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第二十三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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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红的衣裙，纯白的水袖，每一个动作都可以成为画上最最优雅美妙的经典。无关容貌，舞台上的落英，让人目眩神驰，仿佛醉梦中乘风游历瑶台盛会，看到神宫仙子不属于人间的绝妙舞姿。
郑帆愣在了门口，一瞬间有些恍惚，好像在做一个荒唐的梦一样，他听到水袖抛出击破空气的低响，他听到裙摆上的金花碰在一起的清脆碎音，他看见她高高地跃起，身体好像在空中停住了一样悠闲地舒展，他看着她慢慢地抬起手臂仰高脖颈，好像一只展示羽毛的美丽的鸟……但是他却没有一点真实的感觉，在心里一遍一遍地反复呼喊她的名字，让那两个美丽的字在他的舌尖翻滚，却不敢出声，小心翼翼地就像这是一个容易破碎的美梦……
落英……落……英……
过了许久，理智才慢慢回到郑帆身上，刚才掌柜推荐的舞姬就是她吗？不，这不可能。落英如果真的在这里跳过舞，和味楼新舞姬的名声早就传遍了才对，肯定不会这样默默无闻。那么她怎么会在这里？在这里做什么？是不是一个人？郑帆这么想着，转头想要招呼小辞去查探一下，一回头却见汴蕴瑄赞叹倾慕到失神的目光。
郑帆一个激灵，完全冷静了下来，有些头痛地考虑怎么不驳皇帝面子地委婉说出落英的身份。
那一边，舞蹈渐近尾声。看过落英跳舞的，都会记得这样一个向后倾身的弹跃，跃起的同时劈腿并且向后折腰，非常低的角度，比后翻的姿势还要倾斜，但偏偏两只手还在向前抛出水袖，不能触地。没有另外一个舞姬能够做到这样的动作还不摔倒，但是落英却总是非常轻易地用一个极其巧妙的触地，减少倾斜的角度再跳起一次，这样连续三次后跃，最后是一个如同疾风席卷落花一样的快速旋转——激烈之后戛然而止的美妙收场。
现在落英就跳到了这里，轻盈至极地高高跳起，腰肢如同柳条一样柔软地向后弯曲，水袖泉水一般飞快地向前笔直射出，在软下来以前，随着落英的动作俏皮地打了个旋，形成两个交错的圆弧。到这个时候，在台下人们的眼中，落英的姿势已经倾斜得不可能站得住了。
但是，有地位很高的权贵在场，底下的虾兵蟹将既便有心也不能随意出手。而有资格做些什么的郑帆，已经把这支舞看过无数次，知道落英将会完美地完成。
郑帆知道，汴蕴瑄却不知。
落英一个后跃还没有完成，在脚触到地的前一刻被迫停了下来，她被人从后面抱住了。
落英非常吃惊，急忙回头，却在回头后的第一时间看到了站在男人身后的另一个人。
郑帆这才看到落英的脸，皮肤是粗糙的黑黄色，嘴唇看起来干燥而且黯淡，眉毛很不分明，鼻翼两边甚至还有很多发黑的斑点，只有一双好像有寒星落入的眼睛，他不会错认。
但那星子一样的眼睛在对上他的时候，飞快地闪过了难以忽略的惊慌和恐惧，郑帆感到落英眼里那恨不得立刻消失的鲜明感情，如同一只冰冷的利箭，就这样直接射穿了他的心脏。
汴蕴瑄没有注意到自己从幼年做伴读时就处事老练而且冷酷的郑帆此刻的失态，他甚至没有注意到落英长着一张多么丑陋的脸，——他已经完全被她的眼眸迷住了。这世上竟有这样美丽的一双眼睛！从来不知道，原来纯粹的黑色竟然也可以如此澄净而璀璨，好像倒映着满天星斗的漆黑的深潭，——那么宁静，那么深邃，偏偏又那么明亮。对着这样的眼睛，仿佛周身环绕着沁凉静谧的水流，舒服得让人连呼吸都遗忘，汴蕴瑄觉得，自己就要溺死在这女子的眼睛里了。
落英一瞬间惊恐的目光，好像直接在汴蕴瑄的心尖上抓了一把，让他生出一种陌生的怜惜和疼痛，于是在落英试图挣开他的时候，他反而安慰似的收紧了手臂。
落英再次试图挣开的时候，郑帆在后面清了清嗓子，低声道，“主上……毋忘烟柳楼旧事。”
汴蕴瑄这番微服出宫，安全自然排在首位。郑帆把暗流从新部署，自己也把手上的事情抛下大半亲自跟在他身边，这样还是不能安心，出华京之前已经把刺客可能采用的手段详细分析了一遍，——这“烟柳楼旧事”，说的是美人计。
从还是一个祈姓世子的时候，宣德帝的日子就过得极不安稳，本是最警醒的人物，方才初见落英，心神巨震失了防范，郑帆一开口，他便一个激灵清醒过来。松手推开落英，看着她连行礼都没有就飞奔消失在台后的小门廊里，一时无言。
郑帆却在心里暗道失算。方才只顾让皇上松开落英，竟然口不择言地冒出这么一句。摆明了完全不知落英底细，等一下如果再告诉皇上落英是自己府上外逃的姬妾，他立时就会知晓这句话完全不是顾念他的安全，而是在吃飞醋。就算这不是什么大错，皇上心里要不舒服是肯定的。多少大风浪都处理得妥帖，今日却犯了这么幼稚可笑的错，唯有硬着头皮隐瞒到底了。
这些考量在郑帆头脑里翻腾了不过一念间，打定了主意，郑帆几步走到汴蕴瑄近前，低声道，“让臣下去查探一下这舞姬的来历。”待到汴蕴瑄点头，便转身向落英离开的方向追去了。
那边厢落英惊魂未定地跑进回廊，见掌柜和小二尚如梦游一样，问他们是否有可躲避一时的地方，答不出话来不说，更是扯着落英口里念念有词，落英见他们这样半点力也出不上反而耽搁自己的样子，又气又急，纠缠间，只听到郑帆在后头低声唤道，“落英……”
落英一下僵住了身子，回过头来已经满脸泪水，勉强自己惊喜激动地喊了声“郑郎”，转身飞奔着扑进郑帆怀里。
郑帆心口闷痛，一时间竟恍恍忽忽地生出些惊喜安心的情愫。但郑帆毕竟是尔虞我诈的官场里浸淫了那么久的人，方才落英的排斥看得清清楚楚，便是心里再希望她高兴看到自己，这样自欺欺人的事情也是不可能再做的了。落英此刻与刚才判若两人的反应只让他觉得更加惊心而已。
郑帆不动声色，顺势单手搂住落英，冷声对掌柜道，“她是你们楼里的舞姬？”
掌柜的也终于察觉了危险，清醒过来，忙道，“回大人话，她不是我们楼里的人，原本该上台的慕容性子顽劣，趁小人离开的时候溜走了。这位姑娘是慕容骗来的，小人实实在在不知道来历。如果冒犯了大人，还求大人看在小人并非有意欺瞒的份上饶过小人……”
郑帆耐着性子听掌柜絮絮叨叨说了半天，把落英出现在这和味楼的事情理了个大概，打断了犹自求饶的掌柜，“备一间干净的静室。”
掌柜连连点头，使了个眼色，阿争连忙上前带路。郑帆环着落英的腰，跟着阿争七转八转进了一间雅致的茶室。
阿争关门离开，郑帆隐藏了审视的目光，温情地看着落英开了口，“英儿，你还好吗？”
落英看着郑帆，又簌簌落下泪来，“郑郎……真的是你吗？我中了毒……命不久了……”
郑帆虽然七分不信，但还是心头一惊，抓过落英的手来探脉。
没有中毒，但是郑帆在碰到落英手腕的瞬间，喉咙一下子被汹涌而至的痛苦和懊悔哽住了，——那么薄的脉，那么乱的气……天哪，竟然，竟然没有人给她调理吗？她……难道她真的不是和给她内力的人一起走的吗？
感到郑帆手指的一点细微的战栗，落英知道郑帆的心里已经有一点松动了，——伸开手臂，用一种完全不防备的姿态用力抱住郑帆，把脸贴在他胸前，哽咽了一会儿，道，“郑郎……我真的……真的要死了吗？”
郑帆看着这样的落英，不能抑制地心软，低头在她的发心落下一个吻，捧起落英的脸，柔声道，“英儿好得很，不要怕。”
落英的脸上露出一点凄婉的神色，“郑郎，你不必哄我……我已经毒发过两回了……”
感到落英的颤抖，郑帆的手臂安抚地环上她的背，“别怕……英儿，你真的没有事，既便真的中了毒，我也一定能想办法救你……”见落英脸上不能置信的惊惧略微缓和，郑帆又问，“英儿怎么会觉得中了毒？下毒的是谁？从檀镜寺开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檀镜寺”，这三个字让落英抖得更厉害了，郑帆抱着她在竹榻上坐下来，落英闭了一下眼睛，声音发涩地慢慢开始了讲述。
“最后在檀镜寺那一夜，我和从前一样就寝，醒过来的时候已经在马车上了。无镜在一边……他说，‘你已经中了我的蛊毒，乖乖地不要想着逃走。不然就像这样……’然后他拿出了一只形状奇怪的哨子吹了一下……”落英说到这里，猛地打了个寒战，有些难以继续的样子，郑帆听着落英的话，心如坠冰窟，蛊毒的话，的确是不会在脉象里露出痕迹的。郑帆想握着她的手安慰一下她，但被她反射一样地激烈甩开。深吸了口气，落英再次开口，“我不知道怎么形容那种感觉，似乎是什么又冷又阴湿的东西在我身体里，接着我就好像被闪电一下子劈中了一样，疼得什么都感觉不到了……不知道过了多久，我才再能看见东西。无镜说，没有他的丹药压制蛊毒，每个月都会发作一次，我这样的脉象最多能撑过三次发作……他会每月派人给我一粒药，不要试图逃走……
“后来，他教我自己易容，把我留在景德镇就走了。我在景德镇呆了几个月，要等着他的丹药来抑毒，还有人监视，我没办法逃走……几次想办法找你都没有成功，后来有一次，我在花瓶上画了一棵柳树，——你记得吗？从前我们在一起的时候我有画给你看的……我想着你也许会看到，也许记得，也许能找到我……”落英笑了起来，眼泪掉得更凶，“我真是傻瓜……可是我真的想不出什么办法了……”
郑帆看着落英，想到自己看到画找去景德镇的时候心里的狂喜和期待，觉得心酸极了，几乎也要落下泪来。
“两个月以后，有一天我打开门，真的看到你在外面……我好高兴，以为你看到了花瓶来救我了。我抱着你痛哭了一场，把事情原原本本说了一遍，然后就听一声冷笑，一张人皮面具被撕下来扔在地上……来的竟然是无镜……”落英停了一会儿，才继续说下去，“那是我第二次毒发……
“那天夜里，无镜就带着我离开了景德镇，我也不知道在往哪里去。后来他以为我已经被毒折磨得无力反抗，就离开了，让他的手下看着我。我趁机逃了出来，经过这里的时候，不知怎么就被牵扯进这样的事情……我刚刚在台上看见你的时候……我还以为，我还以为是无镜追来了……”落英更紧地贴近郑帆，露出一点微笑，“可是，听到你在回廊那里叫我，我就知道了，真的是你啊……真的是……”
郑帆大恸，一句安慰的话也说不出，心里的最后一点怀疑也烟消云散，只细碎地吻着落英的额头，终于止不住湿了眼角……
郑帆情绪平静了一些，开始细细回忆一直都没怎么在意的檀镜寺住持无镜的言行和过往。现在想来，没有能在出事前一个月将落英带离，的确是因为那一天他突然说已经安排了佛事；而且那天之后暗流突然多出很多不能假手他人的工作，从时间上看，实在是凑巧得有点让人生疑。——怀疑的心思一生，立刻便在头脑里找到更多不合常理的蛛丝马迹。暗流搜集的资料里提到，无镜出家前是个潦倒的读书人，孤身一人住在扬州外围的乡间；剃度是七年前，当时的住持无愿以他极具佛性为由，没有收他为徒，而是以师弟相称；接下来一年无镜果然在禅机问难中出了名，很多香客慕名而来听他讲佛。但奇怪的是，无愿死时却将住持之位传给了自己默默无闻的徒弟容观，无镜也是在容观外出云游之后才做了住持。——这些细微的疑点好像吐着信子的毒蛇一样勒住了他的心脏，让他产生了一种摆脱不掉的恶寒。当初觉得是清心寡欲的眼睛现在想来倒更像是冷酷无情，那好像眼花看错了一样一瞬间闪过的淡嘲，在回忆中也变得刺目地鲜明。
这样迟到的悔悟让郑帆觉得难堪，他的骄傲让他难以原谅自己的疏忽。——可是，无镜为什么会做这种事？
郑帆轻轻拍着还在落泪的落英，轻声问道，“英儿可知，无镜为何如此作为？”
落英沉吟了一下，有些犹豫地咬了一下嘴唇，“他在找我的师父。”
“蝶公子？”
“是。他想挟持我把师父逼出来……”
天色已经不早了，因为哭过的落英看起来很疲惫，汴蕴瑄那边郑帆也不能久离，所以，郑帆卸掉了落英脸上的易容，给她换了衣服，让小辞把落英隐秘地带到他们下榻的地方。临行，郑帆理了理落英已经很整齐的鬓发，温言道，“蛊毒的事情，英儿不必担心。神医青回眼下也在赣州，他的本事堪称神技，只要还有一口气，到了他手下阎王也无可奈何。我今晚去请他来，蛊毒还是要尽早拔除的。”
给了宣德帝一个“舞姬不知其踪”的报告，硬着头皮应付了对他轻慢失职的斥责，郑帆告退之后立刻就去了回青堂。
暗流的探子回报说，青回今天一早就出门巡诊，眼下不在堂中，但郑帆还是去了回青堂等候。以期能够顺利请到这脾气古怪的年轻神医。
青回成名很早，以传说中“蓬莱药师”衣钵传人的身份出山悬壶济世的时候，不过十四岁的稚龄，到现在已经十年了，门下的回青堂也遍及天下。青回极擅用药，还有一手神乎其神的针灸术，——不过很少有病例需要他动用金针。他最精通的要数解毒除蛊，这十年来不知有多少中蛊毒的人经他的手死里逃生，苗巫和唐门一直视他为眼中钉，恨不能除之而后快。
郑帆坐在回青堂的内堂里，心不在焉地喝茶，——只要能请到青回，不管落英中了什么毒蛊都不必担心。
但是落英现在很担心，因为她其实没有中什么蛊。
小辞离开的时候专门说了一句“有什么事唤一声我便过来”，提醒落英他就守在走廊里，不要妄想逃走。来时已经注意到此地防卫森严，就算此刻夜深，院子里肯定也少不了巡逻的人。完全没有逃出去的可能……落英咬牙坐起，——难道真的等郑帆请来青回，戳穿谎话？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轻微的剥啄声。如果是从门那里传来自然不算奇怪，但声音偏偏是从窗子传来的，——离地十丈有余的三楼的窗子。
落英跳下床，赤着脚跑过去，打开了窗户。反正没有什么比留在这里等着郑帆发现她全是在骗他更糟了。
一个十三四岁的女孩子跳了进来，却正是日里泼了落英一身油汤，把她拖进和味楼顶替自己上台跳舞的慕容。只见她可爱地做了个鬼脸，抱怨道，“怎么这样慢？差点就被发现了！呜……”
落英匆忙捂住慕容的嘴，但敲门声已经响了起来。
作者有话说
第23章 第二十三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