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心尘》苏炼魂

12、拾贰

　　宁凉不在我们的卧房之中，屋内所有的家具都仍旧蒙着一层薄灰，似乎自上次搬出这里边从没有人来过，或许宁凉他不愿再回忆起任何与我有关的事，很明显，这个房间的物事均会令他想起曾经住在这里的那个欺骗了他七年的女子。

　　我不知道，宁凉到底有多恨我，也不知道他是否还会让我留在他身边，为我曾经给陆家带来的噩运赎罪。书桌上还摆着一摞之前他陪我习的字，那样被酒莫惊春睡重，赌书消得泼茶香的日子是否就这样离我远去，且再不会有了？

　　我忍着泪水去后花园寻他，以前他最喜欢和我在落熏楼下棋，他棋艺精湛，却往往败在心不在焉的我手下，笑着拱手对我道，小姐聪慧，小生技不如人，惭愧惭愧。彼时，他的眸子就如同天上的星光一般璀璨，而现在那双眸子却蒙了尘。

　　路过奶奶的小佛堂，里面熟悉的笃笃声一如以往，仿佛从未出现过这若许波折，我不知何时我才能拥有奶奶这份历尽沧桑的淡然心境。

　　檐楼之上，我果然见那抹瘦削背影，在我看来甚至有些佝偻。他面前摆着一个棋盘，两指间拈着一枚黑子正凝眉思量，不一时放在棋盘上，唇角上扬，轻轻念叨，“其实这一步该当这么下”，似乎他对面真的坐着一个含笑与他对奕的我。今年春日，我就是在这里看着他娶婉宁进门，而现在我却又是要在这里，求他允我留下。

　　楼梯的吱呀声惊动了沉浸在棋局中的宁凉，他的声音顿时冷了下来，“不是说过，没我的吩咐任何人都不许上来么？”眼角的余光自我面上扫过，他整个人惊起，衣袖扫过棋盘，黑白棋子落了一地，脆生生地令人心里发慌。

　　他想向我走过来，却生生顿住抬起的脚，错开眼去低声道，“休书我交给了苏少爷，你还不知道么？”

　　“已经没什么休书了。宁凉，我不会离开你，不会离开陆家。”我看着宁凉的眼睛道，手指尖都在颤抖。

　　宁凉低头不语，几步迈过来，将我紧紧拥在怀里，力道之大几乎让我窒息。“惜儿，对不起，对不起。”他突然间泣不成声，是因为他用一封休书换回了振声吧。我抚着他的背告诉了他我和七夜的约定，从此以后我的命和陆家就算是绑在一起，七夜不会再让我看着陆家出任何事情。

　　宁凉的拥抱渐渐放松，他松开我，艰难说道，“其实，殷七夜早就来找过我，那时婉宁刚刚过门。所以陆家败落都是我的错，跟你没关系，是我一意孤行想要留住你。只是休书不是他逼我写的，振声也不是他带走的。”原来那日我昏倒之后，七夜当即抱我回房，而哥哥在书房里将我和七夜年少时的故事一五一十都告诉给宁凉。

　　所谓的下蛊之事七夜他确实骗了我，因为他从没有给我下过蛊，但我也确实不可能为宁凉生儿育女，他之所以想出这样的说辞，是因为在苗南那次我中毒，虽有解药，但是服下解药的后果是我这一生都不能拥有自己的孩子。他选择了要我活着，宁愿和我这一生都不能拥有自己的孩子，不告诉我只是怕我难过。

　　他离开南翔郡的这六年，弃武从商，吃过不少苦，受过不少罪，却终于一手创建了自己的产业。他也确实借手中的货源，客户和资金抢走了陆家很多生意，他孤身一人，又行走江湖多年，有些不光明的手段也在情理之中，但是导致陆家彻底败落的那场阴谋，将宁凉排挤出书塾以及振声的失踪却都是那个丧心病狂的许少津一手策划的，七夜他毫不知情。

　　七夜逼迫陆家只是为换取宁凉一纸休书，而许少津则是想毁掉陆家。既然初衷不同，行事手段自然也就不同。对七夜而言，没有什么，比得上我的快乐。

　　“我什么都不在乎，他毁了陆家也好，甚至拿振声交换也好，我只想留你在我身边；可是如果你的心不在我这里，我又怎么能把你囚禁在这里？殷七夜能为你做到放手，我也可以。因为我爱你，而你爱的始终都是他。”宁凉沙哑着声音道。

　　我交叠的双手颤抖了一下，却哑口无言，因为宁凉说得是实情。相处七年，尽管我也牵挂他，也担心他，但却始终无法产生对七夜的那种情愫。我知道所有的打击对宁凉来说都比不上我心中另有其人。同床共枕却七年异梦，对他而言，所有的痴心都成了笑话。他那么清高的人，又如何能承受这样的事实？

　　宁凉看我凄惶的样子，苦笑道，“你在陆家七年一直都是那么温婉，从不会大哭大笑，也不会失去理智，我一直以为你本性如此，所以你哥哥口中的那个你是那么陌生，那么生机勃勃，只有在殷七夜面前，你才会发疯，才会变得脆弱，我这才明白，只有和殷七夜在一起，你才是真正的活着。”

　　“我一直以为我最爱你，可是我真的败给了殷七夜。他才是真正爱你的人，因为他能为你付出的一切，包括他的生命。你们曾有过那样的生死与共，我又何德何能去挤占他在你心底的位置？我对你再好，也抵不过他曾对你的万分之一。我真的很灰心。”

　　他最终还是送我离开了陆府，我眼睁睁的看着陆府的大门在我眼前慢慢阖上，透过门缝还可以看到笑着看向我的宁凉，一点一点被掩映。

　　他说，我曾说过，他是我的亲人，所以他不恨我。只希望来生能在殷七夜之前和我相识。

　　此刻的我，如同倦极的鸟，只想归巢。

　　陆家和苏家，一个在城东，一个在城西，十七岁那年，我坐着大红的花轿从这条路上被抬到陆家，成为陆府少爷陆宁凉的妻子，七年后的今天，我一个人重新走上这条路，我不再是陆府的少奶奶。而在苏家，有一个我自幼倾心的男子，一个愿意为我倾其所有的男子。

　　我回到苏府，等待我的却是空空的畅鑫苑。刚刚接到消息赶回府的哥哥看到我回来，告诉我，七夜已经走了，带着我对他的恨。我的眼泪刷得流了下来，我不恨他，我从来都不恨他，可是我还没有开口告诉他，他便丢下我一个人再次选择浪迹天涯。他怎么可以如此言而无信？他明明答应过我就算是死，也不会丢下我一个人。

　　我转身奔出畅鑫苑，卸了哥哥马车上的头马，翻身上马，朝城门外疾追而去，迎面的风呼呼吹着，一些久远的声音随着呼啸的风声灌满我的耳朵。

　　“七夜，听说山上有劫匪，如果我们遇到了，你会不会丢下我？”
　　“不会……”
　　“可是，要是你打不过他们呢？”
　　“怎么可能？”
　　“如果，我说如果你打不过他们，会不会丢下我？”
　　“就算我死，也不会丢下你。”

　　当年，苏府千金小姐苏彦惜偷偷逃了家，跟着心上人殷七夜离开南翔郡，扬言要闯荡江湖，一走便是两年多。我们一路西行，三个月后的一天，我们两人路过罗黎郡，十五岁的我骑在马上望着高耸入云的诘云山，有些胆颤，扯着殷七夜问个不停，直到得到那句信誓旦旦的保证才放下心来，跟着殷七夜扬鞭顺着山路打马前行。

　　那之后的两年里，无论是在南苗身重剧毒，还是在南夷的森林里被瘴气所迷，抑或是两人受困在百越的山谷里，苏彦惜身边始终有殷七夜不离不弃的身影。因为他说过，就算我死，也不会丢下你。

　　□□的马被我疾挥的鞭笞得不停长嘶，我不知沿着城门外的官道追了多久，到底也没有看到那个熟悉的背影。天边红霞遍布，夕阳眼看要落下，我心底泛起无边的绝望，再也无力挥动手中的马鞭，只是任由我的马越行越慢。待它喘着粗气在官道旁停稳，我狼狈地翻身下马，坐在无边的旷野中放声哭泣。这一次他是真的走了，上次他走了六年杳无音信，这次一别是否就是一生了？我为什么那么轻易信他，却又那么轻易疑他？难道我和他注定是情深缘浅，此生无缘吗？

　　胸口撕裂般疼痛，那两年闯荡江湖的日子严重损毁了我的身体，这样策马狂奔的剧烈运动让我贪婪地呼吸着新鲜空气，夜色渐渐笼罩了我，头顶上突然响起熟悉的声音，“彦彦，你不能这样骑马……”，听上去很是心疼。

　　我猛然抬头，狠狠扑到来人怀里，打断了他的话。因为身受重伤，不便骑马，殷七夜乘马车离开南翔郡，却在出城上了官道不久便看到我策马狂奔的背影，他呼唤我的声音被我狂乱的马蹄声踏碎，他的笨重马车比不上我的千里良驹，眼睁睁看着我消失在他视野中，只能一路沿着官道寻我。

　　我紧紧揽住他，嗔道，“你说过就算你死，都不会丢下我。”

　　他用未受伤的左臂缓缓地揽住我，坚定得道，“你放心，就算我死，都不会丢下你。”
　　一向坚强的他声音中也带了些哽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