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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浴落红宝玉伤春暮 ...

  •   第二十回
      浴落红宝玉伤春暮
      踏残花青岩叹迷途

      话说贾元春自那日幸大观园回宫去后,贾政命人各处选拔精工名匠,在大观园磨石镌字,贾珍率领蓉,萍等监工,贾蔷管理着文官等十二个女戏并行头等事,贾珍又将贾菖,贾菱唤来监工。贾芹之母去求了凤姐,也弄了个差事,如今贾芹去分派十二个小沙弥和十二个小道士到铁槛寺去,每月支领的,银库上按数发出三个月的供给来,白花花二三百两。贾芹随手拈一块,撂予掌平的人,叫他们吃茶去。又雇了大叫驴自己骑上,又雇了几辆车,至荣国府角门唤出二十四个人来,坐上车,排排场场的,一径往城外铁槛寺去了。
      至于同来求个事做的贾芸呢,凤姐只打算派他到园子东北角子上种松柏树跟楼底下种些花草,只让他管这工程。
      一日日,各处汤蜡钉朱,动起手来,这也不在话下。

      且说一日,太监夏守忠到荣国府来下一道元妃的谕,命宝钗等搬入园中居住,不可禁约封锢,命宝玉青岩也随进去,读书习武。贾政王夫人接了这谕,待夏守忠去后,便来回明贾母,遣人进去各处收拾打扫,安设帘幔床帐。别人听了还自犹可,青岩早就知道,自是不动声色,惟宝玉听了这谕,喜的无可不可。正和贾母盘算,要这个,弄那个。忽见丫鬟来说:“老爷叫宝玉。”宝玉听了,好似打了个焦雷,登时扫去兴头,脸上转了颜色,便拉着青岩扭的好似扭股儿糖,杀死不敢去,定要他陪着一道。贾母只得安慰他道:“好宝贝,你只管去,有我呢,他不敢委屈了你。他吩咐你几句,不过责骂一番跟着的人,断不敢把你怎么样了。
      青岩心里发笑,笑了一会儿,忽然笑不出来了。中国这迁怒于人的文化当真源远流长。若是男人在外眠花宿柳,女人就骂小厮不劝主子学好,恐吓要打折他的腿,譬如凤姐;倘使儿子不专心念书,老子就要先揭了随从的皮,比方贾政;倘若儿子跟丫头调笑,就骂丫头把爷们儿勾引坏了,好比王夫人。总之,疏不间亲,都是别人的不是。
      宝玉前去时,一步挪不了三寸,慢慢蹭过去的。回来时,伸着舌头,一溜烟回来了,欢的跟开了锁的鸟儿一般。
      青岩在一旁笑。这宝玉,端的是当得起“神采飘逸,秀色夺人”八字,就是有时淘气了些。可温柔聪明起来,一百个也不及他的。宝玉问他:“好弟弟,你跟我说,你住哪一处好?”青岩听了,猛然记起那个穿越时空的屋子,忽见宝玉问他,便笑道:“我跟姐姐住一起罢。”宝玉道:“这万万不可,各人都须要选一处住着。”青岩想了想,便道:“就漱冰阁了,那屋子虽不大,却是按西洋制度所建,颇具西洋意趣,四周俱是拱门,门外花木齐整,还有那屋外的荆棘篱落和那荆棘上开的碗口大的玫瑰,我瞧着喜欢。那里地势也高,比别处更觉干爽敞亮。”
      宝玉听了拍手道:“和我的主意一样,我也要叫你住这里呢。我就住怡红院,咱们两个又近,不过隔着一块长长的白石,又都有趣,我可要天天往你那里跑了。”青岩笑道:“左右你也无事,来便来呗。”
      宝玉喜道:“此话当真?我要惹得你烦了,可不许赶我走!”青岩拉了拉宝玉头发,权当应允。贾母笑道:“林小子与宝玉素日好的穿一条裤子都嫌肥,往后分开住了,也不知宝玉一日能往林小子那几趟。”
      青岩笑了,又问黛玉道:“姐姐瞧着哪一处好?潇湘馆如何?几竿竹子隐着一道曲栏,比别处更觉幽静。姐姐看那里如何?”黛玉笑道:“你便是姐姐肚里的蛔虫,什么也瞒不过你。”青岩吐舌道:“我也是什么也瞒不过姐姐。”

      几人正计较,就有贾政遣人来回贾母说:“二月十二日子好,哥儿姐儿们好搬进去的。这几日内遣人进去分派收拾。”宝玉喜道:“十二日不是清儿的生日么,正巧给林表弟和林妹妹做生日,可谓三喜临门!”
      于是薛宝钗住了蘅芜苑,林黛玉住了潇湘馆,贾迎春住了缀锦楼,探春住了秋爽斋,惜春住了蓼风轩,李氏住了稻香村,宝玉住了怡红院,青岩住了漱冰阁。每一处添两个老嬷嬷,四个丫头,除各人奶娘亲随丫鬟不算外,另有专管收拾打扫的。至十二日,一齐进去。
      登时园内花招绣带,柳拂香风,不似前番那等寂寞了。
      几个女孩儿,就是城府如宝钗,木头如迎春,冷淡如惜春,孤傲如黛玉,死灰槁木如李纨,也一个个欢声笑语,满脸喜乐,叽叽喳喳,恢复了小女孩儿本性,一个个蹦蹦跳跳,生龙活虎。
      大观园内,百花俱开。今年春天来的甚早,才二月十二日,便春色满园。一树树桃杏梨李,辛夷海棠,花枝乱颤,柳枝低垂。天上的鸟雀,水里的鸳鸯,姐妹们推推搡搡,热热闹闹的,风筝,秋千,人面桃花相映红。
      水做的女孩子们,将迎来人生最美妙催灿烂的日子。
      青岩看着平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姐姐妹妹们,莺莺燕燕欢颜笑语的,觉得心里满满的全是喜悦。
      天真烂漫的少女时代啊。
      青岩突然明了了,宅斗不是红楼梦,宫斗不是红楼梦,经济仕途不是红楼梦,科举正道不是红楼梦。
      繁花似锦的大观园,才是红楼梦。
      虽然梦是虚幻易逝的,可等梦醒之时,也有好些可以咀嚼回味。
      虽说建这个园子,整个贾府都去了一层皮,跟抄家实在没什么两样。

      大观园里,实是少不了青岩的。譬如宝玉,生于深宅之中,张于妇人之手,难免有些阴柔之气。青岩却把一股阳刚之气,生生的注入了这一潭静水,给大观园平添了如许活力。

      闲言少叙。且说宝玉自进花园以来,心满意足,再无别项可生贪求之心。每日或读书,或写字,或弹琴下棋,作画吟诗,无所不至,倒也十分快乐。
      青岩怕他乐极生烦,便任他玩几天,再带他出去。
      宝玉有几首即事诗,虽不算好,却倒是真情真景。因这几首诗,当时有一等势利人,见是荣国府十二三岁的公子作的,抄录出来各处称颂。再有一等轻浮子弟,爱上那风骚妖艳之句,也写在扇头壁上,不时吟哦赏赞.因此竟有人来寻诗觅字,倩画求题的。宝玉亦发得了意,镇日家作这些外务。

      见青岩对此不屑一顾,宝玉便劝道:“好弟弟,你本是聪明绝顶的,倘若在读几首诗,便也能做几首了。”
      青岩不屑道:“打油诗倒是能做几首,至于正经诗么,还是没闲暇做的。况这古人从魏晋到元明,早将诗意说尽了,我们后人再做也脱不了前人的窠臼,不过是吧前人嚼过的再嚼一遍,嚼的就剩下渣滓了,还有什么滋味?想着构思精妙,别出心裁,真是难上加难,不如就此搁笔罢。”
      宝玉听了,大觉合情合理,自家却甚爱这个,丢不开手。青岩也知宝玉心思,便道:“唐诗宋词什么的,想必你也看烦了,换个元曲如何?”宝玉道:“曲子跟诗词也不见得哪里不同了。”青岩笑答:“不是元曲,是元杂剧。”料到跟他说也说不明白,便选了几套纹理细密的,什么《西厢记》,《牡丹亭》,《长生殿》,《窦娥冤》,《汉宫秋》,通通买了给他。宝玉一看,如得至宝,接书来瞧,从头看去,越看越爱看,便放在床顶上,无人时自己密看。
      那一日正当三月中浣,早饭后,宝玉携了一套《西厢记》,走到沁芳闸桥边桃花底下一块石上坐着,展开书来,从头细玩。
      正是春风袅袅,吹的百花盈盈欲笑。日光放射出光华来,把草叶上鲜明可爱的露珠慢慢收拾了。

      正看到“落红成阵”,只见一阵风过,把树头上桃花吹下一大半来,落的满身满书满地皆是。那花瓣落得跟一阵红雨似的,纷纷扬扬,飘飘洒洒,衬着宝玉那桃瓣似的脸颊,分外好看。宝玉是个不忍踏花的,恐怕脚步践踏了,只得兜了那花瓣,来至池边,抖在池内。那花瓣浮在水面,飘飘荡荡,竟流出沁芳闸去了。
      宝玉在池边发了一会呆,瞧着粉丹丹的落花随波而去,不禁心有伤感,只是说不出来。
      回来只见地下还有许多,宝玉正踟蹰间,只听背后有人说道:“你在这里作什么?浴花?忒俗气了!”宝玉一回头,却是青岩,穿花拂柳而来,在池边站定了,双手抱胸,斜着眼看他。宝玉知是青岩笑他痴病又犯,有些讪讪的,怪不好意思。
      青岩道:“你心疼这些落花了罢?把花送水里,这儿还算干净,可出了这园子,到了那脏的臭的地方,岂不把花儿糟蹋了?”
      一席话说得宝玉无言以对,道:“那以清儿的意思……”
      青岩笑道:“饶是你读便诗书,也不知道这句罢?”因念道:“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只这土里,才是花儿的归宿。它从土里来,还终得回土里去。”
      此时宝玉头上飘了一瓣桃花,他还不知,粉艳艳的,衬着乌油油的头发,越显得面如秋月,色如春花。饶是青岩见惯俊美王孙,也不禁心中一荡,又即刻收束心神道:青岩啊青岩,你怎么不学好,非要学宝玉花痴?
      宝玉却不留心,他的心思还在那句诗上,因问:“好弟弟,你告诉我,这句诗是哪儿来的?”青岩一凛,想到此时龚自珍还未出生呢,便扯到:“不过是个无名诗人的。”
      宝玉看着那红雨一般洒落的花瓣,叹道:“这些花又快落光了,不几日,便要绿叶如阴子满枝了。”说罢长叹一声。
      青岩嗤笑,戳了他一指头道:“又胡愁乱恨了。你真是呆傻,真是痴人。春天本来苦短,你不好好珍惜着,却去想春尽花落后怎样的悲伤。你想想,夏荷秋菊,冬梅白雪,亦可怜惜。春天过了后,红花谢了后,又有绿叶,又有果子,偏你定要牵记着春天了。”
      宝玉听了,登时解开愁绪,点头道:“好弟弟,你说的不错,一年四季,何处无美景,何时无风光?”又道:“落红不是无情物,错不了的,当真不是无情物!原来落花才是最有情的!”
      青岩点头微笑,道:“孺子可教也。”宝玉指着书道:“此等好书,清儿为何不看?”青岩笑道:“大略翻过,你知道我也不大爱这些。”

      正说笑间,只见袭人走来,说道:“哪里没找到,摸在这里来。老太太叫你呢,快回去换衣裳去罢。”宝玉听了,忙拿了书,别了青岩,同袭人回房换衣不提。
      这里青岩见宝玉去了,心里希望不是二舅舅叫他。正欲回房,刚走到梨香院墙角上,只听墙内笛韵悠扬,歌声婉转,便知是那十二个女孩子演习戏文。只是林青岩素习不喜看戏文,嫌慢慢悠悠啰啰嗦嗦的,没得听了心烦,便不留心,只管往前走。偶然一段吹到耳内,明明白白,一字不落,唱道是:“这的是兜率宫,休猜做了离恨天。呀,谁想着寺里遇神仙!我见他宜嗔宜喜春风面……”
      宜嗔宜喜春风面?这说的不是宝玉么?青岩微微一笑,这宝玉,端的是,怒也可爱,笑也可爱。正想着,又听到:“落红成阵……”
      青岩听了,知是宝玉看的那一折,便细听下面是什么。听他唱到:“落红成阵,风飘万点正愁人;池塘梦晓,阑槛辞春。蝶粉轻沾飞絮雪,燕泥香惹落花尘。” 听了这两句,不觉点头自叹,心下自思道:“原来元曲里头也有好文章,可惜我却不留意,白错过了多少!” 便止住步侧耳细听,又听到:“系春心情短柳丝长,隔花阴人远天涯近。”
      情短,柳丝长……
      人远,天涯近……
      柳丝本短,跟情比,却还长。天涯本远,可跟人的远相比,天涯分明近在眼前!着情有多薄,人有多远……他有多负心……她有多怨恨……
      青岩听了,如雷轰顶,五脏六腑都烧起来。他本不是多愁善感之人,可听了这曲子,不觉心动神摇,亦发如醉如痴。仔细忖度,不觉心痛神痴。

      大约古人,尤其是读书人,总是多愁善感、喜好抒怀的。平平常常、普普通通的一场雨,一场雪,平平淡淡落了花,凋了叶,也能如怨如慕,如泣如歌,如诗如画。
      为什么现代人再也不伤春悲秋了?因为他们没有素材。整个大环境的改变,便少有人去看一朵落花,一片新叶。何况,钢筋水泥中,到哪去寻春花秋月?
      青岩从不知道,上辈子的他军校出身,这辈子他根本不爱线装的四书五经,也不大看诗词歌赋(当然,最基本的还是必看的),他从未想过,自己居然有这样一天,被几句话,抽打的七零八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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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浴落红宝玉伤春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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