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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1-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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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面响起一阵极不规则的脚步声,皇帝踉跄地进来了。
“慢点、慢点。”西皇后不断地提醒。
“她……在里面?”皇帝瞪着红绡帐问,因为醉酒,他的声音有些含糊不清。
西皇后故意面无表情地呆了一会,才用一种藏有秘密的语气说:“可不,在里面等着呐。”
然而,大醉的皇帝没有听出她的弦外之音。他盯了帷帐一会,“哼”了一声,做了个姿势,仿佛是要就地坐下,几个宫女忙架住他,扶到旁边的榻上坐了。
“国婚……”他低声嘀咕了几遍,突然提高了声音:“他们颜家居然敢说为了两国和好,缔此婚姻……国婚!国婚轮得到他们吗?他们眼里还有没有朕?”
越说越大声,挥动着手臂要站起来,然而晃了下身子,又跌坐回去。
“轮不着轮不着,哪里能轮到他们呢?”西皇后像哄着小孩子一样,在皇帝背上不停地拍啊揉啊。
“呕……”皇帝吐了。
顿时一阵忙乱,宫女们端水的端水,拧手巾的拧手巾,又替皇帝换掉污得腥臭的袍服。
好一会,外面静了。
静得异样,忽然间连一点声响也没有。莫非皇帝睡着了?楚萝暗自揣测。
一个念头还没有转完,帐帘猛地掀了起来,一股浓重的酒气扑面而来——皇帝进来了。
十八岁的皇帝,容貌异常清秀,面庞的轮廓宛如女子般柔和,然而肤色黯淡,双目无光,带着极深的酒色痕迹。
他一进帐,便不假思索地扑向胡床。
楚萝低垂眼皮,一动不动地坐着,从眼角的余光望见踉跄而来的影子,一口气憋在胸口,竟像是忘记了呼吸。
西皇后也有点着急,赶上前几步,想要拦住他,皇帝却已经停了下来,瞪着两只眼睛,直愣愣地看着楚萝。
“她……”好半晌,皇帝用手指了指,“就是那个楚国公主?”
“那么俊的人物,还能有谁呢?”西皇后回答。
“俊?”皇帝斜过眼睛,又瞟了几眼,从鼻子里哼了声,“怎么,她病了?”
“哎,人家那么远路来,那话怎么说?‘一路风尘’!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就进宫来啦。这么着,再天仙的女子也没模样了,这人家还是好的呢,要换了是我,兴许陛下都认不出我是个人来了。刚才就想跟陛下说这话,陛下自己进来了,可不就扫了兴?”
西皇后竹筒倒豆般说着,皇帝似听非听,也不再看楚萝,呆了会,转回身。西皇后忙扶他又到外间坐了,一面又说:“我说呢,陛下就把她交给我,十天之内,我还一个天仙出来给陛下!”
“随你。”皇帝兴致了了,很随意地挥了挥手。
帐里的楚萝主仆,听得很清楚,不由自主地都松了一口气。这时候才发觉,身下的茵褥都已被汗浸湿了一大片。
静了会,西皇后又说话了:“陛下,今天晚上去秋水宫吧?”
“唔……”
“我可是特地给陛下准备了新鲜玩意。”
“是什么?”
“这可是看的,不是说的。这东西,说稀罕也没什么大稀罕,不过除了我那里,别的地方未必能有,过了今晚呢,明天也难说还在不在了。”
“好!”皇帝兴致又来了,“就去你那里。”
说完,起身就走,仿佛已经将长安公主抛到了脑后。西皇后领着一班宫女忙跟了上去,顷刻间,锦花阁上又安静下来。
楚萝主仆对视一眼,长长地透出一口气。
“今天这关算是过去了,明天……”楚萝没有说下去。
“明天再说明天的吧。”冬云用手捂着胸口,一副惊魂过后的脱力模样。
楚萝笑了笑,刚想说什么,帐外有人叫了声:“公主。”
这声音楚萝认得,是西皇后身边的翠娘。她亲自起身,去挑起了帐帘:“姐姐,请进来。”
“可不敢当!”
翠娘接过手,就势深深地一礼。然后说:“娘娘让我来跟公主说,本该让公主去她那里的,不过今天陛下过去了,恐怕不便。所以,请公主就在这里住一晚,明天一早再挪动。”
楚萝心有余悸,对锦花阁不由生出些许畏惧,迟疑之间,翠娘看出了她的心思,便压低了声音说:“不要紧的,陛下明天请了滕王,早上不会过来了。这里的宫人,跟我们娘娘都熟,不会慢待公主。”
楚萝这才点点头。
翠娘又说自己要赶着回秋水宫去,不能多待,告了个罪,便匆匆地去了。
锦花阁的宫女们井然有序地上前伺候,脱去紫绶玄玉的翟衣,卸去金钿假髻,等一个端着水盆的宫女上前,楚萝犹豫了。
“脸就不洗了吧。”
听见这话,宫女们面面相觑,也都知道端底,却不知道该劝不该劝。
正在犹豫的时候,有人来报:“大皇后来了。”
这一天经历的事也太多了,也觉不出什么意外,便站起身迎了出去。才走到门口,就见一群宫女簇拥着一个仪态端庄的年轻女子走了进来。
楚萝深深一礼:“大皇后。”
“何须多礼?”大皇后轻轻扶住了她的胳膊,“你不要和我客气。”
和煦如春风的声音,听起来却总像有些许软弱的意味。抬头看时,正见她微微含笑地望着自己,面容酷似颜夫人,只是眉宇间锁着一丝忧愁,叫人看了,心里不由发沉。
携手入座,颜珍缓缓开口:“听说你今日才到,路上可还顺利?吃住习惯么?”
楚萝一一作答,心里总有些异样,觉得眼前的大皇后,似乎与众不同。
寒暄一阵,颜珍吩咐宫女,递上一个精致的食盒。亲手打开,端出一碗汤饼,放在楚萝面前。
“我想,你大概饿了。”
不提还好,一提果然,折腾了半晚,早已经饥肠辘辘,面汤的香气,像小虫子似的直钻入心底里。颜珍又端一碗放在自己面前,先吃了一小口,又微微含笑地望着她。楚萝知道,那一碗是特为拿来作个样子,好叫自己不必拘束。这份体贴,让她深为感动,觉得不必拂了颜珍的好意,便也不客气什么,吃了大半碗下去。
颜珍一直静静地看着,等她放下筷子,这才又笑着说:“巧儿妹妹的手艺,像是又长进了。”她比魏巧儿小几岁,但中宫居长,所以这样称呼。
楚萝下意识地抚了抚脸,歉意地说:“这样子,真是失礼了。”
颜珍似乎没想到她会这样说,微微地一怔,淡定的神情中,露出了一丝微妙的窘迫。“其实……”她迟疑了一会,仿佛在斟酌字句,“陛下不是那样不讲情理的人。”
楚萝知道她误会了自己的意思,然而,她也不想立刻否认,便沉默着。
“怕是有什么误会……”
颜珍停下来,叹了口气,轻轻摇了摇头。
发间的一根碧玉簪在楚萝眼前晃过,她陡然明白过来,颜珍不同在哪里?原来她只戴这一根碧玉簪,其它一样首饰也没有,身上只是一件深青的素罗裙,连花也没有绣一朵。单看这一身装束,想不到她居然是正位中宫的大皇后。然而通身自有一股持重风度,叫人不能够小瞧。
“听说你很喜欢读书?”颜珍问。
楚萝忙答:“跟着先生认得几个字,打发时间罢了。”
“都读些什么?”
楚萝随口说了几本,都是《女诫》之类,想想又加了句:“偶尔也看点《周易》。”
“哦?”颜珍很感兴趣,“看得懂么?”
“懂的少,不懂的多。”
颜珍便絮絮地与她说起书里的事。谈起来才发觉,颜珍对这书也稔熟得很,楚萝心里便不由纳罕。颜珍看出她的疑惑,便解释说:“我二弟阿昭,有一阵子迷上了这书,成天就在读它,废寝忘食。那时他才十二三岁,先生怕他太着迷,误了别的功课,不叫他看。他又舍不得,依旧偷偷地躲着看。可是找不到人跟他谈论,就来找我,我实在缠不过,只好跟他看了一段。”说着,脸上的笑容变得十分温馨。
楚萝答什么都不合适,只好低垂下头,默不作声。
颜珍没有觉察她的羞窘,依然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过了会,她叹口气:“我有一年没见过他了,也不知道他眼下长成了什么模样?”
听了这话,楚萝眼前立刻浮现出日间见到的少年,头垂得更低了。
“我这个弟弟,平常脾气再好也没有,对什么人都好。可是,我做姐姐的清楚,其实他性情高傲极了。就跟那猫儿一样,得顺着他的毛——”颜珍的手凌空抚摸了一下,就好像怀里真的抱着一只小猫,“要是惹恼了他,他要不抓人,抓人必见血。唉,也不知道这样的性子,好是不好?”
这话像自言自语,可是也像叮咛。楚萝犹豫了一下,慢慢地抬起头,颜珍的脸却是侧向一边的,眼神中透着些感叹。烛光幽幽,照着她眼角细密的皱纹,楚萝心里吃了一惊:二十不到的年纪,竟已经憔悴如斯了!这皇城中过得什么样的日子?可想而知。
还好自己没有拿错主意,她这样想着,一时之间,忘记了应该答话。
“你也累了,歇息吧。”
颜珍站了起来,脚步却没有移动,望着楚萝,似乎想说什么,然而最终只低声说了三个字:“别担心。”
太过用力的语气,听起来意思适得其反。
楚萝默默地点了点头。
送走大皇后,已是月上中天,细细的一弯,高悬天幕。楚萝站在窗边仰望了一会,心里凌乱无章地滑过这一天的事情,由颜珍想到颜夫人,由西皇后想到皇帝,又想到颜昭,只觉恍若一场梦。
也许是实在太累了,躺到床上不多时,便沉沉地睡去。
景国公府的后园里,颜昭在月色下静静地徘徊。
几株古槐,枝叶参天,偶尔漏下几点碎银子般的星月之光。已经入秋,脚下干枯的落叶,沙沙作响。夜深人静的寂寥,仿佛在心底催开一条缝隙,思绪不受控制地逸出来。也不是特地要想起,久远以前的记忆却不断地滑过心头。
这园子他是太熟悉了,从记事起就住在这里,没有一棵树他没有爬过,没有一块石头他没有摸过。在他年幼的时候,父亲闲居在家,除了偶尔出门行猎,大部分时间就在这园子里消磨。跟府里的清客在亭中下棋,跟他的母亲在花畔闲聊,有时候也来看他们兄弟习武,指点几句。那时他还小,只觉得父亲严厉,不太敢往他面前跑。
有一次,好像是他八岁的时候,他看中树上的一只鸟巢,想要那几只小鸟儿。本来这样的事情,只要跟大哥颜弘说一声就是,无奈那几天,刚好跟大哥拌嘴,抹不开脸去开口。只得咬着手指,眼巴巴地站在树下瞧着。
父亲走过来,顺着他的眼光望过去,明白了他的意思。
“看我的。”
父亲手抱脚蹬,三下两下就上了树。他却并不去碰那几只小鸟儿,就站在树桠上,冲他招手:“来,到阿爹这里来!”
他站在树下仰脸看着,父亲双手张开,袍袖舞动,就像一只大鹏鸟。他不由自主地吞了下口水,犹豫着走近树干。
“可使不得!”乳娘劝阻,“二郎还小呢!”
“既然想要,就自己来拿!男娃儿,畏畏缩缩,总等着人家拿来给你,有什么出息?”
不知道是被父亲的话激励了,还是羡慕父亲威武的模样,不知哪里生出一股力量,他终于也爬了上去。父亲最后拉了他一把,然后父子俩就并坐在枝桠上。那时候,他已经忘了那几只小鸟儿,坐在那么高的地方,就像浮在半空中,含着树叶清香的风从脸上拂过,居高临下地看着树底的人,说不出地舒畅、够味!
颜昭仰脸望去,此时那棵树在暗夜里,只是一片黑沉沉的影子,然而当时的情形,却清晰得历历在目。“唉!”他轻喟着,心头浮起一种莫名的惆怅,像那样父子亲密的情形,近年仿佛是不再有了。
又想到方才,一家人散去的时候,他故意拖在最后。有话想说的神情放在脸上,父亲不会没有看出来,可是,父亲毕竟没有如他期待的那样,叫住他。
眼下大兴的局势,他相信自己看得很清楚。如果说四年前皇帝继位时,他还是一个十三岁的懵懂少年,对父亲被推上顾命位置这件事,只是模模糊糊地知道颜家的地位从此发生了变化,那么此时,经过了这四年间的所见所闻,他已经很明白,大兴的天下虽然还姓着拓拔,可是“王气”已经悄悄地离开了皇城,转到这景国公府来了。
父亲心里一定更清楚,然而不论他如何旁敲侧击地探问,父亲总是保持着那一副不动声色的神情,毫无表示。
他到底在想什么呢?颜昭不得要领。
心里的失落,郁结成一股烦闷,堵在胸口。正不知如何发泄的当儿,脚下被石头绊到,猛地一个趔趄,身子凌空弹了起来,便顺势拧腰,双臂平推,打起一套长拳。
腾挪之间,胸中渐渐变得清爽,打得兴起,索性将袍子脱在一边。身形所至,拳风带起落叶,在空中盘旋破裂,飒飒有声。
末了,一个青龙出水,凝气收式。
长长地吐出一口气,身上已被汗浸湿,夜半寒意沁入怀中,微有凉意,痛快极了!
披起袍子,只觉得头脑清醒异常,心知这一晚是不用想睡着了,便打算去书房,可以好好地写几首诗。
回头走了几步,忽然看见前方影绰绰站了一个人。
“阿爹!”颜昭惊讶地,“为何还没有歇息?”
“走了困,一时睡不着……”颜雍的声音在暗夜中听来,显得温和些,“陪阿爹坐坐。”
“是。去亭子里吧。”
“不用,就在树下好了。”
见父亲径直走向旁边的一株大树,颜昭迟疑地说:“那,我去取苇席来。”
“何必费事?”说着已经要坐下去了,颜昭连忙赶上去,将披在肩头的袍子铺在了地上。
父子俩并肩坐在树下,颜雍如常地沉默着,似乎又陷入了沉思。颜昭却在想,该不该说话?该说些什么话?思忖了一阵,蓦然惊觉,父子之间,何以如此拘束?便一面斟酌着字句,一面转过脸去。
却正迎上父亲的目光,仿佛含着几分探究。“你从方才就像是有话要说,是不是从顾家听到了些什么?”颜雍问。
“是。”颜昭定了定神,把顾勖告诉他的一番话,转述了一遍。最后加上自己的想法:“阿爹,皇上像是胡闹,可也不全像是胡闹。顾世伯说得对,早作准备为好。”
颜雍先不说话,然后叹口气:“意思我都明白,可是我拿不定主意——我兴许是老了,如果早十年,我绝不会这样犹豫。”
淡淡的一点月色,正落在他的额前,映得他额头的几道皱纹,有如斧刻。原来父亲这般年纪了,颜昭像是第一次注意到,不由得怔忡。
“不过,你说得对——”颜雍转过来,眼眸幽幽地泛着光,“他胡闹也好,不是胡闹也好,都是一回事。这件事情,早就不由得他,也不由得我们了!”
“我们”,这两个字正正地打在心头,颜昭倏地扬起脸来。
颜雍仿佛没有觉察他异样的兴奋,顾自往下说:“四年之前,先帝委我为顾命。那时你才十三,大概不记得了……”
“我记得。”颜昭说。
他记得那天,中常侍来过,不知对父亲说了什么。人走后,向来深沉宁和的父亲,一反常态,整整一天都在廊下焦躁地走来走去。他不吃不喝,也不跟任何人说话,好几个仆人因为惊扰了他,而挨了鞭子。中常侍究竟带来了什么消息?颜昭似懂非懂,却知道那必定是一件极其重大的事情。
“正是那天,是你阿娘对我说了一句话,我才下定了决心。她说,我已经踩上了刀刃、架上了火炉,愿意也好,不愿意也罢,都没有了退路!不光是我如此,你们也是如此,”他看看颜昭,难得流露出一丝慈爱的语气,“只要是我们颜家的人,其实那一天,都已经骑上了虎背。我犹豫也就是为了这个,这不是我一个人的生死荣辱,可是,我不能犹豫,也是为了这个。皇上那个性子,我这些年看得很明白了,不光是荒唐,而且有如豺鹫,所以……”
他没有说下去,然而已经足够了。
颜昭心跳得有点厉害,这件事他暗地里早已想过很多次,也早打叠了许多话要说,可是忽然点破,一时之间,有些无从说起。
“你心里想做事,我很明白,你阿娘也跟我提过好多次。其实你不必急,‘上阵父子兵’,到了该用你的时候,我岂会不用?”
颜昭吸了一口气,沉声答:“是。”
颜雍的谈兴出奇地好,又徐徐地说起:“开朝八大柱国——”
呼延氏为首,以降是徐、陈、元、颜、魏、杨、顾七家,都是跟着武帝起事的。元杨两家因谋逆,在武帝手上就败了,如今还剩下五族。顾家可以不必担心;呼延氏一门位高望重,恐怕难以被说服,但他们家除了老将军呼延博之外,年轻辈没有出色的人才,虽然棘手,却不见得无法应付;陈家本是武帝外戚,外强中干,不足为虑;摸不出深浅的,还是徐、魏两家。尤其是徐家,昔年武勋还在呼延氏之上,但只因是北郁旧臣,论君臣莫逆,那就比不上早就跟随武帝身边的呼延家了。
“两家都经营多年,振臂一呼,可以聚二十万众,更可虑的是,倘若这两家联手……”
“那么,”颜昭很快地接上,“要害还在幽州与申州之间。”
他的手凌空虚砍了一下,作了个截断的手势。
“嗯、嗯。”颜雍随意地点点头,显得不很在意他的话。过了会,才又说:“我最担心的还不是这。皇上虽然失德,然而终究还不到可行废立的地步,民心向背,恐怕于我们未必有利。”
“这,我替阿爹想过。”颜昭支起身子,俯向父亲耳畔,沉声说出了六个字:“光复大汉之制!”
一瞬间,颜雍的眸子亮得出奇,定定地盯着颜昭看了一会,忽然朗声大笑。这样欣然快慰的模样,从来也没有见到过几次,颜昭起先一怔,很快也跟着笑了。
“可惜没有酒。”
“那么,我去拿酒来,陪阿爹痛饮几杯?”
“不。”颜雍却敛起笑容,“该睡了。”
颜昭正在兴头上,不由怔了怔。
“明天还要早起办事。顾家那里是可以放心的,到了这步田地,叫他们置身事外,反倒失策了。所以,明天早晨,你去一趟,滕王那边的事情,请他们出面,确实比我们自己出面更好。”
“是。”颜昭只得这样答一声。
颜雍似乎听出他的不情愿,越发端正了神情说:“痛快了今日一个晚上,误了明天的事情,那就是因小失大。”
“儿子明白。”颜昭也正色回答,从容掩饰住了心中的失望。
次日一早,颜昭到襄国公府,见了顾勖,说明原委。顾勖掂得出事情的份量,也不跟他多做寒暄,只说了句:“事不宜迟”,便又匆匆去到滕王府,为的是赶在滕王进宫之前。皇帝临朝之后,把原本日日小朝、五日大朝的规矩,改成逢双小朝,十日大朝。这天逢单,又是没有朝会的日子,滕王按例要进宫——回来元城月余,滕王所做的事情似乎就只是陪皇帝宴游。
果然,见到滕王,已是穿戴辉煌,要出门的样子。顾勖知道,皇帝最不喜欢扫兴,宴游绝不可误了时辰,滕王赶着进宫之前,肯抽空来见,已是很大的面子。便长话短说,把事情经过转述了一遍。
滕王的神情,看起来很是古怪,似乎困惑多于惊讶,一连说了三遍:“有这样的事?”
“自然是有。一个长安公主事小,对陛下的名声有损事大,景国公也很发愁。都知道滕王在陛下面前说话的份量,只好求请殿下。这件事,还望擀旋一二。”
“我不能说满话,”滕王让高帽子扣住,矜持而怡然地笑着,“尽力而为。”
这就够了,顾勖不必再多作逗留,起身告辞。滕王亲自相送,携手到了阶下,见他还要送,顾勖自然辞谢,滕王却说:“不要紧,我正要出门”,于是一同到了二门外。
等各自上了车轿,帷帘遮住了外间的视线,滕王的笑容一扫而空,目光渐渐飘忽,仿佛陷入了沉思。
侍童知道他的习惯,便向外吩咐一声:“走吧”,大轿一起,直向皇城而去。
滕王住的靖善坊,离皇城很近,不多时便到。轿子一停,侍童打起轿帘,秋天微凉的风扑面而来,滕王似乎一怔,然后焦躁地跺一跺脚:“谁要你们停轿?”
这话好古怪,侍童浑然不解其意,讷讷地说:“永丰门到了……”
“那就从永乐门进!”
轿子又起,这回侍童学乖了,到了永丰门,问一声:“永乐门到了,停不停?”
滕王摆摆手,于是又往前。
直到了第四道门,滕王的脸色平静起来,这才吩咐停轿。
下了轿,左右看看,不由发怔:“这不是永泰门吗?”
侍童想笑又不敢笑,绷着脸说:“是永泰门。”
原来由东而西,已经绕过了半个皇城。滕王已把刚才的情形想起来,自己倒好笑了。伸手挠了几下侍童的头,笑道:“小崽子,偷笑了吧?轿子里的酥饼拿去吃吧!”
滕王心情好的时候,极好说话,侍童便应了声,嘻嘻地笑了。
进了宫一问,皇帝已经去了畅园。等到了那里,箜篌琵琶,乐声阵阵,场中舞姬浓妆艳抹,露着半截腰肢,扭得像蛇一样。皇帝正看得高兴,见滕王过来行礼,只挥挥手。滕王便在旁边一席坐了。
看场中那两个舞姬,很是面生,以前没有见过。舞艺也普通,看着不得章法,只是眼角眉梢,媚态无限,也就难怪皇帝喜欢了。
“如何?”一曲演完的间隙,皇帝很得意地转过脸来,“娘们太扭捏,还是这个够味吧?”
滕王先不解,仔细看去才恍然大悟!怪不得方才看那两个舞姬,行为风度,总有些粗糙异样,原来并非女子,而是两个十五六岁的少年改扮。也难为他们生得白皙清秀,眉眼细致宛如少女,一时间竟没有看出来。
“陛下这是什么话?”偎在他身边的西皇后搭腔,“莫非是嫌妾身不够味?”未等皇帝回答,从盘中取了一颗葡萄,塞在他嘴里,又附在他耳边说了几句什么,皇帝便扬声大笑。
趁着皇帝高兴,滕王端了一杯酒过来,笑呵呵地说道:“听闻陛下昨晚做了一件痛快的事情?”
皇帝心情大好,心思也变得异常敏捷,立刻领会到他指的是什么,再看看他的脸色,便知道还有下情要说,点点头:“待会。”
连演了五支曲,皇帝似乎尽兴了。顺手抛给小黄门一只橙,指指那两个扮作舞姬的少年:“赏他们。”
皇帝向来吝于赏赐,这就算是很好了。两个少年谢过恩,不免发怔,不知道一只橙该如何分法?这却无人理会了。
见皇帝走向旁边的一排殿,滕王忙跟了过去。
进殿略为歇息,皇帝把宫人都打发出去,然后问:“四叔要跟我说什么?”
滕王本来准备了一席话,打算婉转劝说,话到嘴边,忽然改了主意,直言不讳地说:“陛下还是把长安公主送回去的好。”
“为什么?”皇帝斜过眼睛看看他,倒没有什么生气的迹象。
滕王故意不说话,好像有什么事很为难。
皇帝冷笑,“他们颜家凭什么娶长安公主?这明明是僭越。四叔,你怕什么?”
“是有点怕。”滕王这才说。
“嗯?”
“臣想起一段故事。汉朝的质帝,陛下知道吗?”
皇帝摇摇头。滕王便说起汉冲帝夭折之后,太后梁氏如何立了八岁的质帝,朝政由梁太后的哥哥梁翼把持。特别又把梁翼专横跋扈,胡作非为的种种形状,述说了一番。
皇帝听得心有戚戚焉,“那不就跟老颜家一样?”
“那倒还不至于。陛下英明,大权握在自己手里,那就不必怕他们颜家。”
皇帝拧眉不语,过了会,问:“后来呢?”
“质帝虽然年幼,却很聪明,看出梁翼居心叵测。有一次,在朝堂上,质帝指着梁翼跟大臣们说:‘此乃跋扈将军’。梁翼顿生警觉,于是就在供奉的饼里下了毒,将质帝害死了。”
听到这里,皇帝下意识地看看面前摆的果盘点心,因酒色而略显苍白的脸,有些发青了。
滕王当然明白皇帝的心思,很肯定地说:“现下颜家还不敢。”顿了顿,语气一转,“可是以后怎么样,那就难说了。陛下如果逼得太紧——”
“朕明白你的意思了。”皇帝很快地说,“但……”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滕王掉了一句文,皇帝似懂非懂,有点不大痛快地看着他。滕王笑了笑,说:“陛下是陛下,富有四海。颜家在陛下的股掌之上,将来——臣是说,只要陛下忍得一时,还怕长安公主逃到天边去?”
“对、对。”皇帝终于高兴了,“反正,那个长安公主的长相也不怎么样,朕原本就是气不过。四叔既然这样说,那就听四叔的吧。”
长安公主长得不怎么样?滕王的眼波微微一闪,却没有说话。
“来人!”皇帝大声吩咐,“送长安公主回行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