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怎样》不眠

5、我在我在

　　向兮然第一次见到张泽景的时候还只有六岁，那时候的向兮然留着毛茸茸的短发，像个安静的小男孩。

　　那时正是盛夏，阳光强烈得快要灼伤人们裸露在外的皮肤，不过是在街上走了那么片刻，便开始汗流浃背。

　　向兮然被张庄华牵进家里的时候后背早已汗湿，棉短袖就这样黏糊糊的贴在身上，汗水亦濡湿了她的刘海，偶尔顺着发梢滴下两滴。

　　罗玉梅听见开门的声音忙洗了洗手从厨房出来，“回来了？那孩子……”话未说完便看见向兮然睁着一双黑溜溜的眼睛，一瞬不眨的看着自己，便又疑惑的看向张庄华。

　　如果她没有记错，上午张庄华有说过要将这个女孩子放到福利院去。

　　张庄华松开向兮然的手，伸出从茶几上的纸盒里抽出纸巾，递给向兮然一张，继而擦了擦自己额头上的汗水，答道：“我觉得家庭环境对一个孩子的成长很重要，反正我们也不是养不起，玉梅，不如我们收养她吧，这孩子，看着怪可怜的……”

　　向兮然那时候不过六岁，她的父亲半个月前因抢劫挟持人质，当场毙命。张庄华是负责这起案件的公安局副局长，他曾经试图联系向兮然的妈妈，用尽各种方法也没能找到，而向兮然父亲这边竟然没一个亲戚愿意收养向兮然，张庄华无奈之下只能将她带到福利院。

　　与其说是乖巧，不如说向兮然有些乖僻，也不知道是不是年纪太小，并不懂得‘福利院’三字的概念，一路上她不哭也不闹，只是在张庄华将她交给院子，准备离开的时候，睁着一双大眼睛，紧紧抿着唇角，一瞬不眨的看着张庄华。

　　像极了一只被抛弃却又倔强的猫咪。

　　那眼神看得张庄华心里发酸，叹了口气，终究还是将她从福利院带回了家。

　　罗玉梅对向兮然的情况是了解的，她只有张泽景一个儿子，一直想要一个女儿，所以早就有了收养向兮然的念头，如今张庄华一提，自然是满心欢喜的答应了，“好好好，我也是这样想的，过两天我们去把领养的手续办一下吧？”

　　张庄华点点头，在沙发上落座。

　　罗玉梅蹲下身子，搂过向兮然，拿过纸巾去为她擦汗，向兮然也不抗拒，温顺的站在原地，唇角依旧是倔强的微抿着。

　　向兮然生得粉雕玉琢的，白皙的小脸被太阳晒得通红，罗玉梅是越看越欢喜，忙问道：“兮然是吧？以后跟叔叔阿姨住在一起好不好？我们会比的爸爸妈妈还疼你哦，对了，你还会有一个哥哥，哥哥也会很疼你哦。”

　　向兮然没有吭声，亦没有点头，她皱着小小的眉头，大眼蒙上一层水雾，就是不肯化作眼泪落下来。

　　六岁的向兮然，只是一个别扭的孩子。

　　在每个小孩子眼里，父母都是无可替代的，即使此刻他们都不在她的身边。

　　在那个对‘死亡’尚处在似懂非懂的年纪里，向兮然还是知道的，自己再也看不到爸爸了。

　　沙发上的张庄华咳嗽了一声，对自己的妻子投去一个不赞同的眼神，扯开话题道：“泽景呢？都快吃饭了，怎么还没看见人？”

　　“在房间里看书呢。”罗玉梅稍稍松开向兮然一点，继而宠爱的问道：“兮然喜欢吃什么菜？阿姨给你做。”

　　“…………”向兮然抿唇。

　　罗玉梅的笑容顿时有些尴尬，但还是极其耐心的问道：“喜欢吃辣一点的还是甜一点的？”

　　向兮然依旧只是睁着眸子，不回答。

　　罗玉梅轻轻叹了口气，眼眸里又添了几分心疼，若不是发生了那么多不幸的事情，这个六岁的小女孩怎么会有这样一双充满防备的眼眸？

　　不能操之过急的道理罗玉梅是懂的，于是她摸了摸向兮然的头，站起身来，“那阿姨就都做一些啊，你坐在沙发上看会电视，阿姨很快就会做好了。”

　　语罢罗玉梅又嘱咐了张庄华几声，叫他照看好向兮然，便重新回到厨房忙活。

　　大约过了半个小时左右，罗玉梅终于忙活完毕，将菜一一端上饭桌，招呼着大家：“快去洗洗手，吃饭了。”又朝楼上喊道：“泽景，快点下来洗手吃饭！”

　　张泽景看见向兮然的第一个表情是惊诧，随后眉毛微蹙，带着探寻看向自己的母亲，无声的询问。

　　罗玉梅双手张罗的碗筷，微笑道：“泽景，这是兮然，以后就是你的妹妹，要好好照顾她，不要欺负她哦。”说话间她已摆好了碗筷，又爱怜的摸了摸向兮然的头，道：“兮然，不要怕，这是哥哥，以后会好好照顾你的。”

　　那是向兮然与张泽景的第一次四目相对。

　　她乌黑的双眸里难得露出几分抵触的情绪，她有哥哥的，她才不要叫这个漂亮男孩子‘哥哥’。

　　张泽景亦没有完全理解自己母亲的话，兀自以为这是院子里谁家的孩子，疑惑解除，张泽景舒眉，他将向兮然眼里的抵触看得分明，也就没有开口打招呼，将视线移至饭菜。

　　罗玉梅看着这‘无言以对’的两人正准备说些什么，张玉华却已拍了拍她的手背，道：“好了好了，吃饭吧。”

　　吃饭期间罗玉梅不停的给向兮然夹菜，耐心询问她的喜好，张泽景对这一幕见怪不怪，他一直知道自己的母亲很想要个女儿，只要有邻居朋友家的女儿到他家来玩，就必定会出现现在这一幕。

　　但张泽景并没有吃醋或者赌气，因为虽然罗玉梅很想要个女儿，却也是极其疼爱自己的儿子的，毕竟啊她就这么一个孩子，所有的爱都倾注到了他的身上。

　　吃过饭后罗玉梅去厨房洗碗，走之前连连超张庄华使了好几个暗号，示意他去跟儿子谈一谈，毕竟家里添个新成员，也得让张泽景接纳才是。

　　并没有做什么隐瞒，张庄华将向兮然为什么会出现在这以及他们决定领养她的原由说得清清楚楚，张泽景已经九岁，并不是一个完全不懂事理的小孩子，父亲的话他能够理解。

　　待说清楚原由后，张庄华拍了拍张泽景的肩膀，颇有些语重心长的嘱咐道：“泽景，比起你来说兮然那孩子太过不幸，所以，你日后一定要把他当做亲妹妹一样疼爱，好好照顾她，明不明白？”

　　张泽景点头，脑海里又闪过向兮然刚刚那双黑溜溜的眼眸，那样明显的抵触与防备，一个失去父母的六岁孩子，自然不可能满眼天真与无邪。

　　她不是一个小女孩么，为什么她的眼里只有倔强却没有软弱与彷徨？

　　“爸爸，你放心，我一定会把她看做亲妹妹照顾的。”

　　张泽景口吻坚定，眼眸里都是一个成长幸福的孩子对不幸孩子的同情与怜悯。

　　是的，后来张泽景回忆起来，他对她好的最初仅仅只是因为同情与怜悯。

　　可六岁的向兮然在想些什么呢，罗玉梅叫她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她便乖乖的坐在沙发上一动不动，唇角始终微抿着，闭得严严实实半句话不说，看起来似是乖僻不喜的模样，但她其实只是害怕一开口那些慌乱与恐惧就会跑出来。

　　她太年幼，失去父母的庇佑，又被所有亲戚嫌弃，她根本没有选择的权利，只能任人安排。

　　向兮然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便是等哥哥向萧然回来找她。

　　在哥哥找到她之前，她只要乖乖的待在一个地方等他找到便好。

　　这一整天虽然向兮然都不言不语的，但却是非常听话的，不吵不闹，罗玉梅怎么说她便怎么做。

　　罗玉梅对向兮然的喜爱表现得很明显，因为收养向兮然这个决定来得突然，她也来不及准备向兮然的衣服房间，于是晚上帮向兮然洗完澡后便帮暂时将张泽景的衣服给她穿上，没有多余的床也不可能让向兮然睡沙发，于是罗玉梅决定让向兮然和张泽景先睡一晚，反正两个都还只是孩子。

　　向兮然自然是不会有什么意见的，洗完澡后她就早早躺床上去了，闭上眼，一动不动，睡相极其乖巧讨喜，罗玉梅道了声‘晚安’，又重新为她捻了捻被子才出了房门。

　　张泽景一直到快十一点才回到自己的房间，小脸上尽是疲倦，他向来作息规律，每日十点左右就会入睡，但当他小心翼翼推开房门，寂静的房间将向兮然均匀的呼吸无限扩大，他便又有些不自在。

　　张泽景今年九岁，张庄华对他有很高的期望，要求亦很高，他自幼被锻炼得十分的独立，有记忆来便一直是一个人睡，甚至和罗玉梅一起睡都会感到不习惯，何况是他刚刚相处不过一个下午的陌生人？

　　她以后，就是他的妹妹了。

　　他蓦地想到院子里其他有妹妹的孩子，他曾看到有人牵着自己的妹妹去买零食，也看到有人坏心眼的弄哭自己的妹妹。

　　张泽景心里涌入一种难以言明的感觉，似是新奇，他也有妹妹了啊。

　　张泽景这样想着，便又放轻了脚步，走至床前才发现向兮然睡在外侧，张泽景蹙眉，却也只能脱了鞋，小心翼翼的踏上床，唯恐吵醒她。

　　虽然张泽景已经非常小心了，可似乎仍旧是弄醒了向兮然，她动了动身子，轻轻了哼了声，“唔……”

　　“吵醒你了？”张泽景在床的内侧躺好，轻声问着，带着探寻。

　　然而向兮然也不知道醒没醒，一听到张泽景的声音便下意识的朝他靠过来，又轻轻的嘟囔着：“哥哥……”

　　哥哥。

　　陌生的称呼，仿若热浪冲击着张泽景的心脏，她，是在喊他吗？

　　“在……我在，怎么了？”

　　我在。

　　这两个字让小小的向兮然已经分不清梦境和真实，只是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朝张泽景怀里扑过去，像记忆里每一次她扑向向萧然怀里那般，眼泪汹涌而出，“哥哥哥哥哥，呜呜，哥哥……”

　　她说不出其他的话来，只是一直重复的喊着‘哥哥’，她的眼前依旧是五岁那年向萧然离去时的画面。

　　向萧然拍了拍向兮然的头，温柔嘱咐：“兮然，你乖乖在这里，等哥哥回来，哥哥把妈妈一起带回来，不要再哭了，乖啊。”

　　太好了，她的哥哥终于回来了，她有很多话要告诉她的哥哥，“哥哥，爸爸没有了，哥哥你知不知道爸爸没有了，留下我一个人，他们都不要我，呜呜……”

　　张泽景穿着单薄的睡衣，向兮然滚烫的眼泪浸透他单薄的衣料，好似就要渗过皮肤，一直滴落到他的心里。

　　张泽景的心火烧般的疼。

　　命运是很奇妙的东西，后来张泽景想，是不是从那个时候，她便借着自己的眼泪，入侵自己的心田。

　　张泽景被这些眼泪弄得慌乱无措，只能回想着平日大人哄小孩子的样子，一下又一下的拍抚着向兮然的背，哄道：“乖，不哭，然然不哭，哥哥在这里，不哭啊。”

　　那时张泽景便想，他会做一个好哥哥，一个牵着她的小手给她买糖果而不是坏心眼弄哭她的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