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相思》苏寒臣

8、心盟

　　边疆要打仗，景帝命幕渊理天下钱粮事宜，一切征粮调粮的细务都落在了幕渊身上，这几天他户部，刑部太仓三头跑，时不时的还要应付景帝对战事的垂询，一头政务，一头军务，直忙得他四脚朝天。
　　得不到空闲，他一天只能睡两个时辰，再加上重伤甫愈，不到半个月下来，他整个人就瘦了一圈。
　　成绮坐在渊澜殿外的屋檐下，身边的红泥炉子“滋滋”的响，里面熬的是给幕渊调理身子用的药。
　　成绮扇着扇子，控制着火候。
　　幕渊恰在此时进了园子，一眼就看见了成绮，他停住了脚，不想去惊动她。
　　并不是第一次看她为自己煎药，然而此刻的他却格外贪婪。这两天总是莫名的心慌，成绮煎药的样子却能让他安心，这是要给他喝的药，她如此专心，让幕渊觉得她的心里有他。
　　成绮抬头，正对上幕渊黑色的瞳仁。
　　那双眼睛里藏着似悲似喜的情绪，让成绮心惊，她忙站起来，规规矩矩的行了礼，口中道：“殿下。”
　　幕渊点点头，“唔”了一声，抬脚就要进殿，成绮退到一旁。
　　幕渊定住脚，回头，再看了成绮一眼，她仍旧是安分守礼的站在一边，低着头，更像是对自己嘲弄。
　　成绮，你不知道，即便是对着父皇和母妃，我这一辈子，从没有像现在这样，如此小心翼翼。
　　“成绮，你这次出宫，可有什么要问我？” 幕渊垂着眼，淡淡的问。
　　他居然亲口来问！成绮抬头看他，他棱角分明的脸上，漆黑的眸子望着远方，不见悲喜。
　　“有，”成绮吸气，问了那个几日来一直盘旋于胸的问题，“殿下，成绮想知道，我爹爹是怎么死的。”
　　幕渊眯着眼，似乎是走了神，成绮却看着他的拳头握紧了又放下。一个细微的动作，突然让成绮绝望，她陡然意识到自己其实是害怕知道答案的。
　　“殿下，你不用说了，我不想知道。”她复又低头，不想让幕渊看见自己的泪。
　　幕渊的手似乎抖了一下，“成绮，你这辈子最大的愿望是什么？”
　　她的愿望是什么？成绮苦笑，她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平静：“奴婢不知道。”
　　幕渊转过头，脸色苍白，没有一点血色，连日的劳累，让他显得枯槁，他的声音像是从一口枯井里传出：“成绮，你要什么，我都知道。”
　　“洪大人的死，成绮，我难辞其咎。”带着一点自虐的快感，幕渊残忍的道。
　　心中什么东西轰然坍塌，成绮抬眸，幕渊看到了她眼中的不甘，她眼中的痛，心中的痛。
　　绮儿，你痛，我也会痛。
　　幕渊捂着胸，一字一顿的说：“绮儿，我不再留你，我会去知会刘谨，你走吧。”
　　“你告诉我，不怕我去投靠太子，为父报仇？”
　　“痴丫头，你是爱我的吧？你只会恨我，却不会害我。” 幕渊惨然一笑，像是下了壮士断腕的决心，“这样很好，你恨我，而我放了你，还你自由。”
　　渊澜殿外，他与她默默凝望。
　　疼痛从成绮的心底化开，散到四肢百骸，腐髓蚀骨。
　　“殿下。”赶来传话的小太监惊讶的看着玉阶上脸色悲戚的两人，小心的道：“陛下传您入紫宸殿议事。”
　　幕渊以手抚额，手放下来时已是一派龙子凤孙的天家气度，他笑着点头道：“有劳公公。”

　　碧云上前，一把夺了成绮正在收拾的包裹，眼圈微红，她哑声说：“我不让你走。”
　　她楚楚可怜的站在那里，就像成绮给了她什么天大的委屈受了。
　　“傻姑娘。”成绮苦笑，就算眼下再没那心情，也不得不奈着性子安慰起碧云，“为什么不让我走？”
　　“我——，我——” 她我了个半天，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罢了。也是我对不起你。”成绮一叹，“我自己是跳出了这牢笼，可怜你还要在这里苦熬。”
　　“姐姐，你也带了我走吧！”
　　“我一个弱女子，出了宫，无依无靠，你跟了我有什么好处？” 成绮安慰道，“你放宽心，殿下仁厚，他会照拂你的。”
　　“殿下照拂我，还不是因为姐姐您？姐姐，你为什么要出宫？是因为荻娘娘吗？姐姐，有殿下在，她伤不到您的！” 碧云心直口快，有什么就说什么。
　　荻娘娘？成绮呆了呆，觉得这个名字已经离自己好远了，也是，她自嘲的一笑，等出了宫，这渊澜殿里的一切，就与她再无瓜葛。
　　她正思量着，门碰的被撞开，却是刘谨闯了进来。
　　成绮站起身，不解的道：“刘总管。”
　　“你还没走。” 刘谨的口气冷硬。
　　成绮跟在刘谨身后，他不说话，但急快的步子里有掩盖不了的惊慌。成绮直觉认识到一定是出了什么事情，她正要开口去问，刘谨已经给出了答案：“殿下不知道做错了什么，被皇上打了四十板子。”
　　成绮手一颤。
　　四十板子！以他重伤初愈，每天只能睡两个时辰的身子？！泪水直顺着面颊滚落，成绮推开了刘谨，往渊澜殿跑去。
　　“冤孽。”刘谨看着已经冲入殿门的成绮，轻轻的道。
　　幕渊趴在床榻上，闭着眼，感到庆幸，至少从背部到臀部，火烧火燎的刺痛转移了他的注意力，让他没有力气再去考虑自己的心情。
　　除了成绮，他还有很多东西，这一辈子，他可以没有爱情。只是现在，该用什么来平复自己已经痛到了麻木的心？
　　一双纤软的手覆在了他握得很紧的拳上，幕渊身子一颤。他白皙的手背上青色的血管跳动，骨节已经攥得发白，成绮呼出一口气，把他的手指一根根的掰开展平。
　　他们掌心相对，十指交扣。
　　“抓紧我，让我分担你的痛。” 成绮轻声说。
　　幕渊倏然睁眼，汗水顺着他额头滑下，挂在长长的睫毛上，“成绮，你不走了？”他问。
　　成绮跪坐在床边，只是笑：“怎么把自己搞成这样？”
　　幕渊懒懒的笑，感受着从成绮手心传来的热度，道“值得，如果我受伤可一让你留下，我永远都不想好了。”
　　她的眼里有盈盈的泪光，幕渊一叹，很多女人在他面前哭过，或泣泗磅礴，或抽抽噎噎，却从没有一个人的泪像她的这样惹人爱怜。
　　她总是无声的哭，似丛兰邑露，弱柳扶风。
　　幕渊知道，即便他深爱成绮，让成绮留在宫里也不是明智的选择，他看过自己的母亲流泪，知道宫里的女人过得是什么样的生活，他心爱的女人，怎么能毁在这肮脏的皇宫中？！何况，斡旋在权力颠峰中的自己，或许根本没有保护她的能力。
　　可是他不想失去她！他爱成绮，爱得自私。他迫切的想解释，想和成绮说什么，想让她留下！
　　“这两年我羽翼渐丰，除了君臣名位，我在朝廷的势力不输于太子，如今又管了刑户二部，一个皇子的能力盖过了太子，这很危险。”
　　成绮惊诧，不知道幕渊为什么忽然要说这些。
　　“父皇责罚我，也是不得已。”
　　成绮皱眉，她懂幕渊的意思，为了朝局稳定，皇帝在大臣和皇子间玩平衡，景帝不能看着不是太子的皇子坐大，只能寻个理由，打压幕渊。
　　她忽然间一阵胆寒，蓦然想起了幕浅那像极了幕渊的眉眼，再看看幕渊身上的伤，她咬紧了下唇。
　　原来，天家骨肉兄弟间，竟无半点亲情可言。
　　成绮心里一痛，她心疼，心疼幕渊。
　　“成绮，我不怨恨父皇，他待我或许不公，可在江山社稷面前，父皇没有选择。” 幕渊转头，眸子闪光，仿佛成绮会立刻消失，而他，要将她刻在心里一般，他喃喃的道：“成绮，你也能原谅我吗？”
　　最后一句话像一声惊雷，向成绮炸来，他说什么，她不懂他在说什么。
　　“成绮，对于你父亲的死，我也像现在的父皇一样，别无选择。”
　　不，其实我后悔，你知不知道，如果早知道我会这样无可挽回的爱上你，我拼死也要救回你的父亲！
　　成绮胸口如遭锤击，她明白，自己所爱的，不是一个一般的男子，他的身上印着黄金血胤，他身上背负着家国天下，江山社稷，可是那一句“别无选择”，还是将她深深的刺痛了。
　　幕渊和成绮的父亲其实是一样的，一个想做一代令主，一个想做一代名臣，最终目标或许不同，可他们的理想是一样的，他们要都想要一个承平天下！
　　为了这个理想，父亲可以丢下娇妻爱女，慨然赴死。
　　成绮无力去阻止将自己渐渐包裹的绝望和哀伤，她觉得自己好像掉进了一个宿命的旋涡，因为她爱他，再不能自拔。
　　他是想让我留下吧？成绮牵动嘴角，想露出笑容，幕渊，我早就决定留下了啊，就在刚刚，我踏入殿门的一刹那。
　　“成绮平身三愿，殿下可愿一听？”
　　不等幕渊回答，成绮笑了笑，继续说：“一愿天下销戈铸戟，永无战乱之忧；二愿百姓安居乐业，再无衣食之苦——”
　　她猝然停住，三愿么？三愿她不敢再说。
　　幕渊已经被她的话所怔住，他的成绮，他的成绮！他不顾身上伤痛，一把扣住成绮的腰，拉着她睡在自己的身侧。
　　“成绮！”他紧紧抱着她，脸贴在成绮的背上。
　　背后濡湿温热的感觉真实的传来，成绮知道，他哭了。
　　成绮握住了幕渊的手，轻问：“殿下，成绮的心愿，你可能实现？”
　　“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 幕渊的声音从自己的身体闷闷的传来，让她泪流满面。
　　“绮儿，你等着，等着我把这样的盛世，送到你的面前！”
　　“是，我信你。” 成绮自语。
　　她闭上眼，将第三个愿望永远压在了心底。
　　愿得一人心，白头永不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