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龙为患》浮游女

1、缘起

　　时值岁末，大雪初晴，暖阳煦照，地白天青，若能从九重天上俯瞰世界，收入眼帘的人间想必异常洁净而美丽——虽不是在天穹尽头，云潇城外、云潇山脉最外环的万仞绝壁上并肩立着的两个青年男子，正好在做这件事情。

　　“山下屋舍楼台俱覆了一层绵绵厚雪，远远望去好似一尾被风雪困在小窝里数日憋得浑身发痒的雪白小狐狸，好容易等到雪停了，终于可以出来戏耍玩闹，却又耐不得冬日暖阳的照耀，没耍多久便把大尾巴一卷，眯瞪着睡去了。”呵气成冰的寒冻天气，说话这人却只穿一袭碧青单袍，越发衬得其人身姿修长如竹，面容俊美如玉。

　　“这一晒太阳便犯困的不是狐狸，而另有其人吧？”答话这人和身侧人比起来容貌庸常许多，但看他一袭墨锦长袍，立于猎猎风中身姿挺拔绝无瑟缩之意，便知其若非修道有术便是习武有成，绝非一般人等。

　　“哈，云潇君你怎知我现在秉持养生之道，每日吃饱就睡最逍遥快活不过。”青衣人言辞态度轻浮散漫，幸得容貌生得好，自有一股风流洒脱气度。

　　“吃饱就睡这算哪门子的养生有道？”名唤云潇君的黑衣男子闻言不悦地斥道，“这也不叫逍遥快活，而该叫游手好闲、不事生产、懈怠、惫懒……”

　　“停停停！”青衣男子忙开口告饶并转移话题，“不过几年不见，你从哪里学来这么多成语？”

　　“几年？”不知是否想起了什么不好的回忆，又或者是想起了什么美好的回忆，云潇君双眸黯了一黯，声音低沉地道，“你上一次出山至今已逾千年了吧？”

　　顿了顿，云潇君又道：“云潇山中桃花开谢一千回依然灿若烟霞，昔年曲水流觞，折枝为剑，击缶成歌，醉卧花荫诸友却渐次凋零，而今……只余你我残存人世。”

　　青衣人微笑却漫不经心地听着云潇君说话，也不知看见了什么，散漫的眸子忽然一亮：“云潇君，你看那孩子真是精怪有趣。”

　　云潇君循声看去，云潇城中茫茫众生虽多，能够得上老友的有趣标准的却着实不多，他结灵识为网，不一会儿工夫便搜寻到了那人。

　　那确实是个孩子，看年纪约摸十二三岁，清秀可爱、稚气未脱的娃娃脸上有着同龄人身上少见的聪慧懂事神情，身穿一件稍显陈旧却相当洁净的棉衣，怀里抱着一块白底青纹的大石头站在街心从容不破地对着围观众人娓娓而谈。他没有哭哭啼啼悲泣不已，口中所言也不是寻常卖身葬父葬母葬兄葬妹故事，而是一个家族的离奇历程冒险传说，这传说名为——赌石。

　　少年说得声情并茂，众人听得一惊一乍，对那个能让人一夜间腰缠万贯的世界也越来越心驰神往，但听到这石头居然要价纹银三十两，本来跃跃欲试的人顿时全都灰了心：寻常三口之家一年吃穿用度也不过二十两银子，谁家能随随便便拿出三十两纹银买一块石头？再说了，那石头切开来有可能藏着美玉，自然也有可能还是石头。

　　尽管看热闹的多，真正要买货的一个也无，少年稚气的面庞上不见丝毫的焦灼或失落，朗声道：“我家主人还会在云潇城盘桓三日，诸位若能在三日内凑足银子，可往城东至宾楼拜会南海百翁。”言毕落落大方地一笑，少年手抱石块慢悠悠地向东行去。

　　也有心念不正之人尾行其后，意图伺机而动，少年步伐看似不紧不慢，行动却灵活至极，不一会儿就借着房舍行人的掩蔽消失在街巷中。

　　少年隐匿行藏之举叫数十里外的二人尽收眼底，云潇君也对他兴起了几分兴趣，评点道：“不谙武术，只凭天然本能便这般灵巧，倒也允称可造之材。”

　　“可惜他已过了学武的最佳年纪，怕是纵有名师，也难有成。”

　　云潇君对青衣人的说法并不赞同，摇摇头郑重道：“只要有心，几时都不晚。”

　　“竟能博得云潇君的青眼，这少年恐怕比我想象中更有趣。”青衣人笑着伸手招来崖下一缕流岚，闲庭信步而上，瞬息间便到了云潇城中。

　　他正要在少年身前显形，随后而至的云潇君阻住了他：“你真是太久不下山了。”

　　青衣人疑惑的目光中，云潇君摇身一变，身上便换了一身厚实冬装。

　　青衣人恍然大悟地微微一笑，道：“许久不到人间行走，人情世故悉数抛之脑后了。”他摇身一变，青袍外添了一件毫无杂色的银白狐裘，俨然一位富贵佳公子。

　　改装停当的两人陡然出现在小巷尽头，拦住了少年的去路，少年一脸警觉地望着他们：“你们是……”

　　“天庭饱满，骨骼清奇，目光明澈，反应机敏，确实是个习武的好材料。”青衣人笑着问道，“小兄弟，你想学武吗？”

　　“什么？”一头雾水的少年更加戒备，“你们到底是什么人？想干什么？”

　　“他古怪了些，却绝对不是拐子。”若是由得老友信口开河，这少年误会越来越深，搞不好还会大喊大叫把巡捕招来，云潇君开口解释道：“我们只是听了你的故事，对你怀里的石头有些好奇罢了。”

　　少年神色缓了缓，眼神里犹自带着几分怀疑：“方才我在人群中可没瞧见你们。”

　　“我们不在街上，而是在揽月楼的二楼看见你的。”云潇君解释道。

　　适才他确实是在距离揽月楼不远的地方发表那一通行骗的演说，这人所言倒也合乎情理……慢着，揽月楼……那不是城中最高档的酒楼吗？呵呵，看来有肥羊上门了呢。少年笑笑，眼底闪过一道常人难以察觉的狡诈精光：“原来如此，抱歉，两位这样忽然出现还拦住我的去路，我以为你们是坏人，所以态度很不好。”

　　青衣人蹲下身子，伸出手，好奇地触了触少年怀中的石头：“这里头藏着上等美玉，是吧？”

　　“我若回答是，那就是骗子了。”少年一脸诚挚地道，“这里头有没有宝玉，我也不知道——若是事先就能知道，也就不能叫赌石了。”

　　“你这孩子，真是令人意外的老实啊。”

　　少年没有听出云潇君疏淡口气里的讥讽之意，只当这两人真的被自己骗住了，神色越发持重：“既然名之为赌，自然可能一本万利，也可能血本无回。”

　　“区区三十两银子，哪里说得上什么血本无回？虽然我今天出门的时候好像忘了带钱袋，不过……”青衣人用一副视金钱为粪土，只要开心什么都好的败家子模样，转头望向云潇君，“你身上有带钱吧？”

　　云潇君面不改色，神情冷淡地看着青衣人道：“你当真要买一块石头？”

　　少年也开口提醒与他：“这里头未必有宝玉哦，你真的要为一块石头花三十两银子吗？”

　　“你这么说了，我更想知道这石头剖开来到底是什么，所以……”青衣人站起身，笑容满面地看向云潇君，“借我三十两银子吧。”

　　本以为要费更多心机做笼子，没想到居然这么轻松就找到冤大头，少年心底虽然也有“今天未免太顺利了”的疑惑感，但既然已经用自己的双手和双眼确认了到手的银票绝非作伪，还是把石头交给了青衣人，高高兴兴地离去了。

　　望着少年的背影怕他反悔一般迅速消失在人群中，青衣人笑道：“看他年纪小小，居然编得出这样一波三折荡气回肠的故事。”

　　云潇君不以为然地扬了扬眉：“以他的年纪未必想得出这么新奇复杂的故事，依我看，他身后另有高人。”

　　“那倒未必。自古英雄出少年，不是么？”

　　“如此说来，任由他做偷儿倒是明珠蒙尘、埋没良才了。”

　　青衣人看他一眼：“你想收他做徒弟？还是想给他介绍一门差事，正正经经过活？”

　　“正是。”云潇君点点头，嘴边泛起一丝笑意，道，“漓儿最喜欢听故事了。那小娃给她做玩伴再合适不过。”

　　“不是玩伴，而是玩物吧？”天界之中诸天官神君没有哪一位提起云潇君的宝贝闺女不摇头叹息的，青衣人虽然只和她打过一次交道，却至今想起她就头疼，“你宠她太过了。”

　　云潇君傲然道：“我云潇君的女儿，纵是再娇生惯养一些又何妨？”他看向青衣人手上抱着的石头：“倒是你，买下这石球想做什么？当儿子来养么？”

　　青衣人失笑道：“石头里若真能蹦出一个儿子来，养养也无妨。”

　　“说得轻巧，以你懒散的性子，恐怕养不了多久就要嫌麻烦、后悔吧？”

　　——很多年之后，想起当日那番对话，他还是忍不住佩服云潇君的乌鸦嘴……

　　只不过，麻烦归麻烦，他并未后悔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