有人头顶甚至是用红纸裹着的。
容秀与苏三娘相视一笑,便想向往集市里面走。突然,二人看见大道的尽头有太平军的旗帜招展。
不一会,那支队伍走得近了,只见当先镶着水红色边的七尺黄绸三角旗上,“太平天国殿右贰拾贰检点李”这几个红字清晰可辩。
“是检点李大人的队伍!”苏三娘先认出来,急忙告诉身边的容秀。
队伍以太平军特有的阵势“牵线阵”行军,因为所走的是湖口的大道,所以队分双行前进。只见旌旗招展,一眼望不到头尾。队伍的右侧另有一支马队。当时太平军的军队大多分陆营、水营和土营(挖掘地道的军队),首领们作战时虽多半骑马,却并未拥有正规的骑兵。因为那是北方平原才擅长的战斗方式,南方不甚产马,且湖泊江流众多。
苏三娘知道李以文是罗大纲的部下,他们一同援助韦俊攻打武昌,如今他率部回来,却看不见罗大纲的旗帜。一时关切之情溢于言表。她站在路旁,已经完全把万物置之度外,不等队伍到达近旁便高声询问。
“李大人,罗大人怎么样了!”
李以文并未骑马,而是紧跟着军中的大旗手步行于队首,听见苏三娘的声音,他的头不由得转了过去,片刻间已认出了这两个站在道边的易装女子。他急忙快走了几步,来到苏三娘跟前,压低了声音说道:
“苏大人,罗大人走的是水路!我们已经攻下了武玱(武昌),翼王五千岁派我和罗丞相分水陆两军援助九江!他的船快,这时候大概已经兵临九江城下了。”
“啊?”苏三娘早就知道武昌攻打得很是顺利,却不料这么快便打了下来。她心中高兴,却也在为丈夫与自己的擦肩而过暗自遗憾。
听闻圣兵攻下了武昌,容秀也是兴奋不已,却不敢在大道边细问,唯恐走漏了军情。
“苏大人放心,这次我和罗大人奉翼王的训喻奇袭九江塔齐布的大营,对阵只在今日。罗大人英勇神武,定然能够大胜而回。”李以文似乎已经察觉出苏三娘的担心,便温言安慰。
“李大人快走吧!”苏三娘会心的一笑,与李以文道别。二人看着李以文回过身,快步跑回队中。
容秀站在路边,看那大军浩浩荡荡向九江的方向行进。陆军纪律严明,行走时就是连步调都是一致的。倒是那支骑兵马术虽高,却散漫而不整齐,且时时回顾,那些人色迷迷的眼神,不时勾连在路边站立的两个女子身上。
幸好那马队人数不多,很快便过完了。容秀吁了一口气,她为了看看有没有熟人,才强忍着不拉苏三娘躲入集市。不久,果然见到谭绍光率众走来,他已是师帅之职,此刻紧跟在四尺师帅三角旗之后,行走时步伐虎虎生风。按照□□的军规,他手下应该有二千五百人马,却因为攻打武昌冲锋在前,现人数已不足一千。
谭绍光走过容秀身侧,立刻认出了她。
“先生!”他惊喜交加的叫了一声,想冲过去相认,却还是止住了步子。他现在已经大了,再不能如小时候那样面不改色的与女子交谈。他歉然的冲着容秀笑笑,显出认得她的样子。谭绍光的笑容自信而神采飞扬,他师帅之职乃是湖口大捷之后由东王亲发诰谕而授予,还不到三个月。这真是莫大的荣光,能在容秀面前显示,更让他心满意足。
师帅的旗帜之后,按牵线阵布置,乃是五名旅帅分别带领麾下不足五百的将士张旅帅旗跟随,郜云官带着他的人马走在五旅的之末。他攻打武昌最为英勇,旅中人数只剩下不到百人。因人数稀少,是以被师帅谭绍光安排在队尾。他看见容秀,怏怏的笑了笑,轻轻叫了声“先生”,便加快了脚步。
容秀叹了一口气,她也知道这种疾行的军队,容不得细细话别的,只得暂时压住心中的担心,与苏三娘走入集市买布。
李以文说的不假,九江之围很快便被解开,罗大纲率部重新回归湖口,他与苏三娘分男营女营,驻扎在湖口险要之地。此所谓“不守陴而守险”是也。虽然还是分隔两处,却比以前近了许多。
容秀跟在军中,但并不繁忙,她也就刚来营中的时候需要起草撰写许多文告。等到形势稳定,便只有与天京的书信照会往来,其余的事情就是与女兵们说书讲道理。军中之人敬畏她识文断字,以为这是很复杂之事,都不认为她实际上非常闲散。
她在天京之时便往往对这种悠闲的生活感到遗憾,但此地却与天京一样,除非必要的书信文告,军中朝中均已自成系统,无论如何也是她这样的读书人掺和不进来的。她十八年所学,莫过于儒家典籍,但□□却以儒家思想为“妖”,至于《圣经》上的内容,军中的女兵虽然不识字,却在广西的时候便一直听“讲道理”,心中所知却也不下于她。
她闲了下来,只有以看书为乐,幸好湖口远离天京,删书衙鞭长莫及。再说,军中女子大多连自己的名字也不认识,见她看书,唯有更尊敬她这个女先生,又怎么会知道她读的是什么。
转眼间已到天历五月,容秀这一日正在女馆中看书,突然女兵来报,有人来看她。她猜来人不是谭绍光便是郜云官,可笑这两人近来似乎生了龃龉,总不一起前来。
她把手中的书卷小心的藏在褥子下面,这书乃是上海格致书室发行所印刷的《博物新编》,扉页上面原来清楚的写着“咸丰五年新镌”,却已经让她用墨笔涂抹掉了“咸丰”二字。
出了大营,果然见到谭绍光静静的站在暮色里,湖光山色围绕于身侧,愈发衬托出他少年英武的模样。
“你怎么老是不和云官一起来呢?”容秀嗔着说道,因为这二人总是独自来看她,军中的女兵很多产生了误会。她想着如果两人一起来便不会如此。
“他这人……”谭绍光说了半句便打住了,他虽然比小时候变得擅长言辞,却还是不习惯在背后议论他人。郜云官与他自幼在一起长大,本来小时候真的如兄弟一般亲密无间,却在湖口大捷之后渐渐生了隔阂。两人军功本不相上下,但军中的传统,乃是先重视两广之人。虽然郜云官竭力表现,职位却终始逊于谭绍光一级。二人幼时都不觉得什么,但长大后就不一样了。郜云官现在更喜欢和两湖人周文佳、汪花班等人混在一起,与少年时候一同共过患难的谭绍光反而走得远了。
“都是自家的兄弟,你还比他大上两岁,怎么也得让着点他呀!”容秀温言相劝,她自然知道二人之间已不同昔日,比起沉默的谭绍光,郜云官可没有少在她的面前编排过谭绍光的不是。
谭绍光点头称是,但却言不由衷。他是确信郜云官嫉妒他的,这个看法一旦形成了观念,就难以改变。容秀毕竟还年轻,她见谭绍光不再执拗,便高兴了起来。
“先生,这是一包银鱼干,我在流泗镇打先锋得来的,拿来送给先生!”谭绍光转开话题。
“这是干嘛?”容秀自然知道所谓的“打先锋”乃是到大户人家抢劫,虽然打着“杀富济贫”的旗号,但所得的银两和东西却大都充作了粮饷之用,而□□,是不发饷银的。
“翼王千岁不是下训喻照旧交粮纳税了吗?怎么又去打先锋?”容秀的眼光明显严厉了起来。
“那流泗镇的大户为富不仁,杀了他也是应该的!”谭绍光微黑的脸面呈现出一股倔强,他并不认为自己所作所为有什么不对。他想着反驳容秀,却还是硬生生的忍住了。
容秀还欲劝说,突见苏三娘骑着马从二人眼前经过,她听到谭绍光的话语,眉毛微微一竖,笑着说道:“绍光,你这话说的,咱们□□要坐天下,总是靠打先锋,不制定章程怎么行呢?”
谭绍光低下头,“嘿嘿”的一笑,他能和容秀争辩,却不敢和苏三娘对口。
“苏大人哪里去呀?这么晚了,小心坏人!”
“哈,坏人要小心我才是!”苏三娘傲然的一笑,冲容秀微一颔首,转身扬鞭策马而去。容秀知道她这是去查营,便笑着把目光转到回谭绍光身上。
“先生,你非得收了这包银鱼干。”谭绍光趁机说道:“听九江来的探子说,塔齐布妖头已经死了!我们打先锋的大户,就是私通清妖的。”他眉飞色舞的笑着,为清军大将的殒命而深深喜悦。
“死了?”容秀第一个反应是惊讶,她还记得塔齐布力砍马尾的骁勇,虽然只是匆匆一面,却怎么也看不出他早死的迹象。
“这塔妖围攻九江好几个月,却总是也占不到便宜,是活活被咱们□□气死的!”谭绍光咧开嘴,大笑起来。于是容秀也笑了,不管如何,这都是个该庆祝的好消息。
苏三娘已经骑马走了很远,她勒住了马,回过头,却见容秀从谭绍光手中接过了那包东西。她虽然不知道包里面的是湖口特产鄱湖银鱼干,却也不禁微微一笑。此时,天已经黑了下来,两人都在湖水的映衬下成为了两个剪影,波光潋滟,便在他们的脚下渐渐黯淡了下去。
这种友情他们坚持了一生,只可惜,谭郜二人之间的友谊却如落日,沉入九江方向的庐山背后去了。渐渐的,近处的石钟山,鄱阳湖里的大孤山,以及远处的庐山都被染成了墨黑的颜色。
苏三娘骑着马慢慢的走,鄱阳湖与长江水分两色,无数渔船悠闲的从内湖满载而归。渔歌唱晚,好一片安谧祥和的景象。就在几个月之前,这里还是太平军与湘军的战场,硝烟弥漫,血肉横飞,一时间江水为之尽赤。
但现在,一切战争的伤害都已经在鄱阳湖博大的胸怀中渐渐愈合,这一带甚至比战前清廷统治下还要繁荣。苏三娘知道翼王几天之后便会亲临湖口。事实上,她查营也是为了更好的保证翼王千岁的安全。
因为今年是乙荣年,按照□□的科举制度,逢荣、酉两年,都要在当年的五月二十五日,集四方贤良举行一场特别加试的科考。每五十人中取一人名曰“杰士”,而杰士则不需经过□□的郡试和省试,便可以直接参加天京的天试。以前□□在地方上主持的科考,士人总是来得不多,是以这次翼王亲自驾临主持,并请命东王下诰谕让他担任此次考试的正提学官。
临湖而新建的望楼在落日最后的余晖中拖出一道长长的影子,一片银白色半月从鄱阳湖中冉冉升起,渐渐的把白日里的壮丽挤到庐山背后去了。红色的望楼则在这清冷的月色中晦暗了下来。苏三娘下了马,不觉停住了脚步。湖水似乎睡着了,在她的身侧均匀的呼吸,四下里虫声的颤音与星河中的燐光共鸣,愈发显得清幽无人。
就在这时,一阵清脆的马蹄声踏碎了月色。苏三娘凝神察看。渐渐的,她认出对面两骑中有一人是自己的丈夫。这种身量,即便是骑着马,全军中也就仅此一份。
“大纲!”她不觉喊了一声,夜色遮住了她发烫的脸。幸好,跟在罗大纲身边的人是李以文,他最是忠厚,换了别人,恐怕都是会开口打趣她的。
“是苏大人吗?”李以文轻柔的声音从夜色中传来,“过几天翼王千岁便要从安庆驾临湖口,我和罗大人正在查营,苏大人也是为此吗?”
苏三娘点了点头,但马上察觉在这样的夜色中对面的人应该是看不见,便又急着说了句:“正是!”她感到自己失去了往日的机敏,有点不由自主的慌乱。
“那正好,我去西边再看看,罗大人,卑职先告辞了!”
苏三娘听到罗大纲含糊的“嗯”了一声,脸愈发烧了起来。李以文拨转马头疾驰而下,不一会,他一人一马便融入了无边的夜色。
四下里悄无人声,苏三娘感到,在这片天地里,便只剩下她和他了。银河在他俩的头顶澹澹奔流,分隔在两岸的群星里哪一颗是牛郎,又哪一颗是织女?罗大纲端坐在黑马上的身影便如铁塔般矗立在她的前方。夜风扫过苏三娘的鬓角,即使是五月天,夜晚也是清冷的。
“冷不冷?”苏三娘听见自己的语调是从未有过的温柔,在这个世间,她也就仅对罗大纲如此顺从。她是听惯了他的话了。
罗大纲催马过来,他跳下马,站在苏三娘面前,黑色的披风被夜风向后吹去,露出穿着黄绸马褂的前胸。
“不冷呀,你怎么忘了,你刚刚给我缝了一件斗篷的!”他笑着说道。
苏三娘也笑了,随即为自己刚才的慌乱和柔情感到有些不好意思。尽管夫妻二人同在湖口,他们却已经好多日子连面也碰不到,还不如以前在天地会未婚的时候能够朝夕相处。
“你有披风,我可冷坏了!”她伸出手,向罗大纲的袖口伸去,想着抓住他的手腕取暖。这才是他们相处时应该有的方式。
罗大纲反手握住妻子粗糙的手指,用掌心的温度呵护着那一段冰凉。过了一会,他放开了手,展开斗篷,黑色的,便如鸟的翼。
“要不要进来!”他急切的说着。
他的身体被猛然抱住了,女人身上热烘烘的气味把他围住。黑色的斗篷随即放下,两人瞬间和夜色融为了一体。
三更天的时候,容秀还在营帐中看书。书中的内容如果能吸引她,往往令她觉不出时间的流逝。直到眼睛实在酸胀难忍,她轻轻去揉的时候,才发现夜已经深了,而同营居住的苏三娘却还没有回来。
“苏姐姐一定是为了翼王几日后的驾临而忙着查营。”她放下苏三娘不想,却又担心起谭绍光与郜云官来。
他二人与容秀同一时间结识,在她最危难的时候施与援手,患难中建立的感情往往最为真挚,她怎么也不愿二人随着年龄的增长而渐渐生分。
谭绍光自幼沉默寡言倒还罢了,郜云官提起二人之间的纠葛却往往愤愤不平。几天前的情形不由得浮现在眼前,容秀的眉峰渐渐蹙了起来。
“先生知道吗?这次湖口大胜仗前,我与绍光一同守卫江边的望楼。当清妖的舰队开过来时,我们便一同开炮应敌。后来,望楼被清妖炮火击中,渐渐从楼下烧了上来,我们的士兵都舍不得逃走,还是守着大炮继续向鄱阳湖中横列的妖船开火。那时候身边真是烤的难受,就连大炮也因为用得久了,烫手的不行。”
容秀想像当时惊心动魄的景象,不由得目眩神迷,良久,才插了一句:“幸亏你和绍光在一起,能相互照应着!”她看看郜云官,虽然知道他和谭绍光都活的好好的,却也忍不住替他们害怕。
郜云官哼了一声,又说:“所有生铁炮全都热的炸裂了,唯有从清妖哪里缴来的熟铁炮还能发射炮弹。绍光当时是旅帅,下令我们跳江,他独自一人开炮,但没有一个人听他的。后来,望楼下方的支架完全烧为了木炭,整个望楼眼看要截为两段。我感到脚下猛然倾斜,上半截望楼就要坠入长江之中了。绍光突然举起我,把我从望楼上扔了出去。江水一刹那把我全身围住,随即听到身边惊天动地的一声巨响,望楼完全塌陷了。身上的伤口在这时突然被冰冷的江水激了一下,我恢复了神志。浮出江面,只见望楼的下半截还在江边“扑扑”的燃烧,上半截却渐渐沉入江水熄灭。那时候,清妖的大炮还在耳边响着,而他们的小舢板也划了过来。我急忙向四周寻找,看到的却都是同伴的浮尸。我把头没入水中,突然发现了绍光的光脚。当时,真的什么也没想,甚至连他的死活也不管了,就这样拖着他一路游下了几十里的水途。”
容秀惊叹得说不出话来,只有把一双眼睛赞佩的看着他。
“我算是救了他一命的,”郜云官的语气突然变得有些愤懑,“怎么样也得是军功相等呀?谁知道还是他高我一级,难道就是因为是我湖北人,他是广西人?”
“他扔你出望楼,也算是救了你的!都是好兄弟,又分什么彼此?”
“要是李大人,我没得说,就算他封王封侯我也伺候他鞍前马后的。但他谭绍光算个什么……”郜云官烦恼的住了口,他抓了抓头,突然说道:“先生,你毕竟是个娘们,不懂爷们的心思!”
容秀恼恨起来,横了他一眼,一甩辫子,走入了女营。这下子,尽管郜云官想着上前赔礼,却也不敢跟来了。
烛花“啪”的爆了一下,郜云官几日前愤懑的面容渐渐在脑海中黯淡了下去。容秀怎么想也不明白,他们二人共过生与死的患难,却怎么会因为升迁这样的小事生出嫌隙。她却不知,男人往往以事业为重,特别是自小在一起长大的朋友,相互间往往较着劲,更加在一举一动中时刻关注着彼此。现在,他们能做到的只是维持表面上的客气罢了。
悠长的叹息拉长了这个夜晚的怅惘,容秀从桌边拿起那包白日里谭绍光送来的银鱼。她渐渐后悔因为自己几天前的一时之气没有与郜云官把话讲透,都是从小就知心的朋友,又有什么说不开的。她已经打算过几天用这包银鱼作卤,下碗面条请两人来吃。有她在中间调和,他们一定会和好如初。
她抚摸着包着鄱湖银鱼的牛皮纸,心里感到一阵宽慰,就在这时,一道暗褐色的痕迹扎入了她的眼睛。这道痕迹隐藏在纸包的折痕深处,不仔细看真的不易察觉。
“是血吗?”她低头嗅了嗅,果然闻到了淡淡的腥气。
“打先锋”、“吃大户”这两个词出现在她的脑海,尽管容秀知道那些被劫掠的人可能是罪有应得,却还是感到说不出的难受。
她把那包银鱼藏入了桌下,又翻起手中的书来。这书里讲述了很多奇妙的事物,尽管容秀算得上博览群书,却也未曾见过。
就在这时,只见帐帘一挑,苏三娘走了进来,容秀抬起头,却发现她不同于往日。
“苏姐姐,你的头发怎么这么乱?”
苏三娘红着脸笑了笑,丰厚的嘴唇异常红艳,眼睛也亮得惊人。
“看什么书呢?”她转移了话题,虽然她从来就没有关心过容秀看什么书,却在今夜第一次从容秀的手中接过那本册子,翻阅起来。
“图画还很多呢,”她粗糙的手指迅速的翻动着书页,“不过,这都画的是什么呀?”
她的问题果然迅速的转移了容秀的注意。容秀这些天完全被这本书迷住了,只感到面前似乎展开了一个自己从未见过的世界。她于是滔滔不绝的给苏三娘讲述起这本名叫《博物新编》书来。这书乃是最早翻译到中国的西学书籍之一,虽然其中的观点今天看来未免浅显,但对从未接触过化学、生物及物理的容秀来说,却是新奇无比的。
“苏姐姐,你知道吗?天下万物都是由最微小的‘元质’组成,咱们周围的东西虽然多,但元质却只有五十六种。而且居住的大地周围是有‘养气’和‘淡气’的。咱们身边都是这两种气,就像鱼被水包围着一样!”
“你那个什么‘元质’和‘气’的,能用来打清妖吗?”苏三娘突然愣愣的问。
容秀也不由得愣住了,她这才发现自己指手画脚讲了半日,对面的苏三娘却并不感兴趣。容秀见她闭着嘴,只是出于礼貌才无声无息的打了个哈欠。
“唉,”容秀暗自叹息,“怎么与绍光云官他们一样呀?‘之乎者也’不喜欢也就罢了,这么有意思的东西难道也比不上对阵厮杀吗?”
容秀现在往往有这样的困惑,就是读书是否无用。她身边的女兵大多数没有读过书,当她们人数众多并成为一个庞大的团体时,这些人便往往有意无意的作出“不读书”是正确的暗示。她们自信满满的上阵杀敌,归来后往往用轻蔑的嘲笑议论着仕途出身的清朝大员,也在不经意间把大字不识的自己抬到了比容秀这样的读书人还要高的位置。
军中之人往往用“先生”尊称营中书手,却只是把他们放在一个撰写文书的地位,虽是尊敬,却并不重用。事实上,在战争频繁的形势下,□□更重武轻文。书手们写完文告和书信,往往无所事事。也许这也正是当年张继庚能有时间制造出那么大的乱子的原因。
容秀为此感到苦恼,就先在谭绍光和郜云官身上下手了。
几天前,当她拿出自己非常喜欢,而且看了好几遍的《博物新编》准备与郜云官分享。他吓得后退了一步,就是面对清妖的大炮,也从未见他如此畏惧。
“先生你饶了我吧,我一见到书头就疼!”
倒是后来来看容秀的谭绍光很配合,他虽然诧异的望了容秀一眼,却还是接过了书,仔细的翻看。但当容秀刚刚在心里生出喜悦时,他说出的话却立即让她哭笑不得。
“先生,你这三本书不如李大人的《三国》和《东周》好看!他书上画着刘关张和美人褒姒!你看,这些图画画的是什么?乱八七遭的!”他又匆匆翻了翻最后一本,那本是讲生物的,倒是有很多动物的图谱,但那些画都没有涂颜色,比□□的壁画差远了!谭绍光失望之余,把书又还给了容秀。
没有人是天生喜欢钻研学问的,比起枯燥的文字与科学,行军打仗更加仿佛是一种游戏。
“这些洋鬼子的东西,有什么好看的!他们的船炮的确厉害,但我们□□有的是钱,买过来也就是了!不用费心思去学!”鸦片战争的时候,苏三娘还是一名未嫁少女,但身处广东,她还是在耳濡目染中深深的痛恨洋人,连带也讨厌一切与之相关的东西。
“苏姐姐,怎么能这么说?咱们信的上帝,不也是从外国传过来的吗?”
苏三娘嘿嘿的笑了两声:“妹子,你也就在这儿说说,千万不要到外面讲。天王诏旨里说过,上帝是从三皇五帝的时候就有的,他本来就是从咱们国家传到洋人那儿去的!”她显出疲倦的样子,显然不想继续这个问题纠缠下去了。
容秀叹了口气,合上书,吹熄了油灯。苏三娘与她同躺在简陋的行军榻上,不一会,轻微的鼾声便弥散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夜色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