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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刻骨铭心的不仅仅是爱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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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闹。”我爸老兵23,一边拧着眉,一边很严肃地扭头,从老花镜的左上方,瞄了一眼坐在沙发上的我妈。
我妈,手里拿着一条小毛巾,随时准备擦眼泪——我弟弟、她最小的儿子就要当兵了。
“那怎么办?你说你这孩子也不着急!”我妈仍然紧攥着那条毛巾,下意识地用手指绞着,眼睛盯紧老兵3。
老兵3耷拉着脑袋,蔫蔫的,依旧不出声。
“咳,脚长这么小……”我埋怨着。
老兵3瞟了我一眼。
“啪”,我爸忽然用手敲了一下沙发边桌,一边顺手扒拉开一直眯着眼睛占据边桌的米德罗维奇(我家宝贝大花猫)的猫尾巴。自从家庭会议开始,这厮就一直跟边桌上的电话线过不去。
“快给你哥打个电话。”我爸点了我一下。
“对对对,给你哥打电话。”我妈边说边快速地挥舞着手里的那条湿毛巾,擦了擦眼睛。
我抄起话筒。
“怎么了怎么了?什么事啊?”真是的,意料之中地带着他那个不耐烦,隔着一百多公里都能看见他翻着大眼睛、仰着脑袋,那个样儿可大了去了。
我哥,身高1.83米,天生就是一个得瑟主儿,军龄17年,所以他叫老兵17。这人走在大街上,帅得惊天地泣鬼神(我同学说的)。在部队,他的口头语是“熊玩意儿”;最大的嗜好是凡事都要争第一,这点跟我爸一样,别说是各项考核,就是全军篮球赛,他也不放过。我们轻易不敢看他打篮球,弄得跟打仗似的,我妈说能犯心脏病。
有一次,人家给他介绍了一个老师,很文静的一女孩,人家名字也好听,姓温,叫温暖。俩人约在咖啡馆。咖啡馆是那种火车座的,人家温暖坐他对面,双手托腮的,周围一片浪漫的静谧,灯光摇曳……
气氛不错,感觉良好。他倒是很有礼貌,请人家温暖点了好几样爱吃的东西。不一会,服务员上咖啡,他忽然很唐突地来了一个鲤鱼打挺,腿磕在桌子上不要紧,关键是,他把自己坐的那个火车座(那么高的靠背的双人火车座),竟然给弄翻了,就是火车座的靠背朝外,翻了,打了咖啡,破坏了气氛,惹得在座的人都哄堂大笑。
最重要的是,跟人家也没有下文了。你就承认你紧张吧,不习惯咖啡馆的气氛吧,他对这也有说辞,他说人家的火车座腿先折了!
每当老兵17在家里得瑟地且目中无人地走来走去,慨叹自己是为战争准备的将军!为什么不打仗呢!……老兵23就不得不打断并循循诱导他:“和平,我们要的是和平!”我妈和我会“嘁!”的一声说“吹牛不上税”。
老兵17在他们军是一个以低衔代高一级职务的典型,举个例子,就是开大会一屋子一毛三连长中混了他这个一毛二代理连长(他自己吹牛得瑟是因为年头不到却能力超群)
哦,扯远了,回来。
“给找双38号胶鞋,明儿一早就开拔了,没鞋。”我忒不耐烦地说。
“早不说!等着。”
放下电话,我把双手一摊,故意挑起眉毛、瞪大眼睛,使劲眨巴着,让所有的人都看到并且紧张。
果然,老兵23抬头看了看墙上的表。
5分钟以后,老兵17的电话传来了两个消息。
好消息是,胶鞋找到了;坏消息是,从女兵连借的,胶鞋是女兵的胶鞋。
这个消息让全家人都松了口气。不过,老兵3的脸红了……
第二天一大早。
老兵3胸前的大红花那叫一个扎眼,白白净净的小脸上,一对大猫眼兜着泪。小芝麻牙紧咬着嘴唇,知道他想哭,但还是克制着自己没让“金豆”掉下来。
“嘀——”集合的哨响了。
老兵23只说了一句:“你不是孩子了……”老兵3的眼泪扑簌簌地掉下来,使劲地点了点头,很男子汉地向我们行了一个并非标准的军礼……
老兵3扭身跑了,边跑边按着头上的棉军帽。
我们站在原地,望着他越来越远的背影,细细的脖子,窄窄的肩膀,以及他后背上的那个格外醒目的大背包。我那没出息的妈,眼泪终于断了线地掉了下来……忽然,一头扎进队伍里的老兵3,又慌慌张张地从队伍里跑了出来,向另一个方向的另一支队伍快跑……
这时,一个中等身材的接兵军官,一只手叉着腰,一只手使劲点着向他跑过去的老兵3!显然,这孩子迷了马糊地站错了队。
结果,我们酝酿许久的眼泪立刻被眼前这一幕生生地给憋回了去。
你说你赶快入列啊,就别再磨叽啦,他可到好,竟在这短短的调整正方向的过程中,还不忘歪过头,向我们摆摆他那细瘦的、秀气的手。
“嘿,怎么着了这是!”我妈急得泪都没了,我爸则红着眼圈、极严肃地闭紧了嘴……
望着老兵3的背影,我们所期望的,都是他会成为另一个老兵17。
那会儿,我根本就不会明白,世界上许多的人和事,即使有着非常相近的客观条件和已知的环境,但,总有那么百分之九十九的结果,不会像你预期的那样发生……
也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武装部给老兵3他们这一拨儿北京新兵统一配发了草绿色的制式衬衫。看着干净漂亮又精神。其他地方的新兵均配发的是白色制式衬衣,北京兵们的绿衬衫成了挺扎眼的颜色。
新兵大拨儿哄刚上火车,老兵3眼见着这一节车厢的弟兄们都是绿衬衫,一路上,天南地北,神聊、胡侃,小团体的快乐融融,然后——
火车开始到站,第一站,下了一拨儿绿衬衫,老兵3与他们互道珍重,热烈欢送;第二站,又有一拨儿绿衬衫向他挥手道别,老兵3开始有点小惆怅;第三站……
终于,老兵3无奈地发现,他周围的绿衬衫越来越少。明明是自己刚刚熟悉的兄弟,就这样一站一站地递减了。到了最后一站,他前后4排的火车座,只有他这个绿衬衫硕果仅存。
老兵3使劲地抻着脖子又搜寻了整节车厢后,点了点数——还好,包括他自己在内,总计剩下8名绿衬衫。
刚刚熟悉就要分手,这就是所谓的“为了告别的聚会”。
老兵3最后一批下车。
脚踩在干硬干硬的土地上时,已到傍晚时分。
从各地征召的新兵们集结在X军W团司令部宽整的训练场上。老兵3东张西望,显然是在找绿衬衫。他在心里默默地点数,点到“5”的时候,眼见着一个肩上扛着两杠三个星的上校从队伍最前端走到他面前。
老兵3打了一个立正,挺了挺胸。注视着上校的眼睛。
上校上上下下打量着他,浑厚的声音响起:
“你为什么当兵?”
“锻炼自己更像男子汉,因为父亲也是兵,我扛……”
老兵3想都没想脱口而出。可他刚刚吐出前两个字,上校的目光就已经把他跨越了,眼神扫过站在一旁的接兵队长。
队长眼巴巴地看着上校,小声说:
“怎么样团长?我这兵接的?”
上校狠狠地白了他一眼。显然,他就是W团的最高首长——团长,同时,他对老兵3的回答并不满意。团长转了身,问站在老兵3旁边的白衬衫:
“你为什么当兵?”
白衬衫顿了片刻回答:
“扛枪保卫祖国,当兵尽义务!”
团长的嘴角不易察觉地微微一动。
其实,老兵3有点委屈又有点着急,他后面的话还没说完:
“我扛枪保卫祖国,当兵尽义务!”
四十分钟后,白衬衫被点名进了特务连,他则被分到工兵连,他真的成了硕果仅存的绿衬衫了。各连赶到团部接兵的老兵们,都按照顺序相继把自己名下的新兵领走。只剩下老兵3一个。他有点慌。
不一会儿,老兵3远远地看见一个身体精瘦,面庞黝黑的上士推着一辆破二八杂牌男式自行车,还是没有铃的那种。老兵3看见那自行车脑子里飞快地闪出传说中的“除了铃不响上下哪儿都响”。
然后兀自小小地琢磨了一下,那些被领走的新兵怎么没有自行车来接呢?
“以后我就是你的班长。”上士表情并不丰富,“来,你把行李搭上来,放在后座架子上。”说着,他拍了拍后车座。果然,大二八浑身上下一阵“哗啦哗啦”。
老兵3还要客气推辞,说自己背着能行。班长严肃地说:快,服从命令。
这时候的老兵3根本就不知道,工兵连最牛的车是连长的永久牌二六,其次就要数这辆“除了铃不响上下哪都响”的“大二八”,平时只有上士买菜时才偶被征用。
他这会儿好歹也是享受了工兵连的“二等待遇”了。
班长在前推着自行车,不说话。老兵3跟在班长的屁股后头,小心翼翼,两人一直往团部的东门走。看见大门,老兵3心里开始敲鼓,坏了,莫非要出团部?别的新兵可都没出团部啊。
果然,班长抬着“大二八”跨出了东门。老兵3留恋地仰脸看了看哨兵,跟着班长跨出了东门。
出了门,俩人继续往东走。
途中经过一片黄土大空场,然后,随着漂浮在空气里的泔水和某种动物粪便的奇臭,一座猪圈出现在老兵3的视线里。
本来冬天就天黑得早,这会儿,天色渐渐暗了下来。老兵3回头望望来时的路,腾地冒出一种“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气场,刚才迈出的团部大门,此时已经变成了一个模糊的小黑点,浓缩在一片冬天的暮色之中,影影绰绰,似乎一切都与他无关。他不禁打了个冷战。
“班、班长,还远吗?”
老兵3的声音有点弱。
“不远。”
与老兵3的颤颤巍巍相比,班长的回答干脆如铁。
此时,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四周依然空旷而人迹全无。老兵3自始至终在盼着,出现个兵吧,哪怕是个一个兵。可是,伴随着他俩的仍是黑暗中的苍凉,甚至是凄惨。
老兵3的心,瓦凉瓦凉的。
也不知道走了多久,终于,班长指着一片模糊但还算相当整齐的大杨树的身影,回过头对他说:
“咱们连,到了。”
老兵3顺着班长的手指方向望过去,黑暗中影影绰绰地出现一溜儿的低矮房子——难道这,也叫营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