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苍/苍朱】逆旅》夜游者Cheese

44、校园群像之三

　　因果业力……

　　黑暗中，大屏幕亮起来的那一刻，蓝色的幽光如水波荡漾而起淹没了整座剧院。善法突然想起了他与莲华初次相见不久时的一次对话。同属佛门，但他们所属的流派不同，重点研习的经典有异，相应的修行法门与教义重点也有所差别。

　　然而，其核心或者说根本，却是一致的。

　　/何谓因果，何谓业力？善法，不引用典籍，你会怎样解释呢？/

　　/因果名为因果，即非因果，不过是众生所执显化。但若认为娑婆世界是真，人身是真，则因果真实不虚，环环相扣。/

　　/那，业力呢？/

　　/无明造业，本无无明。有业力，有因果。无业力，无因果。莲华，你又会如何解呢？/

　　/……业力为无形之网，因果为有形之相。心有执而网生，不能承载则有漏。有漏则有相。/

　　那时是暮春四月，山中古寺僻远静谧，庭中高大的古树数百年安然如初，枝头缀满了洁白的玉兰，阵阵浓郁香气在入夜之后更加明显。他记忆犹新。

　　有漏则有相吗……

　　他阖眼。黑暗中，任何人的感官都会更加敏锐，何况是曾在岩洞中封闭数月修行的他……

　　背后灼然的视线，太明显了，即使被关注的重点对象不是他，也一样无法忽视。

　　苍……只会比他更敏感吧……这位名叫朱武的国际学生，为何会如此关注应该是第一次见面的苍……？

　　不。善法在心底对自己摇头，他能感觉到，朱武……不是第一次见到苍……那就更奇怪了……

　　校园之大，不同院系的学生本来就不容易熟识。大概因为物理系与数学系的课业负担历来排名前列，教室、图书馆与宿舍三点一线是常态，大家都罕少与国际学生们有交集。即使如今天这般一同参加学校组织的活动，也没人会觉得应该花点时间彼此认识——如果有国关、外交或者外语学院的人在，或许还有可能。

　　无尽光旋在黑暗中缓缓浮上来，正片终于开始了……这部科教片是中英双语字幕，中文配音的。

　　“……&￥#@——（+“「？」%￥*&，”朱武极快地说了一句他听不懂的语言——左侧苍的呼吸稍稍一顿又立刻恢复了正常——有人用英语低声回应：“那笔记本有kgb风格？”

　　善法一愣：什么？谁的笔记本？苍……还是赭杉？

　　苍偏头给了他一个眼神，口型：误会。事实上，苍对于背后的对话多少有点无奈，国内的文具市场何等发达，各种规格的笔记本十多年前就全体转作民用了……你们一群人来了国内好几周了都不网购的吗？这种小事……值得你一直盯着我的脖子看吗？

　　他并不想表现得太敏感——然而，脖颈对于任何人来说都是要害部位，尤其以他们现在的座位……4D剧场是PU沙发座位，前后排之间距离属于很宽大但又不够宽大的程度。朱武恰好在他的左后方，而他的惯用手又是右手。背后那牢牢盯住不放的视线如有实质，只是几分钟而已，他感觉自己脖子背后的汗毛都不知不觉地竖了起来，完全没办法集中注意力在眼前的屏幕上。

　　明显察觉到了什么的赭杉疑惑地看了他一眼，他只是微微摇头表示无碍。

　　中文配音的女声咬字清晰，语调柔和，那种平和的感觉……与苍此时的感受恰好成对比。

　　朱武……离近了感觉更明显了……已经不仅是过于优越的身体素质了，这个总体还算太平的时代里，海外还有他这种……明显出身优渥却被作为战士抚养训练长大的同龄人吗？他的家庭背景……恐怕比自己之前想象得更复杂……

　　幽绿色的全息海洋在头顶翻涌时，苍索性闭上了眼睛，黑暗将他的听觉更加锐化了：所有人座椅相似而有细微区别的震动频率，后方朱武不断点弄钢笔帽的动作、赭杉平稳如一的呼吸声、某人口袋中不同大小硬币的数量、手腕上石英表的秒针滴答声……他很少如此肆无忌惮地放开自己的感官，尤其是在这等陌生的公共场合。

　　或许因为黑暗的遮蔽，他今天也多少有些放肆了。但……苍弯了弯嘴角，这种感觉也不错。

　　在下一个生命演化特效出现时全场惊呼里，他漫不经心地竖起了自己的立领。善法不动声色地转过视线看了他一眼，又貌似随意地看了一眼他们身后。西蒙讶异地转过视线看了他们一眼。

　　“朱武……？”

　　“……专心看。别说话。”

　　伏婴翻了个无人看得到的白眼: ……你还能更欲盖弥彰一点吗，表哥？我才不相信你看了这科教片在讲什么！前面那个物理系的男生已经把他的大衣领子立起来了！连我都注意到你总在盯着他脖子！

　　我认识物理系的左边这两位是因为他们去过化学系找人……你是怎么认识了物理系的这位？连我都不认识啊……

　　他习惯性地就想摸手机，想起已经关机又只得把手放下了。

　　这部片子多长来的……一个小时是吧……

　　伏婴师无奈地闭上眼睛：他居然还得忍耐某人继续抽风起码半个小时！算了算了……

　　当壮阔的管弦乐变奏响起，木卫二的冰下海洋在头顶裂开深绿漩涡，缇摩脱口而出的惊呼声被英文浸泡得湿漉漉的：“圣母啊，这液态甲烷喷泉比Yellow Stone的间歇泉壮观十倍！”

　　西蒙和伏婴隔着某人对了个无言的眼神：他们几个人里，大概只有缇摩从头到尾都在全心全意在观看这部制作精良效果惊人的科教大片吧……他不去搞科研，说不定真的是人类的共同损失……

　　接近尾声时，以钢琴独奏为主的伴奏音乐开始变得舒缓而轻盈。赭杉侧身去够自己的背包，自然而然地回头时，看到朱武正借着场中微光摆弄着一个小巧的赤道仪的模型。

　　两人仿佛无意的视线在偏振眼镜的虹膜特效中相撞。

　　“……装得很不错。”

　　“谢谢……A展馆提供的纸版玩具。”朱武沉默了几秒，又忍不住加了一句，“不愧是物理系……你们的观测位置选得很专业。”

　　赭杉怔了怔，突然蹦出一句"Спасибо（谢谢）"，发音板正得像西伯利亚终年不化的冻土。同时回头的苍看到朱武浓密的睫毛猛地颤动了一下。他若无其事地转开视线。

　　巨大的电影屏幕上，全息影像投射出奥尔特云时，苍听见背后的朱武很轻地哼唱着有些走板的调子，然而他实在太熟悉了，“иудачи, ибеды, Носиялинаэтом тернистом пути...Ослепительныепобеды: Первыйспутникипервыйполёт!...*”
　　（通往星辰的道路对我们而言并不容易，所有种种，成功与失败，但在这条荆棘之路上星辰闪耀……)

　　Космическиевойска（航天太空军之歌)……

　　很少会听到有人唱这首歌了。苍安静地想。毕竟……那个高唱着“人类的征途是星之大海”大步向前的时代在大多数人心里……已经过去很久了。

　　只是，我会记得……
　　许多像我一样长大的人，也会默默地记得。

　　有那么一刻，苍几乎想回头……
　　或许不是对朱武，而是想告诉那个徘徊在历史尘埃里的幽灵，/我们没有忘记……我们不会忘记。无论是飞向宇宙的光辉历史，还是最美好的前途。/

　　然而，他只是阖眼沉默而已。一如往常。

　　无意间划下的那一笔恰好框住了之前笔记本上的某个公式——那串改进型推进器的比冲参数，正随着屏幕上柯伊伯带天体的旋转节奏微微起伏。他知道自己的心绪也在起伏，然而，那又如何呢？

　　剧终时，全场响起海潮般的掌声，以及相对不那么明显的，许多人长舒一口气的声音。无论出于什么理由，大家都在热烈鼓掌。

　　可惜……苍垂下视线，看着自己的手。
　　每一条掌纹，都那样清晰，一如……他所了解到的，所谓命运。

　　如果没有那种莫名其妙/难以解释的好感，说不定……他现在真的会回头，认识一下这位背景复杂的国际学生……

　　可惜。
　　世间总有些遗憾，不可避免。

　　是真是假，有时也不必深究。
　　即使一切真的只是幻象，有些始终是无法被忽视的。如同观众在欣赏一场电影时，难免偶尔沉浸其中——戏假而情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