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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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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府中,径直去了父母住的东院。
果然,厅中灯火通明,廊下院中一个闲人也没有,只有颜雍的亲随颜忠在门口把望。
颜雍和颜夫人,长兄颜弘,三弟颜温围坐在榻上,别的人神情凝重,却还平静,只有颜温一脸怒气。
“谁受得了这个!”
颜昭进屋时,正听见颜温这样嚷嚷。
“二哥,你别急,我们正想办法。真没有办法,也不能忍下这口气。依我说,我们干脆……”
“阿温。”
颜雍沉声打断,责备地看看他,颜温不说话了。
行过礼,在颜弘旁边坐下,颜昭看看父亲,又看看母亲。“我回来得匆忙——”甫一开口,才发觉语气虽然平静,喉咙却嘶暗难言,停了停,才又说下去:“还不很清楚。只听安善说了一句,皇上把长安公主接进宫里去了。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情?”
“亏得肖娘在那里,”颜夫人说,“早早就报信来。可她也不十分清楚,只说是奉皇后懿旨接去的。”
“皇后?”颜昭微微扬眉,“哪一位?”
“肯定不会是阿珍。”在家里,颜弘依然这样称呼妹妹,“另外那四位么,我看,东皇后和南皇后,最有可能。”
这么说当然是有缘故的,也有用意。但颜温不耐烦理会,当下接口说:“不管是谁,反正这件事,没办法忍。我们颜家,可不是他们老呼延家!”
他口中的呼延家,从武帝还未投到北郁之前,就已经跟随他左右。兴朝开国,呼延家一门三国公,五王妃,是宗室之外,大兴第一勋贵。鲁国公呼延盛的女儿,嫁给齐王拓拔亮为妃。去年元旦,齐王妃入宫朝贺,回到家里,袿衣服饰,一样不差,人却换过了一个!齐王气得吐血,无论如何也咽不下这口气,回到封地,就起兵造反。颜雍对事情始末知道得很清楚,早有所防备,派柱国将军徐胜率五千精骑迎击,齐王连封地都没出,就兵败自尽了。
然而自始至终,呼延家都没有什么表示。他们的沉默,不能让人安心。位望隆重的呼延一族,举足轻重,不是旁支宗室的齐王可以相比的。颜雍劝请皇帝,务必加意安抚。皇帝欣然照办,当即颁旨,册封那位没入宫中的齐王妃呼延氏为天元北皇后。
办法虽然不经,呼延家却默认了。鲁国公上表谢恩,奏折一到京师,朝堂内外都松了口气。也有好事的人在私底下议论,以呼延家的尊荣,倒也咽得下这口气?
颜温提起这段往事,几个人一时都不言语,各自想着心事。
颜昭知道,事情取决于父亲的态度,如果父亲像呼延盛一样,宁可委曲求全,那么他也不得不遵循父命。可是,就像颜温说的,这口气,怎么可能咽得下去?
沉默得越久,担心越重,不由自主地抬起头,望向父亲。颜雍的脸上毫无表情,甚至连眼神也深沉得无法探究,就像寺庙中的泥塑。颜昭从小就见惯了父亲这副模样,叫人觉得哪怕天塌下来,他脸上也不会出现一星半点别的神情。
终于,颜雍开口了,看着颜夫人问:“宫里该来消息了吧?”
“没有那么快,总还要再等一阵。”
听这一问一答,颜昭微微松了口气,知道至少眼下,父亲的态度绝不是束手静观。
颜温又插话了:“这样干等,长安公主说不定已经给……”话说到一半,遇上颜夫人狠狠扫过来的目光,总算领悟到自己的失言,歉意地看一眼颜昭,讪讪地停住了。
颜昭白皙的脸颊,陡然泛起两片红潮,然而只是一瞬间,便又慢慢地褪去了。他没有说话,神情显得很镇定,只有一双眸子里,闪着两点锐利的光。
没有瞒过颜雍的眼睛。他凝视着儿子,声音低沉地说:“阿温的话不好听,但也是实情。果然如此,那也就没有办法了。这,你要有个准备。”
一时之间,颜昭无法回答。
家人的目光,全都注视着他,他知道自己应该应承,但是这一句话要说出口,无比艰难,就好像有什么堵塞了喉头,连声音也发不出来。
静默中,只听见他不均匀的呼吸声。
颜夫人很不忍,她想要安慰儿子几句,神情刚一动,颜雍伸过手来,在她膝上按了按,颜夫人看看他,便没有说话。
“我明白。”
颜昭终于说出了这句话,声音干涩得几乎叫人听不出来,然而很快地,他就恢复了平静,神态自若地说下去:“我在想,这件事情,大皇后不宜出面。”
“我也是这么想。”颜弘紧跟着附和。
他像有些惊异似的,转脸看了看颜昭,又回头看着父亲说:“阿珍不便说话。”
“说了也是白说。”颜温跟了一句。
“阿温说的是。”颜昭很平静了,“皇上根本不肯听人劝,尤其不肯听大姐的劝,所以也不必叫大姐去碰钉子,办法还要另外想。”
颜夫人转过脸去看颜雍,烛光中映着她眼角一丝若隐若现的微笑。
颜雍徐徐地点头,却不说话,向旁边的漏壶看了几眼,似乎在等什么。
都知道他在等什么,只有颜温不明白,眼光从这个脸上,挪到那个脸上。来回好几次,颜夫人用眼色止住了他。“我知道你不甘心得很,可是你能拿出什么好办法来?”她半嗔怪半无奈地说。
“我……”他嗫嚅了一下,想法当然是有的,可是连自己也觉得说不过去,只好用求助的目光看着两个哥哥。
颜昭望了颜弘一眼,没响。颜弘说:“阿珍不便说话,然则总要有人帮咱们去说话。既然不能让阿珍出面,那就只好找别人。该找的人么……”
他的目光在爷娘面上转了一转,“阿爹和阿娘,心中肯定已经有数。”
“天元西皇后?”颜温使劲拍一下自己的头,“我好笨!”
这就是颜温可爱的地方,做母亲的忍不住笑了,颜弘也跟着笑了,紧绷的气氛松弛了一点下来。
颜夫人又说:“方才已经托人带话进去,我想西皇后应该肯帮这个忙。除非奉的懿旨,就是西皇后的,那就棘手了。”
颜昭明白母亲的意思。天元西皇后魏巧儿,本来是武帝最宠爱的一个妃子,不知道是跟现今的皇帝早有勾搭,还是后来使了什么法子,武帝薨逝不到一年,她就又成了皇帝的宠妃。再过两年,更被立为天元西皇后。皇帝的荒唐行径太多了,这件事反倒算不了什么。
魏巧儿能言善道,每每看见皇帝露出一点无聊的意思,总能逗得他重新高兴起来,所以特别得皇帝的欢心。那四位皇后中,也惟有她与颜珍交好——东皇后出身低微,平时不大跟别人来往;北皇后是呼延家的女儿,性子高傲,也不爱搭理人;南皇后才十四岁,简直还是个孩子。颜珍性情温和,总是一种以不变应万变的淡定神态,皇帝不喜欢。有几次皇帝看得不顺眼,恼怒起来,魏巧儿便拿话解围。颜珍心存感激,就对她特假颜色。颜家也很领情,暗中有许多馈赠。
所以,一说颜珍不便出面,都想到可以请西皇后帮忙。但只怕皇帝本来就是通过她的手,做了这件事,那就不太好办了。
“我想不会,西皇后是个聪明人。”颜夫人自己否定了自己的话,但,“这件事,多少还得凑凑运气。谁叫皇上他……”
话没有说完,然而谁都知道下面不会是什么好话。
“除了西皇后,还有一个人也许可以帮忙。”沉默了许久的颜昭,忽然这样说。
“谁?”
“滕王。皇上的叔辈,只有滕王一个在京。这件事情,像皇上自己的主意,不像滕王能想出来的,所以我猜滕王不知情。让他去说,再合适也没有。”
颜雍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了一会,慢慢地点了点头,“这也是个办法。这样吧,明天我去一趟滕王那里,想来他总要给我一点面子。”
“阿爹何必亲自出面?”颜昭说,“这本来是拿不上台面的事情,就不必在台面上解决。”
“哦?”颜雍很留意他的这句话,“你的办法?”
“我想请顾小郎帮这个忙。”说着,把在顾府遇见滕王的事说了一遍。
颜雍听了,起先不置可否,好一会,才说:“办法或许可以一试,不过,也许不便将顾家卷进来。”说到这里,见颜昭神色微异,知道他还有下情,就又说:“不管怎么样,先得等到明天早上,才能做这些打算。”
说得人人心里都是一沉。不错,如果这一晚木已成舟,那就什么打算都白费了!
就在这个时候,院子里有了脚步声,不多时,颜忠进来禀说:“娘娘派来的人,说长安公主是南皇后接去的,还说西皇后已经答应帮忙了。”
几个人的神情都微微一松。然而都知道,还远远不到能够安心的时候。
“但愿今晚……”
颜夫人双手合十,神态虔诚。
一乘金铃珠珰的辂车,悄无声息地将楚萝载入宫中。入了宫门,换成软轿,几点纱灯引领,在宫城中迤逦而行。
已是下弦月,天上一点淡淡的月色,笼着次第的宫宇。楚萝不清楚兴宫的规制,只觉得仿佛大得出奇,走了小半个时辰,仍没有停下的意思。所经的地方,大部分都黑着灯,在暗青的天幕下,只见殿阁浓墨般的影子,起起落落。
忽而一阵奇怪的声音,随风遥遥地飘来,似乎是笛笙琵琶,然而那调子十分古怪,不像乐音,间中还有人言语欢笑的声音。楚萝忍不住循声望去,只见宫城北有一片光亮,映得那处天空都隐隐发红,就像燃着火一般。
随侍的宫女见她望着那里,便解释说:“那是畅园,正演鱼龙戏,陛下喜欢看。”
楚萝没见过鱼龙戏,只听人说过是杂耍一类,原本也不在意,便丢开了不再提起。萦绕她心头的,还是方才的情形。一听说南皇后派人来接长安公主入宫,本已八分醉的肖娘,陡然露出那样惊惶的神情,仿佛在一瞬间,被兜头浇了一桶冷水,清醒过来。
“是不是不妥?”楚萝问她。其实何须要问?她自己心里也已隐隐地觉得不妥,再看看那时肖娘的神情,更加心如明镜。
“公主,你刚来,也不怕你笑话,我们陛下他……”
肖娘犹豫了,没有说下去。然而兴朝皇帝的行径,楚萝在楚宫中,就已经听得很多了。
“那么,”楚萝告诉侍女,“跟宫使说,天色已晚,我已经卸装歇息,不如明天一早再入宫参见。”
“没有用的。”肖娘叫住了侍女,“既然来接,接不到是不会罢休的。此刻是皇后的懿旨,待会也许就是羽林军来了。”
皇帝竟会妄为到这种地步?楚萝的惊讶一时竟压过了不安,疑惑地望着肖娘。
肖娘苦笑了一下,没有说什么,只是拧眉苦思。
“不去是不行的。公主,你去宫里,我回去报信,我想相公和夫人,一定会有办法。”这种时候,肖娘显出了她的决断,“但是,公主要给我一点时间。”
“这好办。”楚萝应声吩咐,“告诉宫使,我即刻梳洗更衣,请他稍候。”
这是很好的理由,可以名正言顺地拖延一个时辰。
肖娘不再耽搁,立刻起身要走,临走之前又跟冬云说了句:“别打扮得太……”话说到一半,目光转到楚萝的脸上,轻叹了一下,“算了吧,该怎么就怎么。”
这欲言又止的半句话,楚萝是听在心里的。
等坐下梳洗的时候,就跟冬云说:“肖娘的话有道理,你把粉敷得厚些,燕支抹得重些,这样看起来脸瘦。”北人喜欢丰腴的女子,大约看了骨瘦如柴的模样,不会入眼。
冬云微微摇头,“试试看可以,只怕没什么用处。”
听得这话,楚萝从镜中望着自己的容颜,也不禁叹了口气。
“小姐,要是真的……”替她梳头的冬云,在她耳边轻声地问:“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要是真的那样,你打算怎么办呢?”
楚萝沉默着。
她的脸微微扬起,目光不知落在哪里?显得有些迷茫。
冬云又说:“今天在街上看见的那个人,就是颜二公子吧?”
轻得勉强能听见的一句话,却让楚萝的身子猛得震了一下,就像被什么重物砸到似的。
她回头看了看冬云,眼中的神情复杂,叫人完全看不明白。
“我是楚国的公主……”
她手里攥着一根金钿,攥得指节发白。
冬云轻叹一声,似乎想说什么,然而被她平静的声音打断了。
“尽人事、听天命。”
楚萝正正地望着她的侍女,也望着她眸子里的自己,说了这么六个字。
尽人事、听天命,楚萝望着黑沉沉的宫城,又在心里默念了一遍。然而,该怎么尽人事?怎么听天命?楚萝心里根本没有底,她觉得自己就像坐在一乘全不由自己掌控的车上。
“嫁过去之后,要时时记得,你是我楚国的公主,多劝你夫家,叫两国和好。”
父皇的话,她没有一刻忘记。但,她心里有着说不出的犹豫。她知道动摇她的是什么,少年灼灼的目光仿佛仍在眼前,烧得她两颊滚烫。
软轿终于停了。
眼前是一座两重的楼阁,檐下挑着红灯,照出金画朱漆的梁栋,而且还有一股馥郁的花香,在这初冷乍寒的秋天,显得分外特别。
“这是锦花阁。”宫女说。
进阁登楼,到了屋里,迎面是好大一顶帷帐,浅红的鲛绡,用金银珠玉装饰,在跳耀的灯火中如水波般闪闪发亮,晃得人眼都要花了。
入到帐里,又看得呆了,原来里面别的什么也没有,只有一张胡床,足足丈五见方。
看这陈设,也明白怎么回事情,楚萝的脸色发白了。
“已经去请陛下了,请公主稍候。”
一听这话,楚萝面容惨变。任她怎么想了一路,真的事情到了眼前,还是有如阴霾突起,天惨云黯,身子摇摇欲坠,仿佛站也站不稳了。最苦的是,身边只有一个同样不知所措的冬云,伸出手去,连可以支撑的人也没有一个。
忽然之间,泪水就涌了出来,想忍也忍不住,根本不受自己的控制,成串成串地滚落下来,将厚厚的粉妆冲开了,露出玉般晶润的两行。到了这种时候,才知道什么兰质蕙心、什么才学过人,全都没有用!只剩下了无助,就像溺水的人,连一根稻草也看不见。
不,哭更没有用!她这样想着,慢慢地又收住了眼泪。
低头思量一会,她站起身,挑开帷幔,朝外面一个看起来年纪大些的宫女招了招手:“这位姐姐,请过来一下。”
宫女慌得几乎要跪下请罪:“公主,你可不能这样叫。”
楚萝温和地笑了笑,“请过来,我有话想问问你。”
宫女随她进了帐,楚萝先问:“你进宫很多年了吧?”
“回公主的话,已经十五年了。”
“那对宫中一定很熟了?”楚萝便问起些闲话,宫里有些什么人,平时都做些什么之类,观颜察色,觉得她像是一个可以交托事情的人——此时也不及细想了,就问:“大皇后住在哪里?”
宫女明白她的意思,迟疑了一下,回答:“春明宫。”
“离这里远不远?”
“就隔了一座夏阳宫,倒是不算远。”
“那么,”楚萝说,“此刻你能不能替我带给口信给她?”
宫女脸色一变,然而不容她拒绝,楚萝已经摘下手腕上的一只玉镯,悄悄地放进了她手里。
“只要告诉她,我已经在这里了,这么一句话就可以。”
“姐姐!”冬云已经明白楚萝的意思,也在旁边劝说,“你知道的,我们什么人都不认得,看得出你是好心人,请你一定得帮这个忙!”
“这……”宫女看一眼手里通体碧绿的玉镯,又看看楚萝泪痕宛然的脸庞,终于咬牙点了点头,“我试试看。可是,不一定能办到。”
“请尽力试,真办不到是天命,那也不要紧。”楚萝脸上绽开了一丝欣慰的笑。
等宫女走了,楚萝让冬云拿了粉盒来,将泪痕小心地掩去。然后,就是相对无语地坐等,真有一点“听天由命”的意味。
好在等没有等多久,送信的宫女回来了,脸上是一副未辱使命的泰然,楚萝一见,便先安下一半的心。
“大皇后知道了。”宫女小声说,“大皇后说了,请公主听西皇后的。”
楚萝不明白这话的意思,可是没有来得及问,楼下传来一阵脚步声,像是有一群人到了。宫女忙抽身下楼去了。
是皇帝来了?楚萝强自镇定,脸上却是一丝血色也无。
楼梯脚步声响,越来越近,紧跟着听见女子的笑声:“我来看看,我来看看,到底是怎么样一个……”
话未完,人已到。帷帐一掀,彩绣辉煌的一个宫装女子走了进来。
两下照面,两人都不由愣了。
眼前的女子,约莫二十刚出头的年纪,生一双细长高挑的丹凤眼,笑起来真个是媚眼如丝,连楚萝看了,都隐隐有些心神旌摇似的。
那女子也在不断地上下打量楚萝,忽然回头,对身后的宫女说:“快掐我两下,我不是做梦吧?怎么就眼花,看见仙女了呢?”说着,自己倒先扬声大笑了起来。
宫女们不敢像她那么肆无忌惮,都抿着嘴微笑。
有一个便给引见:“公主,这位是西皇后。”
楚萝忙站起来,可是什么也来得及做,又被西皇后按着双肩,坐了回去。她自己也在旁边坐了,笑吟吟的,却不说话,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楚萝心下诧异,不过记着颜珍的嘱咐,所以也不说话,从从容容地等着。
西皇后看了一会,吩咐:“翠娘,把人都带出去,你上外边守着。”目光却依然不离开楚萝。
等宫女们全都退了出去,西皇后带着一点做作地,大声叹了口气:“唉!今天我才算知道,什么叫人外有人。没有你比着,我觉得我还真不赖,可是一见了你,我就觉得自个成了那草窠里的□□,恨不得找口井窝着去!”说完又笑。
楚萝想要逊谢几句,还未开口,忽听她压低了声音说:“你的事,大皇后托了我。我要你一句老实话,你是想留在这里,跟了我们陛下呢,还是想出去?”
楚萝眼波一闪,“姐姐,你有法子帮我,对不对?”
西皇后先不言语,目光流转,仿佛在掂量什么。过了会,一笑,说:“这声姐姐叫的!办法我是想到了一个,但是能不能帮得成,就难说了。”说完,回头喊一声:“翠娘!”
翠娘进来,递上了一个粉盒,打开来,却与寻常的脂粉不同,花花绿绿地,有好几种颜色。
“这是扮戏用的。有一回我想扮来玩,就要了些来,还剩下这些,不想还真就有用了。”一面说,一面端详楚萝,脸上带笑,嘴里啧啧有声,“你这模样,天下哪个男人见了,也不会放你走。我得给你扮上一扮,你不用担心,过后用水一洗就干净了,绝不会弄坏了你这张脸——真要弄坏了,你舍得,我都舍不得!”
她一个人又说又笑,手里也不闲着,拿块棉布沾了粉往楚萝脸上抹。
楚萝一句话也插不上,索性也就不说了,安安静静地任由她摆布。
西皇后动作飞快,手起手落,几乎看不清她沾了些什么颜色。只见一旁的冬云,眼睛瞪得越来越大,仿佛看见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
不过半盏茶的工夫,西皇后停下了手,左右相了相,又补了几下,这才亲手拿过一面小铜镜,递给楚萝。
镜中的容颜一入目,楚萝的眼睛倏地瞪大了。眉眼还是那副眉眼,然而面黄肌瘦、眼窝深陷,一副憔悴的病容。乍一看见,几乎都不敢相信,这竟是自己。
“真是神乎其技!”
西皇后得意地笑了几声,又压着嗓子轻声说:“我从畅园出来的时候,陛下已经让我给灌得八分醉了,想来看不出什么破绽。反正待会他来了,你只要安安静静地坐着,不用说什么,也不用做什么,一切都有我。”
“好。”楚萝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
正事交待完,西皇后便又拉起她的手来说闲话,说不了两三句,必要夸赞几句,一时说她的手好,一时又说她的鼻子俊,一样一样地夸了个遍,且花样百出。楚萝长这么大,从来没见过一个人如此能言会道,她说十句,楚萝只能插上一句。不知不觉间,竟有种忘了身在何处的感觉。
忽然听见楼下传报:“陛下到了!”
楚萝不由自主地一震。西皇后却不着慌,又细细端详她片刻,觉得满意了,叮咛一句:“别慌”,这才起身迎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