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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壹 ...

  •   二月十八,立春,忌治丧,宜嫁娶。

      我着一身盛装,大红的流苏缨络自百绣罗裙上闲闲垂落,脑后松散地盘着一个髻,头顶没有多余的饰物,只将一支钗斜斜插入发髻。这身打扮稀松平常,今日娶妻的是我的夫婿陆家少爷陆宁凉,而那罩红的四人小抬轿上坐着的却不是我。

      此刻,我正倚在后园落熏楼的檐楼上,推开了窗凭栏眺望。隐隐听着远处传来熟悉的弦瑟交织声,吹着龙凤和鸣的喜乐,喧嚣声渐渐近了。那顶小抬轿也进入我的视线,跟在一匹高头大马之后,被抬入陆府角门外的小巷。

      之所以如此冷清,是因宁凉今日娶进门的杜婉宁不过是一房妾室,而我苏彦惜,却是十七岁那年便已经嫁入陆家,是宁凉的正妻。苏家与陆家都是南翔郡的大户人家,苏彦惜是苏府的千金小姐,陆宁凉是陆家的独生根苗,两人的婚事不说轰动整个南翔郡,起码也是烜赫一时的盛事。

      今日的场面与当日相比自然是判若鸿泥,我长嘘了口气,许是天气太过炎热,心头仍是聚起一股灼热,忙轻摇手中的罗扇。恍惚间,当年的场景又浮现在眼前。

      那时的我,正是如花似玉的年纪。出嫁那日正是三月二十三,我曾到过一些渔村,三月二十三这日正是天后诞,会有浩浩荡荡的人群去天后殿为她庆祝生辰,而在远离大海的南翔郡,这不过是普普通通的一天,一个宜嫁娶的日子。我着喜服,披霞帔,头上簪金戴玉挂满了亮晶晶的头饰,正中的那顶缀满明珠的凤冠,压得我脖颈酸疼,喜轿一走一颠,我一直恶心难受。

      那年我十七岁,心不甘情不愿坐上嫁入陆府的八抬大轿,艳红的盖头之下,没有人看得见我扑簌而下的泪水已经弄花了奶娘为我精心绘制的新娘妆。从苏府至陆府,城东城西的距离,彻底埋葬了我少年时的绮想,粉碎了我那短暂的轰轰烈烈的爱情。

      从今往后,我是陆家的少奶奶,那个素未蒙面的陆宁凉的妻子,再也不是可以浪荡江湖的苏彦惜。

      我十五岁背着爹娘离家,两年多来,我曾随殷七夜到过塞外下过江南,闯过大漠困过深山,我们曾在诘云山巅对着朝阳日出发誓,此生此世,永不分离。只是年少时的生死与共在父母眼中却是离经叛道,偏僻乖张的行径。一返回南翔郡,因长途跋涉而身体虚弱的我便被锁进夕照阁,而七夜也再不许踏入苏府半步。

      我在夕照阁坐立难安,日夜哀求娘亲成全我和七夜,却不知道爹爹已为我议定了苏陆两家这桩门当户对的亲事。夕照阁的锁去了时,我还欣喜若狂,以为终能打动爹爹。可是在大厅之上却听爹爹说起,要我三日后嫁入陆家。

      我顿时如五雷轰顶,声嘶力竭的说我不要。哥哥原本是偷偷带了七夜去夕照阁看我,两人在大厅外也把这话听了个清清楚楚。七夜顿时顾不得掩饰行藏,站出身来对我说,彦彦,跟我走。

      我想也不想便向他走去,因为我知道,把手交给他他定可以护我一生周全,只是身后传来爹爹的断喝,惜儿,你若今日迈出苏府大门一步,就永生不是我苏荃的女儿。

      就是他这句话,让我面对七夜的催促,迟迟伸不出手去。我也想和七夜从此天涯海角白首不离,可这种勇气,他有,我却没有。七夜是个孤儿,他从来没有过牵挂,除了我。而我,放不下,堂上的父母,亲厚的哥哥,他们对我的宠爱我无法割舍。

      爹爹声色俱厉地问殷七夜,他能给我什么?说我跟着七夜只能受苦。说我从小锦衣玉食,可是跟着殷七夜四处奔波,身体早就垮了。说他不是爱我,而是害我。说他只是个一文不名的江湖混混,根本就配不上我。

      眼见着七夜的脸色逐渐铁青,浑身散发出一股肃杀之气,我知道爹爹说到他心底最最看中的事情,他爱我是豁出了性命去爱我,最怕别人说一句不配。我抢在七夜发火之前,跪在爹爹面前哭着求他,说今生今世我是非七夜不嫁的。

      见我如此回护七夜,爹爹一个巴掌打得我头晕目眩,大骂我不知廉耻,我捂着脸颊仍旧拉着爹爹的衣袖不肯放手,只说请爹爹成全我和七夜。爹爹怒极,甩开我返身拿起家法便向我身上招呼过来。

      一股温热的液体喷溅在我的脸上,我听到爹爹一声闷哼,以及哥哥娘亲惊叫的声音。眼前是一片血色,爹爹的右肩汩汩地往外流血,拿着家法的右臂却已经落在大厅一角。娘亲和哥哥手忙脚乱地帮爹爹堵住伤口。

      我顿时愣在当地。

      哐当一声,是金属落地的声音。我惊恐莫名地看过去,一把满是血迹的剑落在殷七夜脚下。那是我最喜欢的惊鸿剑,我曾亲眼见过殷七夜用这把惊鸿剑杀过几个十恶不赦的败类,但是我从没想过他的剑会冲着我爹挥出。

      我不敢置信地望着殷七夜,直到听到下人们向大厅跑来的呼喝声,才惊醒般将他推出门去,哭道,“走啊……”他私闯民宅,持械伤人,定是个不轻的罪名。我怎么忍心看着那个肆意江湖的浪荡游侠身陷囹圄。

      他定定地看着我,不肯动,我知道他只想带我一起走。可是他伤了我爹,我怎么可能在这个时候跟他一起走?我拾起地上的惊鸿剑横在颈间,瞬间便划出一道血痕,冲着他嘶吼道,“你走,我恨你,我永远都不想再见到你。你走啊!”怕我会伤害到自己,七夜飞身跳上房檐,只剩下他无力的声音在他离去的檐牙上回响,“如果不能爱我,你就恨我吧!”

      这声音如咒一般,常常在我耳边回响,哪怕我已嫁入陆府六年,哪怕奶奶公婆对我疼爱有加,哪怕夫婿宁凉一直视我如此生唯一。爹爹的右臂从那天便废了,因为失血过多,他昏迷数日才醒,知道我放走了七夜,也一句话没说。我和哥哥谁也无法面对爹爹那空荡荡的袖管,一向游戏人间的哥哥收敛了狂妄一心一意肩负起家里的生意,而我自昏厥之中醒来也乖乖坐上陆府的花轿。

      只是六年来,尽管宁凉对我一直如珍似宝,我虽并不爱他,也可做到和他相敬如宾举案齐眉,可我就是一直没能为他诞下一儿半女。直到现在,他被逼迎娶新妇婉宁,我知道他是不甘愿的,就如同我当年一样。

      这就是我们逃不开的宿命吧。是我的无奈,也是他的无奈。

      正思忖间,花轿已经到了角门外,唢呐喇叭声震耳欲聋,喜娘尖锐爽朗的唱喜声直刺人心,“新郎下马踢轿门,赢得佳人永同心。”坐得久了,只觉腰酸背痛,我略直了直身子,俯靠在窗边,看向角门外高头大马上披红挂彩的宁凉,六年前,同样的装束我觉他背影傲然挺拔,而今日我却只见他的萎靡。

      直到此刻我的心里才涌起一阵酸涩,“宁凉,对不起。”曾经为了我他和公爹相抗了两年,一直不肯娶妾,而我却不能面对婆婆悲愁的眼泪和宁凉肩头的责任。我答应婆婆劝宁凉娶妾,这才有了今日。

      我看着宁凉翻身下马,一步一步挪到小轿前,我看他伸出手去颤微微撩向小轿的轿帘,浑然不觉自己的心已经悬在喉间,蓦得,宁凉回头望向檐楼,我欲躲藏已是来不及,索性直起身子大大方方看向他。宁凉仿佛早就知道我会在这里,望向我的目光没有惊诧,只有愧疚和怜惜。

      自议定娶妾之后,宁凉一直觉他对我不起,却从不说这一切皆因为我膝下无子。他待我情深意重,我只能感激爹爹并没有为我选错人。既然我不能为陆家开枝散叶,那就好好照顾新来之人吧。一念至此,我冲角门外犹自愣怔失神的宁凉灿然一笑,提起裙裾步下檐楼,婆婆身体不好,宁凉纳妾之事全由我一个人操办,如今新人已经接到,前厅还有好些事务等着我去处理。
      或许此刻的我,在外人眼中是最可怜的人,而我却觉得唯有如此,才能不辜负宁凉对我的深情。说实话,他的情深意重,我实在受之有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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