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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新干线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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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东京登上东海道新干线,我放好自己的简单行李,找到一个角落的安静位子坐下,取出车站买的今天的《朝日新闻》随意翻阅起来。
对面座位上,一位戴着棒球帽、穿着简单干净、面容谨慎的年轻男子,正专注地望着车窗外缓慢移动着的站台。尽管压低的帽沿、一身与列车座位颜色几乎相同的深蓝休闲衬衫和牛仔裤令他毫不起眼,我还是不由自主注意上他。不仅仅因为平凡的服饰难以完全掩盖他的某种特别气质,更由于他平静表情下渗透出的淡淡忧郁。
这是一个笑起来会很温暖的男人。我在心里下了这样的判定。尽管我也不明白,自己如何从他似乎躲避着我的目光的略略低沉的眉宇间读出了“温暖”这个词汇。也许,是职业直觉吧。我想。是的,直觉告诉我,他是个有故事的人。
我低下头,继续翻动手中的报纸,不再过多注视他----职业经验告诉我,想听对方的故事,最好掩藏自己的存在感,让对方消除警惕,主动开口。
第七版的内侧,照旧排列着那些不怎么清晰的黑白照片。我的目光扫过去,没有阅读中间的任何一个字。那是警方的专栏,公布着最新的通缉犯名单。虽然是个刚刚入职一年的新手,但是身为东京警署刑事特别科的一员,把所有全国通缉犯的脸和资料烂熟于心是我的基本职责。
同样,作为警察,象今天这样乘坐铁路或者飞机在全国的各个城市之间为了追踪那些犯人而奔波也是家常便饭。因此我经常乘坐新干线,尤其是通往新大阪的东海道线。
在所有交通工具中,我最喜欢铁路。它不仅给人紧贴大地的实在感,还不停地展演着各色各样有趣的人和事。
我喜欢观察人。虽然仍然只是个小警察,但是只要看上几眼,我就知道某个人是否值得深入了解,是否有很多东西掩藏在他或者她背后。无论如何伪装,人的眼睛都不说谎,永远会诚实地“出卖”人内心的清浊。正因为这些天赋敏锐,我毕业第二年就被调入“特别科”专门追查逃犯。
而这次的行程,是特别奉提拔我的科长之命,去岐阜县为一个五年前入狱、因严重抑郁症近期将获假释就医的犯人联系当地警署协助工作。我不太清楚科长特别重视这个犯人的原因,而且,为什么一定是那么远的岐阜?
话说回来,“特别科”的工作相当辛苦,但对我来说和各色疑犯打交道是一种乐趣。我一贯保持着对他们的故事的好奇心,想知道他们做过什么,为什么要做,又是抱着怎样的心情踏上亡命天涯的惊心动魄的旅途的。
就如同此时对面的男子,越来越引起我的兴趣。
他打扮得太不起眼了。职业习惯,我通常只注意那些明显不想引人注意的人----在逃犯一般跳不出这种思维方式。列车启动时,我已经迅速完成了对大脑中存储的全部通缉犯资料的搜索,却不记得见过这个男人脸。更令我在意的是他身上的矛盾性。他的装扮和神情的确可疑,但他的眼睛,却格外地纯净。
我疑惑了。如果他不是在逃犯,为什么象在躲避着周围的一切?似乎在这个男人的周围存在着高高的墙垒,没有人能靠近。
我思考着如何与他打开话题。一边装作翻阅报纸,我一边暗自观察他。
他从列车启动,就一直望着窗外。这是不同寻常的。新干线是高速运行的铁路系统,虽然配有车窗,却由于列车速度太快,窗外并无风景可看,所以整个车厢几乎没有人会把视线投向窗户。这个男人,与其说在看因飞掠而模糊的景物,不如说是正沉浸在自己的世界吧。
终于累了似的收回目光,他随意地抽出纸笔写着什么。疾笔了一阵,忽然停下,笔尖犹豫着。他低着头,帽沿遮掩住了脸上的一切。似乎泄了气,他偏过头轻缓地叹口气,咬了下唇角,无声地扯下那张纸,团了丢在一边。
列车驶出东京市区不久,年轻男人在我对面疲惫地睡着了。我利用这个机会认真地端详他。这是一张五官分明而柔和的脸,好看的眉眼,直挺的鼻梁,薄薄的唇覆盖着干涸的皮肤。
显然他正经历着颠沛流离的非正常生活。正如我的判断,睡梦中男人露出浅浅的笑容,温暖,如同春天飘洒在林间的阳光。他一定梦见了自己的恋人。或者,至少是给他幸福感觉的某个十分重要的人。
注意到手边的纸团,我轻轻展开其中一个。
“能和你见面,真的太好了——”
再展开一个,还是同样的一句话。我愣住了。
仅仅是皱褶纸张的悉簌,就惊醒了他。第一次他将那带着防备的清澈的目光投向我。
“哦……抱歉。我只是看了看你写的……你……这句话,是写给女人的吗?”我想我知道如何与他开始对话了。但我不懂自己为什么有点慌乱,好像对方是警察而自己是被怀疑的罪犯。
他没有特意回避,而是轻轻低下眼睛,继而露出难以察觉的笑。
“不。我没有交往的女朋友。”略略低沉的磁美男中音平静柔和地飘进耳膜。
“那么……是给家人的?”
他的笑容中泛出明显的苦涩意味。摇了摇头,他依旧用着平淡的语气,“他们已经忘记我这个人的存在了吧……”
我内心轻微一震,一时无法形容自己的心绪。一个没有家人,也没有恋人的人。一个孤独于这个世界的人。拥有这样一双折射出单纯内心的透明般的眸子!在他身上究竟发生过什么?
“能和你见面,真的太好了——”。
字迹间充溢着幸福的期待。
但是……
“难道说……是写给男人的?”我迟疑地开口。
对我的追问,他并没有表现出厌烦,反而异常平静。苦涩的笑容加深了些,似乎又掺进少许甜。迟了片刻,他才最终摇头,“不。不是你所想的。”他的目光再次飘向未知方向,淡淡地补充,“他只是朋友。”
我暗暗松了口气。还好,他有个朋友。
想想也对,家人也好恋人也罢,或许都不如朋友能够了解和安慰自己。
“你的朋友,他是怎样的人?”我试探着问。他脸上舒展的表情告诉我,这个朋友并不像他的口吻那么普通。
他没有立即答话,而是继续望着窗外,让我一时怀疑那里真的有什么风景。
忍不住顺他的视线看过去,我仿佛看见这样一副景象:一个十六七岁的纤弱少年,正哭泣地奔跑在站台上,追逐着我们的列车……
不,怎么可能?我甩了甩头。画面不见了,窗外依然是被超高车速揉的粉碎不成形的线条和色块组成的“风景”。没有站台,更没有少年。
我的疑惑更深了,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
列车经停小田原站时,我不放弃已经取得的进展,继续深入话题。
“请问,先生是做哪一行的?”
他怔了怔。
“在下是保险代理。”我拿出总带在身上的名片,“专门负责生命险项目。天灾人祸不可预知,先生应该未雨绸缪,好好考虑为自己和自己珍惜的人买一份保险。”
保险代理人是我面对惊弓之鸟般的潜逃犯时常用的伪装身份。它的好处是,我无论多么主动地接近对方,都会被认为想推销保险,而不会轻易惊动对方的警觉。
他仔细看了我的名片,又看看我。
“生命……保险吗……”他似有若无地呓语着,一会,慢慢将名片推回。“如果是过去,我会买一份的,虽然没有可写进受益人栏的人……而现在,却……已经不需要了……”
“不需要?怎么会?”我露出保险代理的职业笑容,“先生可以让你的那个朋友做受益人。虽然让朋友做生命保险受益人的例子不多,但也不新鲜。”
他有点惊讶,沉思一会,忽然问,
“保险金是一生的幸福——有这样的保险项目吗?”
看着我疆住不解的表情,他仿佛自嘲地笑了。
“没有,是吧……如果有就好了,我一定买……”
“没……开玩笑吧?”我以为自己听错,“用自己的生命……换受益人一生的幸福?这样……这样的话,活着不是更好吗?”逐渐地我的语调无法控制地急促了起来。
这时我才明白,从开始看见他就产生的不同寻常的直觉,原来是因为这个人身上围绕的“放弃”气息。是的,我有感觉,他已经放弃了某些常人珍惜无比的东西。是什么呢?一时又说不清楚。我只是不由自主地提高了声音,想挽回他的放弃。
“我们没有这种保险。就算有,我也不愿意把它卖给任何人。因为我从来都认为,幸福是只有活着才能感受到的东西。人没有了,金钱可以一定程度地弥补受益人生活上的困境。但是幸福、感情、爱,都是不能作为遗赠留给别人的。因为,那没有意义……”
在我慷慨陈词过程中,他一直注视着我,一动不动。渐渐地,他的脸上浮现一抹不易察觉的伤感。
我知道,我可能触动了他的伤口。也许,我已经在毫无知觉中狠狠撒了一把盐。
沉默蔓延开来,让我无缘由地胸闷,很想马上起身离开这团令人微微窒息的空气,到没人看到的地方吸上一支烟,整理忽然纷乱的情绪。
为什么会与他进行着一场这样的辩论?我几乎全然忘记了自己的警察身份,一边思索我们之间的每句话,一边不安地等待他的反应。
“如果爱一个人,一点点幸福又是唯一能留给对方的,就会有像我这种人会买这种保险吧。”他忽然开口,每个字都说得清晰而舒缓。
我顿住。
“但……但是,如果对方不明白、不领情呢?那不是很不值?而且,人总该努力活着。也许这个世界是残酷了点,但只要活着就没有离开的理由。我们卖保险的可是希望客户活得越久越好的。”
他笑了出来。“怎么,你以为我会寻短见吗?”忽然又收住笑,“也许,那样真的更好……但是,我还有心愿未了呢……”
我抽了一口凉气,盯着他黑白分明的瞳仁。他看到我紧张的样子,再次笑起来。
“别担心。”
话落时又滑出了轻叹,
“没有经历过深入骨髓的孤独是不会明白那种渴望为唯一的爱燃尽生命的心情的……没有家人,没有朋友,没有女人,在一座人潮拥挤的城市里彷徨着,不明白为什么而活着,不知道痛苦的源头在哪里……这样的日子总算结束了。现在,我知道自己该做什么。我知道我这份碌碌无为的空洞人生的价值在哪里了。……总有一种方式,总有一个人,可以证明我曾经存在过。”是经过了深思熟虑了吧,他的语言平静如止水——却无意地在我心里掀起了惊涛骇浪。
“前方就要到达热海。请换乘伊东线的旅客准备下车……”
报站小姐甜美的声音中,他轻轻地整理行装站起身。
“谢谢你。很高兴和你交谈。”他对着我又一次温暖地微笑。“我要下车了。……别太在意我的话。也许,我们还会见面的。”说完转身向车门走去。
“等等。”我从他的笑容中惊醒过来,下意识叫住他。
他转身,目光询问。
“你……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表情停顿几秒后,略微沉吟,他终于浅笑着说,“清水。”
“清水……”
沉思间,这个叫清水的男人,已经消失在车门前。
列车停稳,我伏到车窗前,正好看见他的修长的背影在站台上越行越远。
车门关闭的前一刻,我做了一个决定。
二十分钟后,我跟着清水登上了开往伊东的列车。当然,他对我的行动毫无察觉。
本来我这次的目的地应该是岐阜,但是现在,我却登上了通往另一个城市的列车。我对自己自作主张临时改变行程的解释是,我对清水的一切无法释怀,很想知道他究竟去哪里,做什么。出于职业习惯,我觉得他身上疑点很多。但我还不打算把跟踪清水的行动向任何人汇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