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第二十二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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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的技艺到了最高明处往往相通，舞蹈和武学更是这样。
暖香出阁的那一日，辨玉也在红尘。一见之下，落英舞蹈的灵活步法和柔韧动作让辨玉非常着迷，想要收落英为徒留在身边继续琢磨。但是辨玉当时不过是有事要办途经扬州，不能停留，携生人同行也是不妥。他只得暂且将此事延后，只在临行前去了一趟拥红阁给落英下了一付佛栊尘，以期再见时她能有足够的内力直接修习剑术轻功，带给他更多的启发。
“佛栊尘”，在江湖中这三个字没有人会觉得陌生。四百多年前第一代百毒君蓝芷在深山中发现了一株佛莲，——佛莲是一种树，因为花朵形如佛祖的莲花座而得名；枝干翠绿但片叶不生，每年开一朵花，树不死花不落；它的花蕊有进补奇效，对习武者而言更是增进内力的圣物，但此树极难成活，连几十年的大树也会因为一次突如其来的霜降完全枯死，几乎没有人见过活的佛莲，早已经被认定绝迹。而蓝芷所见的佛莲大约已有三百年树龄，花朵更是极其罕见的天青色，蓝芷发现此树的时候正在下雪，他只来得及抢下一小部分，其余便随着树木死亡凋零成尘了。后来蓝芷用珍贵堪比黄金的曼梭蛇木和龙草粉细细焚烧留下的花蕊，在佛莲树浆中萃得了极纯的结晶，这便是佛栊尘了。据说当年蓝芷将其分装成七七四十九瓶，一瓶便可让人获得寻常人苦练五十年的功力。得到一瓶就意味着一步登天，所以每次佛栊尘现世都是一番血雨腥风。
真正见过佛栊尘的人非常之少，拇指大小的玄冰丹瓶，里面只有一小撮泛着幽光的透明粉末，辨玉把它倒进茶水，粉末在水面上如同星子一样飞快地闪了一下便消失了，一点痕迹也没有留下。其实辨玉手里也不过这一瓶而已，但他几乎没有犹豫就把它用在落英身上，只是因为相信学了武功的落英的舞一定能给自己更多的惊喜。——辨玉是个真正的武痴，而且从来不顾别人的感受。
他做完这些就一走了之，甚至没有告诉落英。
辨玉却没想到他前脚离开，落英立刻便出了事，——大半年之后办完事情带着要送给落英的兵刃重回扬州，世间竟已无风月红尘，落英亦是不知所踪。但辨玉生性洒脱不拘，虽然遗憾亦不挂怀，照旧去游历山水。
眼下辨玉正欲前往赣州剑台，今夜经过此地，远远听到琴声传来，弦音迫人。辨玉循声而去，正遇上落英。
落英听了辨玉的说明心中有些茫然，——原来两个多月仿佛无穷无尽的削脉酷刑，竟然是因为这样百年难遇的“好运”？这世间的事情真是荒诞……
没有语言可以描述辨玉的轻功，他抱着落英飞掠过浓密的树冠，轻盈宛如烟云，——如是落英在舞台上有如此的轻盈舞姿，必然是不能避免楚楚怜人的姿态，但辨玉，从灵魂深处流露出的洒脱不羁，赋予他一种不可能被忽视的骄阳一般的明亮和傲慢。他是如此坦荡，既便是因为他的过于自我受了这么多苦的落英，也没办法诘责出口，只能苦笑。
辨玉听了削脉的事情，眉头皱成一团，脚下明显快了起来，忽略不得不被人抱着的实事，呼啸的风的速度让落英感到快乐和晕眩。“真是混帐！”对于辨玉的咬牙切齿落英多少有点吃惊，他看起来比自己更加忿忿不平，“竟然有人能忍心下手废掉你这样一个奇才！”
落英失笑，辨玉扣着她的脉门接着怒骂道，“偏偏还是用削脉的法子！眼下你这经脉，多一点的内力都承受不了！连自己练起来都不能！只剩下不过五年量的内力，管什么用？本想着给你一匹铁蚕绫，恐怕你根本使不动！罢罢罢，到头来还是要用剑。”
眼见辨玉要进城，落英慌忙阻拦。——容貌已经恢复原样，直接到这样消息灵通处只怕正撞进撒开的网里。
辨玉半点也没有别人施展隐秘本领时应该避嫌的觉悟，饶有兴致地看着落英易容，赞道，“真是绝妙的手法。相较之下我这斗笠就粗笨累赘至极了。”说着从背后摘下斗笠，看也不看地远远抛出，又道，“落英姑娘也帮我弄一下吧。”
看着大勒勒坐在自己跟前闭上眼的辨玉，落英踟躇了一下决定照办，不管他隐藏容貌的目的是什么，眼下靠着他，他的麻烦也是她的。
用棕黄色的草浆盖住他本来的肤色，皮肤看起来黯淡而且粗糙，趁着草浆还潮湿在颧骨附近薄薄地涂了一点深色的灰土，让他的五官看起来更突出，眼睛下方和下巴上也加了点阴影，这样一来，辨玉容貌里那种让人印象深刻的清贵感觉淡了很多，整张脸给人一种憔悴病态的印象，和易容之前判若两人。
进城的时候落英瞟了一眼告示，惊讶地发现悬赏的榜首竟然是自己的画像。看来郑帆是发现了什么了，不过自己眼下这副尊容只怕谁也认不出吧？
坐在赣州太白居二楼临窗的座位，对着满桌的精制菜肴，两人慢条斯理地享用了一番。饭后，辨玉带着点苦恼的样子对落英说，“你现在的内力，稳定下来略加调理还勉强可以一用，但要再有进步就难了。这样的话，唯有轻灵一路的剑法你还可能发挥到极至，这样的剑法兵刃很是要紧，我身边没有合用的，你可愿意跟我回九宫山？”
“你会教我武功？”
“是。不管你愿不愿跟着我，我都会传你武功。但若是去九宫山，你需拜我为师。”
阻住了落英起身行礼的动作，辨玉说，“答应了就够了，虚礼也不必。能看着你跳舞，对我来说已经足够了。”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说了多么暧昧的话，辨玉看了一眼日头，道，“你先等在此处。我要回去一趟，把一点心法要教给那个弹琴的女孩子。”
落英吃了一惊，急忙阻止，“柔玉有个厉害仇家，像现在这样，她或者还能平平淡淡地过下去，你教了她武功，她必定要回去送死！”
辨玉摇摇头，站起身，“你在路上看见人掉了钱袋，会捡起来还给他，不会管他要拿那钱买凶杀人或者买毒药自尽。我要把从她的琴里悟到的心法传给她，因为那是她自己的东西，而我不过是看到了告诉她而已。至于之后她要做什么，那也是她自己的选择了。”
落英无以为对，辨玉又说，“等在这酒楼里，我会叫人来接你。”说完，头也不回地走掉了。
的确，要不要活下去是柔玉自己才能决定的，甚至，只要她愿意，有了武功自保，她可以活得更好。复仇与否，和能力无关，辨玉的作为其实只是进一步拉开了两种选择的距离。想透了这个，落英心里稍稍平静下来，突然发觉酒楼里的气氛很不对劲。
原先热热闹闹的一楼，只剩下稀稀落落的三十多个人，青色短打扮的是唐门，腰间都系着鼓鼓囊囊的皮鞑子；还有十几个是黑衣，看不出来历。两帮人坐得看似随意，其实泾渭分明。两边的人都很激动，酒楼里剑拔弩张，那副样子，简直恨不得用目光将对方碎尸万段。
唐门那边有人开了口，捏着酒杯，口气是刺人的嘲讽，“原来是霹雳堂少堂主雷贤弟啊，愚兄竟没有认出来。怎么兄弟们的装束和从前大不一样了呢？”
听了这话，霹雳堂众俱是脸色一暗，有几个忍不住向背后摸去，但是从前标志他们身份的霹雳筒已经不在原来的地方了。自从泰山派被剿灭，白道联盟在暗室中发现了死者的兵器坐实了泰山派的罪名，并在暗室中发现和霹雳堂密谋暗杀的信件，霹雳堂就一直走背运。到了现在，一个原先赫赫有名的大门派，剩下的寥寥几人，也东躲西藏，不敢贸然亮出身份。
雷霆正是火气旺盛的年纪，经了这么一场大变本就窝囊得难受，被这样一刺，哪里还按耐得住？碰地摔了酒杯骂道，“唐七你算什么东西？年轻的时候嫉贤妒能，仗着老爹，排挤走了唐渝，现在也只不过是跟在侄子屁股后头转悠的软骨虾。我堂堂霹雳堂堂主是你这样的腌杂能称兄道弟的？”
“霹雳堂堂主？”唐七大笑，“真不害臊！街口杂耍的都比你霹雳堂势大！叫你一声贤弟是抬举你，就凭你造谣诬陷我唐门，害我们折了这么多弟兄，今日就算一人一口放干你们的黑血于情于理也没人能说我们的不是！”
雷霆怒不可遏，“诬陷唐门？我霹雳堂平白被剿，还不是唐蓝那出尔反尔的小人找上门来说要和霹雳堂联合？事后又推得一干二净！我爹难道还能错认了他不成?”
“呸！”唐七啐了一口，“那老家伙痰迷了心窍！我唐门从没有想去趟那混水！莫名其妙一个‘和唐门同仇敌忾讨回公道’的誓约书发出来，立时害得我唐门成了众矢之的！果真打得好算盘！要不是卓盟主明察秋毫，唐门少不了也是个灭门的结局！”
眼见楼下越闹越凶，两边的人都蠢蠢欲动起来，掌柜的到二楼小声引客人离开，一边擦着冷汗一边念叨，“对不住对不住，各位客官小心跟着小人。”落英也知道是非之地不能久留，但无奈和辨玉没有别的联系之道，只得塞给掌柜一些银两嘱咐他留话给迟些来找她的人，只说“在悦来客栈等候”即可。掌柜接下钱，低声保证一定带到，焦急地催促客人快走。
出门的时候还听见唐七的声音，“今日我唐七就要拿你的狗头祭拜唐门无辜死去的八十三位弟兄！”
雷霆也不含糊，“真是恶人先告状！杀父灭门之仇我才要好好讨回！亮家伙吧！”
最后只听见唐七冷笑，“真是孩子见识！你几时见过我唐门，杀人要用兵刃？”
酒楼里发生了什么落英不知道，她现在最想做的事情是去悦来客栈等着辨玉。——不要碰到任何人，不要再生枝节。
然而事与愿违。老天作证，经过“和味楼”的时候，落英绝对和周围的行人一样的普通和不显眼，但是那个女孩子就这么从旁边直直地冲过来，撞在她身上，并且泼了她一身深色的油汤。
“啊！对不起对不起！”女孩儿忙不迭的道歉。“进来换一身干净衣服吧，真是对不起。”
落英想说没关系，想说不用，但女孩不容反驳地又拖又拽地把她拉进了饭馆，在落英反对前，她甚至开始尝试给落英换一条石榴红的裙子。落英心往下沉，这女孩的动作，她竟然一个都躲不开。
“住手，”落英低喝道，“你想干什么？”
女孩很无辜地抬头看她，有点莫名其妙的样子，“你的衣服被我弄脏了啊，你难道要穿着那个在街上走？拜托，住店都不会给你进的。”
落英更加吃惊，——她提到住店，是巧合还是其他？略微冷静，落英开口，口气极厌恶和不耐烦，“出去。我不习惯这样。让我自己换好了。”
女孩爽快地答应了，出门的时候想了想，回头叮嘱落英道，“今天楼里有贵客，你不要乱闯哦。”笑脸里带着一点狡猾地补充，“我马上就来带你出去。”
落英把衣服丢在一边，飞快地起身推窗查看周围的环境，就在这时门再一次打开，进来的却不是刚才的女孩。一个胖乎乎的中年人一边推门一边说，“小祖宗，你倒是好了没有啊？今天的客人咱们实在得罪不起啊！”
很难讲谁更吃惊一些，看见落英，男人好像被谁掐住了脖子一样，白胖的圆脸一下涨成紫色，连眼睛都凸了出来，半晌，他突然呻吟着蹲到地上，“怎么办怎么办？慕容小兔崽子，这个时候溜走，存心要我的命啊！下次见你，看我不剥了你的皮……怎么办怎么办……”
“掌柜的，怎么这么久？府尹大人已经催了两回了……”说话间一个小二打扮的少年推门进来，看到这样的情景，吓了一跳，“这是怎么了？慕容呢？她是谁？”
掌柜的苦着脸站起来，“还用说？那小兔崽子又找人顶替逃掉了。”
落英忙道，“虽然不知道发生什么事情，但两位看来也知道我完全是被硬扯进来的……我还有急事，抱歉要先行告辞了。”
掌柜没有说话，小二却拦住了落英，“掌柜的，随便了，眼下楼里年轻女孩就只有这一个，在台上走一圈应付一下也好些吧。”
掌柜看起来已经全然没有主意了，茫然地转头望了一眼落英，“她怎么会肯……”
“姑娘，”小二道，“只要你肯上台，只要一盏茶的时间，‘和味楼’愿意出五百两白银作谢。”
落英坚决地摇头。
小二咬牙，“七百两，保证你不会出事。结束之后你想要去哪里我们立刻派马车送你，绝对不会耽误事情的。”
“不。”落英不为所动。唱歌弹琴什么都可以商量，唯独跳舞，简直比素面朝天更容易被人认出。
见落英坚决不肯，掌柜无力地叹气，“算了，阿争。不要强人所难。”
“但是，”阿争一下子急了，“掌柜的你刚刚在府尹面前把新舞师吹得天花乱坠，现在没有人，你要怎么办？”
掌柜苦笑，“我换一身衣服，在脸上画上丑角妆，能引得他们一笑便算过关吧。——我你不用担心，倒是人家女孩子莫名其妙被弄得这里，阿争，你送她离开。”
阿争还想说什么，掌柜的转过身不耐烦地挥手，“快走快走！小心点，在外头……不要耍小孩子脾气。”
看着掌柜要发火，阿争只好听话出去，示意落英跟上，阿争低声道，“姑娘对不住了，我担心我家掌柜的，一定要看到他无事才行。姑娘随我去看一眼吧。”
落英其实也没想到掌柜愿意一力承担，心中有些恻然，便跟着阿争到了舞台侧门。
和味楼二楼的雅座布置得很舒服。小小的椭圆舞台靠着墙，桌子离开一些距离靠近另外三面的雕栏和窗子，风吹进来，窗棂上的水晶珠发出一串清脆的碎响。
上首的两个位子空着，府尹坐在第三的位置上，神色有点焦躁。看见脸上涂着油彩穿着一件可笑的花布裙子的掌柜出现，他吃了一惊，喝道，“这是何意？”
掌柜恬笑，“‘和味楼’第一的当然是掌柜……我刚才说的是我自己。”掌柜边说边在台上拙劣地模仿了几个舞蹈动作，兰花指竖得可笑极了，嘎着嗓子唱了句“朝来户前照镜，含笑盈盈自看。眉心浓黛直点，额角轻黄细安”，边唱边做那揽镜自怜的样子。
有人憋不住笑出声，府尹的脸色却更加阴沉，“胡闹！来人把这大胆刁民拖出去带回衙里，等本官回去再处置！”看着差役冷着脸冲过来，掌柜腿一软跌坐在地上，阿争的脸一下子白了，结结巴巴地开口，“怎么办？孙大人最恨被人戏弄……被押回府衙，掌柜的不死也要去半条命……”
落英心一横，从侧门闪出到台上，对着府尹深深一福，“掌柜不过想给大人逗个乐子，冒犯之处还请见谅……我才是‘和味楼’的舞姬。”
府尹看着落英黑黄的丑脸，十足不信的样子，“哦？真不知道你们这楼里今天搞的是什么……你且跳一曲看。”
滚金边的火红舞裙、宽大的袖子，随着她柔软的步子像石榴的花瓣一样一片片展开，纯白的水袖在空中凝固成连时间都好像放慢了的曼妙形状，犹如清晨被阳光惊醒，跃出赤金海面、翻滚在云霞间的银龙……
落英选了一支极其普通的舞……但是，有谁会觉得这原本已经看过几百次的舞蹈和从前有一点相似？整个二楼静极了，连音乐都停了下来，只剩下水袖破空的声响。
中途离席向微服出宫的宣德帝汇报暗流情报的郑帆，从廊外转进来的时候，正看见这样的情景。
作者有话说
第22章 第二十二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