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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第十八章 ...

  •   马车先是西行,过了太湖又南下,这样一直走了好些天,无镜不曾说要去哪里,落英也不曾问。

      夜里,落英被鸟扑扑楞楞的声音惊醒了,起身向车外望,看到无镜肩上停着一只小鹰,站在明亮如同白昼的月下正在看手中的字条,落英才要放下帘子退回去,无镜背对着她挥了挥手,“不碍的。”转过身来,眼角眉梢俱是喜色,“小姑娘,多亏了你,我这些日子玩得这么尽兴。”落英从无镜的话音里听出些辞别的意思来,意外地看着他,只听他又笑着说道,“我要走了,……我,已经找到你师父了。”
      师父?!
      落英激动地一阵晕眩,急急问道,“师父他过得怎样?他人在哪里?我想见他!”
      无镜怜悯地笑着摆摆手,“不行呢,小落英,你已经用光了你的愿望了,你想要的只是我帮你逃出来并且给你一个落脚点,愿望已经不能更改了。而且,……我想跟你师父‘单独’在一起。——马车会继续带你去蜀中,我已经安排好了一切,你可以舒舒服服地在那里装一个深闺里病恹恹的寡妇,喜欢的话,你也可以易容出去散心,没有人会干涉你的自由……不过,适量的危机感还是要有的,蝶儿这么聪明的人,准备了那么久,牺牲了那么多,也不过拖住我六年而已……不知道郑帆找到你要花多久……”
      无镜的话让落英冷静下来一点,“拖住你六年?”
      “是啊,”无镜的声音说不出的轻松,“他打赌赢了我,作为奖励,我会在你主动找我帮忙之前留在在檀镜寺,——不去追捕他……和他的情郎。”
      “但是我并不是一定会去找你的呵,如果我一直都没有去呢?”落英的声音有点发颤。
      无镜无奈地摊开手,“那我只好一直等下去了,”说着走上前来好心情地摸了摸落英的头,“你不知道我在檀镜寺看到你的时候有多么高兴。”
      落英再开口,声音还有些发涩,但是却出奇地坚定,“你们的约定是怎样?在你满足了我的要求之前不能去找他吗?”得到了肯定的答复,落英的声音带着点嘲弄地上扬,“那么法师现在恐怕还不能走,我还没有见到我‘安稳而且长久的去处’呢。”该死!——落英暗自咬牙,——如果知道的话,如果知道的话,就是死,我也绝对不会迈进檀镜寺一步,把师父努力躲避的猛兽放出牢笼!
      可是,落英面对的是深不可测的无镜,——如果她有平常一半的冷静,也该知道这样的动作没有一点助益,只会白白害了自己。遗憾的是,在和师父有关的事情上,落英从来都不够冷静。
      无镜眼里危险的光芒一闪而过,却笑得更厉害了,肩上的鹰不满地低叫了几声,展翅飞到了马车顶上,“为师父争取时间吗?真是个好孩子。——不过去蜀中还要好久,我已经等不了了……怎么办呢?”无镜嘲弄地瞥了落英一眼,提高声音,“细泓!这是到了哪里了?”
      赶车的青年依然是战战兢兢的声音,“向南十里就是景德镇了。”
      无镜露出满意的神色,“此地甚好。细泓,我要把落英留在这里,你去安排一下吧。”
      青年默默地起身行礼,轻飘飘地滑进了黑暗的夜幕。

      落英强抑着惊惧的颤抖,几乎急出眼泪,——怎么办?拖不住他吗?怎么办?
      无镜好整以暇地看着落英,又伸手拍了拍她的头,“小落英,不要费心了。你为什么不相信你师父的本事呢?为了应付重新出现在他面前的我,这六年他可不会闲着,——当年他尚且想得出办法锁住我,如今当然不会无计可施……说起来,我还真是很期待呢。”无镜低声笑着把落英拉回马车里,“落英,现在后悔把自己搭进去也晚了。你会画画吗?画一幅给我看看吧。”
      落英拼命说服自己以师父的才智六年的准备之后自保一定没问题,勉强压住翻涌的心事,展开一张纸,略一思索,提笔画了一幅荷花。

      落英画画的时候,无镜悠闲地洗掉了脸上的伪装,——他易容从不避人,每次都在落英面前,——似乎有点示范的意思。无镜的真容落英也见得熟了,比他做檀镜寺住持的那张脸年轻得多,——他看起来四十多岁的样子,脸色仍然是健康的白色,好像玉石一样,年轻时必定是个让少女做梦的男人,只是嘴角浅浅的笑纹看起来残忍得很,和他冰冷的眼睛一样,让人望而生畏。
      落英一边画画,一边不时看无镜一眼。——连眼睛里都带着一点笑意了,看起来他今天的心情真的是很好,平时他的话要少得多,也冷淡得多……这对师父来说,是好事还是坏事呢?
      落英沉吟间,无镜已经把脸上易容的东西都洗了个干净,换上一件杏黄的儒士衫,走到跟前看画。“画得一般。”他说。落英没有出声,等着他的下文。无镜的口气有点高兴,“这样就最好了。眼下你还做不到随心所欲地拟声,就易容成一个哑画师吧,在瓷窑应该很容易找到一份活,而且……”无镜有些恶意地说道,“凭你这样水平的画,在瓷窑里做一辈子工也不会有人注意到吧?”

      瓷都景德镇。
      不知曾有多少出自这里的精品辗转在落英的手中留下温润细腻的冰冷触感,但亲眼看到满身是汗的男人从瓷窑里取出红热的瓷器,慢慢冷却出景德镇瓷器闻名的品质——“白如玉、薄如纸、声如磬、明如镜”,这还是前所未有的经历。原来一个精致的茶杯素润如玉的质地,要经过这么多到复杂的工艺,——采土练泥、镀匣、修模、做胚、印胚、修胚、旋胚、画胚、吹釉、荡釉、装窑、装匣、出窑、加彩复烧、烧炉,文人骚客轻轻巧巧地捏着这么一个小小的杯子品茶饮酒的时候,谁想得到这些祖祖辈辈以烧瓷为生的人们——在月光一样的影青瓷上题诗作画,心中想的不过是一顿饱饭、一个遮风避雨的屋檐?
      落英做梦也没有想到会成为他们中的一员。

      景德镇四大名瓷的粉彩瓷,在颜料里调进了“玻璃白”,画面具有粉质感,色彩清丽柔和,绘成图像极具表现力,为了突出这个优势,烧粉彩瓷的瓷窑,都会有专门的画师来画胚。
      跟景德镇所有的女孩子一样,红叶从十岁就在瓷窑帮工。说起来,“红叶”这个名字还有一点来历。景德镇有一个诨名叫“四时雷电镇”。几百个小瓷窑炉火经年不熄,火光红焰照天,夜不能寝。红叶的娘是冀北人士,背井离乡了几十年,生红叶的时候是逆产,折腾了两天两夜孩子都未落地,大人已经有些神志不清,把窗外明亮的红光错看成了故乡的枫林,——撕心裂肺地喊了“红叶”两字,然后婴儿便呱呱坠地。红叶叫了这个名字,自从懂事就总被玩伴取笑,说,能将瓷窑的火光看成枫林,想红叶娘老挂在嘴边的香山什么的名胜也好看不到哪里去。每这样的时候,虎子总说,红叶既然等到了一个相称的名字才肯到这人世间来,香山必然是美得紧。
      红叶的娘亲识得字,会画画,就教了红叶一点。红叶这四年里,就是在宽叔只有三十多个人的小瓷窑里画胚,——她一直觉得,如果娘亲不是身子太弱,不能在瓷窑里做工,宽叔的瓷器定能做出名堂,——不过现在这样也不错,日日去瓷窑画胚,日日都能见到虎子哥。虎子哥是宽叔的大儿子,在窑里做练泥烧炉的粗活。多少受了文弱母亲的影响,红叶不太喜欢粗人,但不知道怎么的,看着虎子哥光着上身汗流浃背地从火窑里拉出烧好的瓷,红叶总觉得自己好像生了病一样地心头鹿撞,而虎子走到她跟前,憨厚地笑着拍拍她的脸说“别上这儿来,看,烤得脸都通红了”之类的话的时候,红叶的心更是好像要跳出来了一样。
      虽然心跳的感觉难受得很,红叶还是得了闲就跑去虎子那里。这两个月,红叶去得尤其频繁。窑里又来了一个姓赵的画胚师傅,听虎子说是他是宽叔的远方表弟,年轻时觉得自己有本事,不愿意留在家乡,一个人跑出去闯天下,也不知道经了什么祸事,回来的时候竟然练话也不能说了。虎子怕这人在外头长成了什么古怪性子,专门嘱咐红叶不要招惹他。
      但也许是爱屋及乌,也许是觉得老是把活推给他心里愧疚,红叶偶尔也陪他说说话解闷。这赵画师不光是哑的,而且也不会手语,跟人交流只能靠写,附近识字的人又不多,竟完全和人隔离了一样。想来他也习惯了这样的生活,红叶好心跟他讲话他竟有点不胜其扰的样子,就是在听也只是偶尔点点头表示一下,从来不会写字回应。
      红叶也是奇怪,别人早受不了他这样冷冷淡淡,她却偏偏特别喜欢跟他说点什么。附近山上哪里能找到野果,虎子哥小的时候爬树捉小鸟给她玩,偶尔进城在茶肆里听到江湖里出了个什么“神仙府”,连看着虎子心里莫名其妙的热流,红叶什么都说给赵画师听,反反复复,琐琐碎碎。红叶也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只是觉得在赵画师面前把什么都倒出来好轻松,——他有一种特别干净的文雅气质,让人觉得很舒服。
      在红叶看来,赵画师的画画得很好,但是他从来不随心所欲地画画,总是比着一个花样本子照着画,红叶觉得他画出来比本子上好看,劝他不要看那样子,他也不理睬照样画自己的画。赵画师的脸看起来有五十岁的样子,头发已经白了大半,额头上眼角上全是皱纹,皮肤灰黄带点病容,只有眼睛清澈得惊人,寒星一样透着点冷淡的傲气。在画画的时候他看起来要柔和得多,不像平常那么不近人情,常常好像记起了什么开心的事情一样的微微笑着。
      他画得更好,也更喜欢画,把瓷胚留给他画最好不过了,——红叶总是一边这样安慰着自己,一边跑去看她的虎子哥,从来不会注意到身后赵画师眼里的痛楚和纵容。

      赵画师就是落英,两个月前的那夜,落英易容成一个落拓画师,跟着细泓带来的宽叔到了景德镇,第二天宽叔把她作为归乡的远房表弟介绍给乡亲认识,第三天落英进了宽叔的瓷窑帮忙。等到周围好奇的目光渐渐消失,落魄画师的身影再不会引起特别的注意,宽叔便借口弟弟性子孤僻古怪,让她搬到村郊的房子里独自居住。搬过去的第一天夜里,宽叔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她院子里,必恭必敬,“属下家中人杂,姑娘住着总是不便,住在这处荒僻地方,委屈姑娘了。”“宽叔言重了,我一个人在这里确实是自在得多。”落英淡淡地回答,学着无镜的冷淡而带着上位威仪的口气,果然宽叔紧张起来,头也埋得更低。落英看着他,有些恻然,——他何尝是怕我身份曝光?他怕的是,如果被虎子或者宽婶看破我的身份,不知道到时要用什么方式避免泄密。
      宽叔再三说,不必在意钱财,有什么需要尽管开口。然后才汗涔涔地离开。
      其实落英更喜欢宽叔现在的安排,毕竟太多和人接触露出什么破绽麻烦的还是自己。对宽叔的态度只不过是为了让他忌惮,——有他这点敬畏,自己是要安全得多的。
      落英每天早晨去瓷窑做工,一天三顿饭有宽婶送到窑里,傍晚回到村郊人迹罕至的住所,深夜在院子里跳舞,然后重新化妆。这样简单而轻松的日子,几个月过下来,让落英有些懒洋洋的感觉。
      也许真的是太过闲散了,落英越来越频繁地回忆起过去,——尤其是在画胚的时候。从小,落英的精力就几乎完全放在跳舞上,——那种浑然忘我的自由和挥洒的感觉让她沉溺,——其他琴棋书画不过是陶冶性情的游戏。拿起笔,仿佛回到了师父还在红尘,自己除了跳舞什么都不用考虑的时候,回到和暖香、柔玉、梨雨一起嘻笑着画红尘墙外的歪脖子柳树的年纪……
      为什么记忆里最最清晰的都是这样快活的片断呢?暖香离开了红尘的那天,眼里的柔情如同春水一样;胭脂和阿康在荷塘边低声说笑,月亮升起来才跳着脚跑回来,摸出针线,装作一直没有出门,——午夜梦回,清晰如在眼前的回忆总让落英感到深邃入骨的疼痛。如果近在咫尺的幸福幻觉不是曾经这样鲜明的话,痛苦也不会这么强烈了吧?夺走了这一切的,总要有谁付出代价……

      不管从那方面考虑,落英都不想和这里的住民有过多的接触,所以红叶,真的让落英非常头痛。原来,仅仅有杜绝桃花运的年纪和样貌是不够的,好感有的时候根本不需要理由。也曾通过宽叔告诫了红叶不要招惹“阴阳怪气的赵画师”,结果完全没有奏效,红叶仍然日复一日地粘在落英身边絮絮地说自己的心事,久而久之,落英也随她去了。其实这样的放任根本是因为落英自己没办法下定决心避开她,从她红着脸扭着衣角说“我这莫不是病了”的时候,落英觉得自己的心被狠狠撞了一下,红叶娇嫩的容颜和记忆中的胭脂重叠,甚至她微妙的心事都和胭脂那么相似……她是个如此简单纯净的孩子,对谁都不能构成威胁,——落英这样劝说着自己,沉溺于看着红叶获得胭脂失之交臂的幸福。怜惜地,痛切地,看着她。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8章 第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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