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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第十九章 ...

  •   每个月宽叔都要去豫章瓷器店送货,这一回他带上了虎子,红叶硬要跟去,红叶娘也劝不得,宽叔拗不过,只好答应。其实豫章近得很,坐运瓷器的慢腾腾的驴车也不过半天的路程。到了地方,宽叔便放了两个孩子去玩,自己去送货,办完了事情又由着他们在城里玩了三天才回来。
      这一趟的经历对红叶来说真是新奇极了,——整齐的青石马道,街上小贩卖的精致梅花糕,拿着一人多高白幡招牌的半仙,这些全是有趣的谈资。落英也乐于听她讲讲外面发生的事情,虽然,红叶的重点永远不在落英想知道的事情上。
      “茶水贵得吓死人,我不准虎子哥要点心,那个伙计一直冲我翻白眼……”红叶一阵大笑,差点撞翻了瓷胚架子,“不过他也不敢怎么招摇,楼里头好多带刀的,一来就把刀猛地拍在桌上,凶神恶煞的也不知道要吓唬谁。看他们一个个忧心忡忡的,说这十多年的血案背后竟然是朝廷什么的。我才想细听他们说什么,就看见一个美人从楼上下来。我的天!我真从来没见过这么美的女子,赵叔叔你是没见到,我觉得娘亲故事里的仙女狐狸也不过是这样,不过虎子哥说她不是好人,赵叔叔你说他为什么这么说呢?坏人怎么可能这么好看?她从我旁边过去的时候,我闻到一股特别好闻的香味,一天都晕晕的……”落英听着,在心里叹气,最想知道梅南雪现在如何,胭脂是不是一切都好,偏偏不能问。
      红叶说得累了,瞧着时间差不多了,吐吐舌头对落英说,“赵叔叔,你画得这么好,这里也用不着我,——不如我去看看虎子哥那儿有没有事情吧。”落英看着她微微发红的脸,有片刻失神,接着听到红叶开心的声音,“刚好这些都画完了,我一起拿过去好了。”不等落英点头,她已经兴冲冲地推着车子跑掉了,落英抬头,笑容一下子凝固了,只见车上她最后画的一个花瓶,翠釉的瓶身上面几笔勾出了一棵从前玩笑时总画的柳树……
      落英吃了一惊,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红叶走掉,既不能追上去,也不能叫住她。
      红叶走了没多久,落英去找了宽叔。和宽叔单独呆在屋里,落英道,“我在花瓶上画了一幅不合适的画,希望你能毁了去。”
      宽叔神情立刻严肃起来,“什么画?严重吗?”
      落英觉得自己有点过度紧张了,——当初为了让郑帆放松戒心,曾经像普通的甜蜜夫妻一样和他作画玩闹,有一次画的就是这个。且不说这个花瓶被郑帆见到的机会有多大,便是见到了,他多半也记不得有这么一回事了吧。——落英沉吟了一下,“不,其实应该没什么。我只是想要小心一点而已。”
      宽叔松了口气,又问了点细节,让落英放心回去,便匆匆走了。
      宽叔赶到窑口的时候,那批瓷器刚刚送进去烧。他不想给人注意到什么,也没问,只说要帮忙就留在了那里,——打算等花瓶烧出来寻机会打碎。和烧窑的老石头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说着说着就说到了虎子和红叶的事情。石头笑着拍宽叔的肩背,说他养大这么好的孩子真是好福气,又说红叶每天来看虎子的事,“今天虎子不在,你看那丫头毛糙的,刚刚送来的一车胚,给她打了差不多一半……”宽叔听着,飞快地扫了一眼墙角的碎片,看见一片五颜六色的碎瓷里,掺着不少翠釉金边的碎片,——不动声色地想,这倒是省了自己的事儿了……

      虽说觉得没有问题,为保险起见宽叔还是在收工之后一个人留下把翠色的碎片收了一遍细细确认了是不是要找的那个花瓶,检查无误便亲自把窑里几天积下的碎片残品一起收了,和往常一样倒进村口的大坑里。做完了这些子事情,他觉得绝对不可能再有问题了,到落英那里说了一声便放心地回家,继续去过他“憨厚木讷的宽叔”的生活。
      宽叔一辈子做事谨慎,这一次,却是坏在了这谨慎上。

      除了历代的暗流首领,没有人知道暗流究竟指挥着有多少人手。事实上绝大部分的下层探子像普通人一样生活,只是偶尔用信鸽传递消息。他们不知道自己在为谁效命,甚至不知道信鸽飞去哪里,接受的训练也非常简单,——能分辨哪些信息有价值,会使用信鸽,如此而已。暗流的情报网遍布天下,几乎无孔不入,前一刻他们担着青菜在人潮川流的市井里跟厨娘讨价还价,下一刻他们就把听到的事情写下来让信鸽带走。
      景德镇当然也有很多这样的人,老石头就是其中一个。老石头一直觉得自己是遇到了奇妙的好运,有人在暗地里帮他摆平所有的麻烦,——从窘迫极了的生活到迷惑了他心爱女儿的浪荡子,所有困扰他的难题都在他提出后不久干净利索地解决。而他要做的,不过是把他见到的听到的不寻常的事情记下来绑在鸽子的腿上。
      原本老石头没有把那个画着奇怪柳树的花瓶放在心上,直到老宽小心地留下查看又亲自把碎片丢掉,老石头才觉出这件事不寻常,碎片是找不回来的,幸而那画并不难画,瓷窑的工人多少都会画一点画,他凭记忆勾出了柳树,把它寄了出去。

      落英继续安稳地在这里生活,这件事也没有人再放在心上。
      红叶仍旧热衷于向落英倾吐她的秘密烦恼,而且最近似乎对“交流”的兴趣越来越大了。看着红叶热心准备的纸笔,落英只觉得头痛。“赵叔叔去过很多地方吧?”——从扬州逃出来之后勉强算是去过些地方的吧?落英比着画本画画,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红叶却没有继续这个话题,她直勾勾地看着花瓶,半晌放弃了什么似的抬起头,“娘说你画的荷花很悲伤,我怎么看不出来?”红叶困扰地眨着眼说,“我觉得好好看啊!嗯……”她做出冥思苦想的样子,然后一下跳起来,兴高采烈地说,“我去问问虎子哥!”然后一溜烟地跑掉了。落英有点忍俊不禁,——要去便去,又没人拦着,找的什么理由呵……

      落英在这里也住了几个月了,地方小,人也都粗旷些,大家熟悉得比城里快得多。在满身乡土气的村民中间,红叶娘是有些格格不入的。她的样子因为久经了贫困显得格外憔悴和衰老,但是粗糙的外表也遮不住她流露出的伤春悲秋的书卷气。这天落英看见她挎着一篮子饭菜进了屋,颇有些意外。看见女儿不在她松了口气又似乎有点紧张,“先生来了这么久,从来正经没有拜会过,实在是失礼……”说着犹豫地把篮子放在落英跟前,“一点家常菜,先生不要嫌弃……”
      看着红叶娘欲语还休的样子,落英有点摸不着头脑,一边暗恼自己不能开口询问,一边做了个谢的动作接过了饭菜。看着落英吃饭,红叶娘还是没有要走的意思,嗫嚅了一阵,终于鼓起勇气问道,“听闻先生去过很多地方……不知先生可去过冀北真定?”红叶娘的故乡?落英摇头。红叶娘明显失望极了,“没有吗?”说完便觉得自己语气不好,忙乱地解释道,“那里是我的老家……离开了三十多年了,不知道,亲人怎么样了……”气氛尴尬下来,红叶娘很快告辞走掉了。
      亲人?她那眼神却不似思念亲人呢……
      可是,便是当初有什么,那么久了,难道还存着什么奢望?
      落英露出点嘲笑的神色,但她看不到自己脸上的表情是多么的苦涩。
      奈何情之一物,半点不由人……
      无意识地握紧了袖袋里的玉坠,——那个心地如孩子一样的青年,连月白长衫的冰丝滚边都清晰得好像就在眼前……

      落英没有忘记无镜临行前说的话,但她没想到,郑帆竟然追来得这样快……
      宽叔深夜闯进落英院里,烛光下映得脸色蜡黄,他塞给落英一张汗湿的纸条,上面只有两个字“速离”。
      带着一点易容药物跟在宽叔身后从小路仓卒离开,落英在马背上蓦然回首,停留了了半年的小村,已经被火把团团围住。落英果决地斩断了惊惧揣测的思绪,纵马欲走。
      宽叔却不能这样雷厉风行,他回头看着火把形成的包围圈迅速变小,踟躇不前。这种时候不在家,就像认了罪画了押一样,——然后是通缉,亲人也免不了刑讯。不是不知道他在想什么,落英只是不愿一个人在如此陌生的地方逃亡,但是,看着他眼下的样子,强留下来只怕反而拖慢速度,——落英叹道,“你若是担心便回去吧。”错过宽叔又是感激又是愧疚的目光,扬鞭催马,——话音未落,人已在数丈之外。
      宽叔也不再犹豫,抽出刀来,一刀插在马身上,只听一声狂嘶,马向着另外的方向飞奔而去,他也借着夜色,急急潜回村子。

      西北五十里豫章城画青瓷铺。宽叔只告诉了落英这么多。马是难得的好马,天才蒙蒙亮,落英已经看到了豫章城墙。弃马步行,帮满头霜发的老妇人担起一篓青菜,混在赶早的农户里进了城。
      城门口在墙上贴着悬赏缉拿的要犯画像,最前面的正是可儿和郑泫,落英心头一紧,果然如无镜所料……
      虽然拟声仍不能控制自如,装出低哑的无特色男声还是可以做到的。把菜一直担到合适的地方,落英压低声音问了往画青瓷铺的走法,便没身小巷。
      入城时没有看到查问的人,城中也一切如常,但越是平静落英越是担心。正沉吟,大道上一阵嘈乱,有人策马狂奔而过,——落英回头,马背上的竟是福儿!如此看来,昨夜的阵仗,果然是行迹已露,——郑帆既然发现了她的藏身,当前这副容貌只怕也知之甚详了。这样一路走去,到不了瓷铺,多半已经被抓住了。
      豫章是个颇大的城镇,落英现在还在贫困残破的外围。小巷深处竟是个乞丐窝,现在天已经大亮,乞丐已经出去讨饭,馊臭扑鼻的低矮棚舍间半个人影也不见。落英打定主意,弯腰钻进一个矮棚。
      棚里和着污物丢着的一件破旧的衣服,老妇的式样。落英一边在脑子里搜索熟识的人,一边掏出东西在脸上涂抹勾画。红尘里有个负责洗扫的老妇倒是可以做现成的参考,——当初如杏把她从街上领回来的时候,她还攥着半个脏兮兮的饼不肯松手。那是真正受过苦的人,在红尘呆了十年,也没有脱去神情里那几分对饥寒的惧意。
      易容完毕,落英换上那身衣服,原先身上的东西,只留了玉佩贴身收好,其余都留了下来。摸了个有豁口的破碗从棚子里出来,弯腰颤巍巍地挪步,连眼睛都用药水弄得浑浊,——落英这副模样,站在郑帆面前,恐怕他也认不出来了。
      快到瓷铺,落英把速度放得更慢。酒馆门前停着一辆马车,落英战战兢兢地端着碗凑过去,没想到赶车的人暴躁异常,嫌恶地斜乜了她一眼,唾了一口还觉不够,竟一脚把她踹倒在地。落英不敢闪避得太明显,只避过了准头,但还是疼的眼前一黑。
      只听见一声娇笑,拖长了尾音的女声柔媚至极,“哟哟哟,这是怎么了?老爷你这车夫好大的脾气……”
      落英不能置信地抬头看去,从酒楼里扭着蛇腰袅袅婷婷走过来的女子,带着一阵让人晕陶陶的香风,——弯弯的细眉,上挑的狐眼,却不正是柔玉?

      “金顺,这几年在乡下老太爷就这么调教的你?在我跟前,你最好收敛些!”视线落在柔玉亲密贴着的男人身上,落英心中骇笑,——今日这是怎么了?郑福儿、柔玉,竟然还有王承祖,——全扬州的熟人都到了不成?
      落英蜷起身体,装作痛苦的样子低着头,柔玉却没有如她所愿地上车速速离去,她惊讶地“咦”了一声,松开王承祖,走到了落英近前。——难道有破绽?——落英心中念头电转,想着被认出后该如何脱身。
      柔玉在她身边弯下腰,半点没有嫌弃她身上脏污地扳起落英的肩膀,口气迟疑又有些惊喜,“魏婆婆?”
      落英愣了一下才明白过来,原来柔玉竟是认出了她易容时模仿的洗扫妇人。但这戏码可不好演下去,柔玉竟和魏氏交情不浅的样子,没有办法,落英只好一脸迷惘地硬撑下去。
      柔玉与魏婆婆情分的确不比寻常,在下三院最辛苦的日子,柔玉一直受她安慰照料,当她亲人一样。红尘祸起,柔玉牵涉其中,迟走一步恐被灭口,藏在王承祖府里,在王被革职遣回原籍之后跟着他回乡,虽然希望魏婆婆能够同行,但跟在她身边只怕还要受到牵连,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糊里糊涂地丢掉性命,——狠下心来独自离开,心中还是思念得很,突然在豫章见到,说不出的惊喜交加。但眼下见她这样反应,柔玉心知是认错了人。再细看来,容貌也不尽相同,只是神情极似。可只是这熟悉的感觉已经叫柔玉心头发紧,心中一动已经打定了主意,巧笑道,“老人家可有亲人?”落英不知她用意,只道柔玉想确认她和魏婆婆有无关系,不愿多生事端,保持了呆滞的神情慢慢摇头,口里发出几声粗嘎的单音。“哑的?”柔玉问,——那边王承祖已经等得不耐,出声催促。
      柔玉施施然站起身,柔若无骨地贴在王承祖身上,娇声道,“从扬州走得怎样急,连个下人都没带上,衣服竟都要我洗——”说着伸出凝脂一样的纤指,娇嗔地在他胸前轻轻打旋,“人家弹琴的手,哪里做得来这个?老爷把这人带上给咱们打杂吧,全作日行一善了。”
      王承祖不耐烦地扫了一眼地上肮脏的老妇人,“这么脏的人,你敢让她碰你的东西?”
      柔玉笑得花枝乱颤,“老爷,您是不知道,这个不过是讨饭的行头,这种活计哪里有干干净净的做的?穷人家最会缝缝补补,洗衣做饭是无师自通的本事。带上她,保准让你大开眼界。”
      赶车的金顺耐不住性子,“夫人这样不太妥当。老爷回乡本来就轻车简从,东西也带得不多,平白多出一个人……”
      柔玉不等他说完已经嗤笑出声,“你自己瞧瞧她碗里是些什么,这样的东西,老爷竟供不了一路吗?”
      金顺不敢多说,王承祖也不欲纠缠,只道,“随你喜欢。不过先回客栈把她洗洗干净,别让我看着恶心。”便上了车去。
      落英心中叫苦,无可奈何地让柔玉扶起来牵住手,带进旁边的客栈。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9章 第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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