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剑-溪河（天苏）》mmrcx

4、03.照顾与被照顾

　　第二日清晨。
　　百里屠苏躺在床上休息没多久，就听见身旁躺着的猎户少年挣扎着爬起来的声音。被子被踢到床脚的闷响，穿衣服时候窸窸窣窣的碎响，然后是少年蹦跶着跳出去不小心撞到门身上的一声重响。
　　“弟弟，你醒了吗？”云天河小声问。
　　百里屠苏没有说话也没有动，似乎是真的睡着了。他的胸口顺着呼吸一起一伏，很是平静的样子。若是细看，可以发现他的眼皮还在跳动，显然是清醒的。
　　云天河却是松了一口气，揉着被撞痛的肩膀，踮着脚开始忙进忙出。
　　他先到屋外的小溪旁洗漱一番，然后跑进屋——这孩子又忘记他会吵到自己刚得到的“弟弟”了，抽出三根香，点燃了插进香炉里。
　　“爹，孩儿就知道您疼孩儿，送了一个弟弟陪孩儿玩儿。小时候您说，要弟弟怎么也要等十年八年，孩儿终于等到了……爹，您在天有灵，就原谅孩儿前天没给您上香的事儿吧……”
　　百里屠苏听见三声头磕在木板上的重响。云天河对他爹一向是毕恭毕敬的，就怕他爹不高兴了从阴间跑回来找他算账。早晚三炷香，再磕三个响头，他虽然不谙世事，却保持了这个规矩足足四年。
　　算是个孝顺孩子吧。

　　百里屠苏背对着他，睁开眼睛面对着墙，面无表情。
　　他和那少年长得如此相像，想必和那位叫云天青的前辈也有一张相似的脸罢。自己当时昏迷不醒，又不知道是怎么落到这座山上的，也难怪少年会将他冒认成自家爹爹了。
　　云天河还跪在供桌前面，盯着云天青的排位，一脸虔诚地念念有词：“昨天梦里孩儿梦见以前的事儿了……那时候爹教孩儿，不管怎样人总要随心而活。孩儿以前不懂，现在还是不太明白……可是，孩儿好不容易多了一个弟弟，一定会保护他，不让他受伤的。”
　　百里屠苏抿抿唇，突然觉得有些感动。
　　他和云天河很相似，自小就没有父亲。母亲韩休宁是村子里的大巫祝，整日忙于族中事务，对他并没有什么母子之情，反而是一见面便对他的功课责问。在天镛城则是因为焚寂的缘故，被同门视为怪物。等下了山，他已经是可以独挡一面的百里少侠。
　　晴雪关心过他，还有其他朋友也关心过他。
　　可是说要保护他的，只有一个。那个少年，看着呆呆傻傻，却真心把他视为自己的兄弟，说要保护自己不让自己受伤。
　　云天河，兄弟……
　　这样的感受倒是十分新奇，但是绝不讨厌。

　　“可是弟弟好像不太高兴，我第一看见他的时候他昏倒在水里……爹，孩儿把他误认成您了，您可别生气……呵呵，孩儿只是太想您了。当时看见弟弟，就觉得弟弟好像很想死……后来他醒了，走出来被孩儿发现了，他还凶了孩儿一眼，那一眼可像您了……然后弟弟就想跳崖，还好孩儿把他抱住了……爹，您说到底为什么弟弟想自杀呢？难道是不想见到孩儿？”
　　百里屠苏缓慢的眨了一下眼睛：“……”
　　云天河傻笑了几声，他已经完全忘记了里屋还睡了个人，声音越发地响了：“爹，您说这到底是为什么呢？孩儿猜，弟弟可能最开始昏倒在水里也是他想淹死自己，可惜被孩儿救了回来。呵呵，后来孩儿在弟弟要跳崖的时候也把他救了回来，可是弟弟好像很生气，当场就吐血了。”
　　——那不是生气，那是真气逆流！
　　百里屠苏双手下意识地握拳。他并不是生性冷淡的人，过去只是碍于焚寂煞气不敢和身边的人有过多接触。本质上，他还是一个外冷内热的普通少年，也会生气。
　　本来已经下定决心将这位“兄长”的话视为耳边风，百里屠苏却发现这也是很难做到的事。

　　“苏苏，你要好好活下去……好不好？”
　　晴雪曾经在百里屠苏耳边这样说，声音哀婉悲戚。这是他在醒来之前听到的最后一句话，伴随的是少女的生死未明。现在他真气逆流身负重伤，那少年却说是他救了自己，还说自己一意寻死——
　　胡闹！
　　如不是云天河最后的一扑，他百里屠苏也决不至于落到如今的田地！
　　何况，生命诚可贵，只有濒临失去的人才知道放弃有多不值得。百里屠苏当时几近散魂，躺在天界战龙的龙角旁，虽不后悔，却也很不甘心就这样死去。更何况风晴雪为他付出了那么多，他现在活得好好的，又怎么可能将晴雪的付出毁于一旦？
　　百里屠苏存活于世上一日，便会珍惜自己一日。
　　这不仅是对生命的渴求，也是对风晴雪的承诺。
　　不论发生什么，百里屠苏，会好好地活下去。

　　外间的云天河还在傻傻地对自家爹的排位抱怨：“弟弟好像很讨厌孩儿，孩儿真的不是故意的……爹，孩儿就是把弟弟放到您喜欢的那个树屋上面去了，当时孩儿以为是爹的寒毒犯了，孩儿就给他烧了好多柴火……”
　　百里屠苏的思绪又被少年给打断了。他琢磨了一下他和云天河初见的场景，突然有所明悟。
　　那位叫云天青的前辈，只怕是常年受寒毒所困，为了保暖才建了那个树屋。这也可以解释，为什么树屋里囤积了大量的柴火，还有专用的火炉了。
　　云天河，只怕也是一片孝心。可惜，这孝心用在错的人身上了。
　　百里屠苏五灵属火，又因历代巫祝接近焚寂关系体制偏阴煞，身体和焚寂邪剑十分相和。本来就已经走火入魔，猎户少年偏偏又用柴火烧他，这火上加火，自然是受不住的。

　　明白了其间关节，百里屠苏突然有一种哭笑不得的感觉。
　　好心办坏事，云天河真的不是有意的。只是这么一来，他算是伤上加伤，若要等身体完全康复，也不知道要休养到何年何月去了。
　　百里屠苏闭上眼睛，暗暗算起时间来。他没有太多的机会能够休整，他还需要下山去找一个人，他必须确认晴雪是否安好——
　　“看不同的城镇村庄，帮一帮那些遇上困难的人，一起走、一起看……我很想……做你说过的那样一个人……”
　　在地界幽都，少女曾经在他的怀里，浅笑着说着自己的期许。
　　“我，我会一直、一直陪着苏苏，去哪里都好，到多远的地方也无所谓，天涯海角都可以陪你……不管怎样……都不要分开……”
　　那个时候，少女的手环绕着他的腰，头靠在他的胸前，身体却在微微颤抖。他们都知道，时间不多了。百里屠苏身上有血涂之阵的封印，他这一世，是走不到尽头的。
　　百里屠苏注定将化为荒魂，无法转生。或者在死去之前，他被焚寂的煞气侵蚀成为嗜血狂魔，丧失本心。即便是灵魂消散，他的身体也会化成魔物，不得善终。
　　“我不会让苏苏化为荒魂的，苏苏……不论付出什么代价，我都不会让苏苏有事……一定！”
　　百里屠苏为不可查地叹了一口气。他并不是感情外放的人，这时候虽然觉得焦虑却也还是保持着方兰生说的“木头脸”没有任何变化。
　　如果是以晴雪的安危换来的安好，他宁可——不要。

　　要强压下逆流的真气并不难，只是物极必反，若是不好好调整只怕日后这股真气反扑起来更是要命。
　　法术是不能用了，腾翔之术尤其。若是如此，下山只怕要以马代步。
　　外间云天河已经对他爹说得差不多了，这时候也站了起来，脚步自以为放得很轻地走进了内间。
　　“弟弟，你醒了吗？”他小声问，用憨厚的语气。百里屠苏不用回头看也大概能猜到，这少年现在只怕是一脸傻气的笑。
　　于是黑衣的百里少侠再度把眼睛睁开，动作缓慢地坐起身来。
　　力气倒是恢复得差不多了，怕是明天就能离开。
　　现在他需要的，是一把剑，还有一些干粮。
　　连百里屠苏自己都没有发现，他似乎并不讨厌“弟弟”这个称呼，也并不讨厌云天河这个“兄长”。两个人的相处，倒像是多年的兄弟一样，安宁而和睦。

　　云天河看到黑衣少年坐起身来，脸上的笑容更是傻气了几分：“弟弟醒了？快起来吧，呵呵。”他挠了挠头，在床边坐下，从一旁拉出一套崭新的兽皮衣服，和他自己身上的这一身倒是极为相似。
　　“弟弟换衣服吧，你身上这套也太不结实了，轻轻一扯就坏了，呵呵。”
　　百里屠苏没做声，默默接过那件衣服。他这时候才用眼角瞥到自己的南疆玄衫衣角被撕了几个口子，似乎是某人用力过猛的缘故。
　　……反正昨日被汗打湿了，还占了许多淤血，也该换了。
　　这么想着，黑衣少年动作利索地把里衣外衫都脱在一边，把兽皮披在身上。这么一来，两个少年的衣服都是完全相同的了。云天河很满意地看看长的跟他一模一样的弟弟，摸着脑袋笑了。
　　说不是兄弟，有谁能信？
　　不过这衣服，倒是和百里屠苏曾经穿过的黑貂裘很相似。虽然做工粗劣，也不会让人觉得身体不适。只是看猎户少年的模样也不像是下过山的，这衣服，应该是他自己做的吧？
　　“……多谢。”
　　云天河笑的脸上露出了两个浅浅的酒窝：“呵呵，不用谢~弟弟穿这个衣服也很好~你的衣服真的太容易撕坏了，你看。”他把换下来带着血迹和汗渍的南疆玄衫提了起来，掂量了一下，一手抓住领口另一手抓住一边的袖子，用力一扯。
　　黑色的带着异族风情的剑客袍撕拉一声，被扯成了两半。百里屠苏眼睛眨了眨，最后还是忍住了没有说话。这衣服的质量其实并不如云天河说的那么糟糕，与其说是衣服有问题，倒不如说是这少年力气太大。
　　“真是不结实，还是皮子做的衣服好~”
　　云天河笑眯眯地从上到下又看了一眼百里屠苏，然后从床头拿了一把看上去除了结实以外没有半分特长的弓。
　　“弟弟再等一会儿，马上就开饭了，我去猎山猪给你吃~”出门前，少年甩下了这么一句话。

　　百里屠苏站在小木屋的门口，看着他消失在不远处的山林里。
　　今日天气依然不错，虽是初夏，也并不太热。穿着一身兽皮的少年站在小溪旁边，安静地打理自己。溪水有些凉，接触皮肤也很舒服。他先喝了口水，然后把水泼到脸上，让自己清醒一些。
　　山林中隐约传来野兽的嘶鸣，随后是少年的欢呼。云天河似乎是遇到了什么不错的猎物。百里屠苏听着他高兴的大笑，嘴角也微微勾出了一个笑纹。
　　他并不太喜欢笑，他从前遇到的事情也并不值得笑。除了和风晴雪相处的一些时候会因为少女天真的言辞所打动以外，百里屠苏的脸永远都是板着的。
　　也无怪乎方兰生喜欢叫他“木头脸”了。
　　可是云天河总有一种特殊的魅力，似乎能用他的情绪感染他身边的人。
　　也正是如此，虽然他们初遇之时云天河把百里屠苏逼得内伤，百里屠苏却怎么也没办法对这个少年生出厌恶之情。
　　他对云天河，反而是无奈居多。
　　猎户少年一心把他当自己的弟弟看，虽然不知道他究竟对弟弟这个词作何理解，百里屠苏总是不忍心冷面以对的。
　　看少年对他这般热切，他又该如何告诉他，自己不是他的兄弟，自己要下山去？
　　他绝不可能为了云天河留在山上，他还有很重要的事要做。

　　“弟弟！”云天河拖着一只半大山猪从林子里出来，见百里屠苏站在小溪旁，就笑着朝他招手。他的表情很鲜活，正是十七岁少年应该有的朝气，又带了几分稚气和天真。相比之下，与他有一般长相的“弟弟”百里屠苏，却像一块僵硬冰冷的玄铁，不仅是脸上没有表情，甚至连身体都是僵硬的。
　　百里屠苏看着他走到小溪边，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然后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一般瞥向自己。他被少年打探的目光看得全身发毛，又深知这少年脑袋里想的事情绝不是常人能想象到了，便开口问：“何事？”
　　云天河一脸严肃，也没有回答，拽着他的手把他从小溪边拖了开去。
　　“弟弟，你千万不能想不开！”
　　百里屠苏：“……”
　　一时间，两个人便站在小溪旁，听着水流潺潺，默默对视。

　　云天河想的很简单。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可是弟弟是要寻死的。弟弟已经溺过水了，还跳过崖。他身为兄长，救了前面两次，可是以后弟弟要是还想去死，他要是看不到，就不好了。
　　所以百里屠苏不能靠近水边，也不能靠近山崖，都很危险！
　　他很认真地看着神色漠然，却和他长得极为相似的弟弟，似乎只要用眼睛盯着就能让弟弟放弃寻死的念头一样。
　　好不容易有个弟弟，他又怎么能让弟弟就这么离开他？
　　“弟弟，你不能死！”
　　被随便丢在一旁的山猪哦咦哦咦地叫了起来，云天河这才收回自己的眼神，转而一拳砸在了山猪身上。他有些不高兴，却又不知道怎么说出来。
　　百里屠苏看着他处理已经昏死过去山猪，表情淡然。
　　其实他并没有寻死的念头，可是这并不好向少年解释。就在百里少侠开始思考应该怎么说话的时候，云天河也从背后抽出了这是剑。
　　——他是要做什么？

　　百里屠苏似乎看见了他这一生绝没有见过的事。
　　他突然开始怀疑自己究竟是没睡醒，还是在做梦。
　　眼前的少年见他离开的水边，表情变得很满意。他很是欢脱地把山猪拖到了水边，然后握紧了这是剑。
　　百里屠苏下意识闭上了眼睛。
　　这一定是梦，一定是梦。
　　他决没有看见一个猎户少年拿着一柄好剑去给自己的猎物抽筋剥皮，他也决没有看见那个少年把山猪的肉块串在剑上，他更没有看见那个少年把剑带着上面串的肉架在火上烤……
　　这一定是梦！
　　“弟弟，肉很快就烤好了，你先坐下来，很快就能吃了~我烤的山猪可好吃了，爹都夸过的~”

　　剑客爱剑，不论神兵还是凡铁，都是他们最好的伙伴。
　　百里屠苏还在天镛城时，他的师尊紫胤真人便曾教导过，剑在人在，剑亡人亡。剑于习剑之人，便如同他们的生命一般，值得敬重，亦值得珍视。紫胤真人擅长铸剑，对两个徒弟要求更严。
　　佩剑染尘，对百里屠苏而言，便已经是极不能容忍的事情了。
　　“爹的这是剑就是好用，剥皮都没怎么废功夫~弟弟，肉好了，你来吃吧~小心烫，呵呵。”
　　这是梦，这一定是梦。
　　百里屠苏闭着眼睛，冷不防被人伸手轻轻摇了摇。
　　“弟弟，你不舒服？是不是肚子饿了？快来吃吧，吃了肚子就不难受了。”
　　他睁开眼睛，额上没有朱砂痣，右耳没有兽牙的鸟窝头少年正睁大了眼睛，一脸关切地看着他，脸上还带着懵懂。
　　“胡闹——！”
　　……今天的生活，还是不太平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