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魔》曲罢

2、破碎的心脏

　　１．

　　我又梦见了顾重。

　　梦中他穿红色的舞衣，在宽阔敞亮的厅堂里跳舞。

　　厅堂里除了他，还有一口精美贵重的棺材。顾重在光滑锃亮的大理石地面上翩跹滑行，如同冰上王子。他绕着棺材转了一圈，靠着棺材停下来，俯身。然后他直起身子，笑吟吟走向我。

　　他说：“苏拉，送给你。”

　　于是我的手中多了一样东西，一颗鲜血淋漓的心脏。它已经破碎了，粘稠的血液由心腔里涌出来，从我的指缝间流淌下来。我怕那血液沾污我雪白的衣裙，所以尽量把手伸的离身体远些。

　　顾重忽然间消失不见了，我捧着那颗心脏，冷汗涟涟，走到棺材边，试图将心脏放进去，棺材里什么也没有，没有尸体。心脏粘在我的手上，怎么也不肯落入棺材，一汪血红的颜色逐渐从棺材底板冒出，越来越多，犹如汹涌的洪水，将我淹没。

　　我大叫：“顾重！”

　　就此惊醒，满头大汗。再也睡不着。不知何时起，我患了严重的失眠症，常常整晚不能入眠，每一次入睡对我来说都是上天的一种恩赐，然而这恩赐太少。

　　为了打发这难熬的时光，我拿过床头的内科学来看，一翻就到了心脏猝死那一章，书页之间赫然夹着一张照片，是顾重，红衣的他站在雪白的内科大楼前，眉目间是触目惊心的笑。

　　可是顾重不见了，一个月前他失踪了。在此之前，他是一个芭蕾舞者，穿漂亮的舞衣，在舞台上绷直修长的大腿，天鹅一般优雅。

　　我打电话跟颜小歌说：“我又梦见顾重了。”

　　“忘了他吧！苏拉。”颜小歌在睡意迷蒙地安慰我，“他已经死了。”

　　我痛哭：“你骗我，顾重他没有死没有死，他只是出门去了，过一阵子就会回来的。”

　　电话那头长久没有应答，嗡嗡地响着，过了好一阵子，我才听见一个男人的声音，他说：“苏拉，对不起，小歌她太累了，睡着了。”

　　是顾重的声音，我几乎可以确定，他回来了，可是他为什么会跟颜小歌在一起？我在电话里喊：“顾重，你怎么会跟小歌在一起？你不要我了？你不爱我了吗？”

　　“苏拉，我是顾翎。”

　　顾翎是颜小歌的丈夫，顾重的孪生哥哥，可是这分明是顾重的声音。

　　“你跟颜小歌都在骗我，你是顾重--顾重！”

　　“我不是顾重，我是顾翎，顾重已经死了。”

　　我伏枕而泣：“不，顾重没有死，他只是失踪了。”

　　顾翎在那边说：“苏拉，不要这样，顾重的确死了，你忘了吗？他死于心脏病，心脏猝死，死在你值班的时间。”

　　电话自我手中悄无声息地滑落，嘟--嘟！一声长一声短。

　　２．
　　门在响，钥匙转动门锁的声音。我在床上蜷缩，抖成一团。除了顾重，没有人有我公寓的钥匙，可是，他们都说顾重已经死了！

　　脚步声自门口响起，一步两步……直到卧室门前，门锁缓缓转动，然后门被推开，有人走进来，一直走到我的床前。我的被子被拉开，鲜艳的红色透过我蒙住双眼的指缝，落入我的视线之内，是顾重，竟然是顾重！

　　“苏拉！”他轻声呼唤。“你不是找我吗？我来了！”

　　我往后退缩，声音在颤抖：“不，你不是顾重，顾重已经死了！”

　　“原来你知道顾重已经死了，那就好。”他忽然伸手将我抱住，冰冷的身体上有消毒水的味道。我喘不过气来，氧气从我身体里一点点跑掉，我快要窒息了。那红色的影子在橘黄色的灯光里变得模糊，越来越远……

　　叮铃铃！

　　闹钟在不停地响，我迷迷糊糊抓过闹钟一看，立刻就跳了起来。七点四十，今天轮到我值班，还有二十分钟就要交班了。我手忙脚穿好衣服，去洗手间洗漱。拿起牙刷的一瞬，忽然就惊呆了。

　　洗手间的墙上挂着一件红色的衬衣，是顾重常穿的那件，红的似火，在我眼前熊熊地燃烧。我惊恐地后退，如见魔鬼，顾重的衣服早已收捡处理，为什么会挂在这里？

　　电梯到达十二楼时，交班会已经开始。心内护理台前站满了白衣的医务人员，顾翎依旧站在平日里常站的位置，背着双手，严肃而认真地倾听昨晚当值人员的汇报。他是我的顶头上司，市中心医院心内科主任。如果不是因为顾重已死，我很可能成为他的弟媳，与我的死党颜小歌做一对妯娌。

　　人们提起他，总会说四个字：年轻有为。

　　顾重如果不死，人们会这么说：“话剧院的芭蕾舞演员，流里流气的。”

　　虽然是同卵双生的弟兄，两个人却有着孑然不同的性格。顾重像火，顾翎像冰。

　　我匆匆忙忙跑到办公室，换了白大褂出来，低头站在众人之后。顾翎冷冷横过来一眼，那是跟顾重一模一样的面孔，浓长的眉，鹰一般的眼。我有些恍惚，仿佛看见顾重走过来，脸上挂满惯常的戏谑的笑，他说：“苏拉，把我的心脏还给我。”

　　我一头栽下去。

　　醒来的时候，顾翎在我的床边，他熟练地拨开我胸前的衣扣，将冰冷的听诊器放在我的胸口上。

　　“你这阵子精神不好，要不要休假？”他问，“出去旅游好吗？这样对大家都好！”

　　“我梦见顾重了。”我目不转睛盯着他看，他受不了那眼光，转开了头。

　　“顾重已经死了！”他说，“苏拉，面对现实吧！”

　　是的，顾重死了！丢下我孤零零一个人，夜夜都做噩梦。

　　3.
　　因颜小歌认识顾翎，又因顾翎认识顾重。

　　我，颜小歌，顾翎同在一个医学院就读，只有顾重读艺术学院。颜小歌一毕业就与顾翎结了婚，为此顾重总是愤愤：“真是的，这么早就结婚，也不响应一下国家晚婚晚育的号召。”

　　顾重常常穿了顾翎的衣服来医学院上课，连颜小歌都分不清。可是我分得清楚，顾重的眼睛里是火，顾翎的眼睛里是冰。

　　顾重穿着火红的衬衣在雪白的内科大楼前照相，招摇的很，也只有他才敢穿这么张狂热烈的颜色。一个男人能把红色穿的那么妖艳，简直就是个妖精。他说：“苏拉啊，我比你的红衣教主帅！”

　　我冷冷地回他：“红衣教主是颜小歌的。”

　　所谓的红衣教主是俄罗斯魔鬼男高音Vitas，颜小歌很迷他，那样高亢的声音，近乎绝望，我不喜欢。

　　只有我知道，顾重爱的人是颜小歌，他的嫂子。爱的绝望，爱的痛苦！他常对我自言自语：“为什么他们结婚那么早？不然也许我还有机会……”

　　这时候我总会打击他：“你没有机会！小歌是你哥哥的女人，即使他们不结婚，你依然没有机会。你可以不顾忌舆论的力量去跟哥哥抢女人吗？”

　　顾重沉默，长久不语。

　　颜小歌约我去看歌舞剧。

　　霓虹闪烁的舞台上，一群白天鹅簇拥着红衣的王子翩翩起舞。

　　我埋下头，泪流满面。

　　顾重，他再也不能站在舞台上了。

　　“苏拉，对不起，我不该带你来这里。”颜小歌向我道歉，说这话的时候，她的眼里也闪动着泪光。

　　颜小歌，在你心里或许也爱着顾重吧？

　　那个像火一样的男人，会燃起一切人的激情。就像我，虽然知道他爱的人不是我，依然无力自拔。所以当他说再也无法忍受隔着一个男人与小歌对望，请求我帮他取代同胞哥哥的位置时，我答应了他。

　　４.

　　我接受了顾翎的建议，决定休假出去旅游。

　　临走前顾翎约我在星巴克见面。

　　他没有带颜小歌一起来，我们面对面坐着，相对无言。

　　最后他给我一个信封，里面是订好的机票，还有一个以我的名字为账号的存折。

　　他说：“存折上有三十万，你在外面先避一阵，等这阵子过去，我会接你回来。”他埋头喝茶，声音很低，“颜小歌已经开始怀疑我了。”

　　我一下子抓住他的手，惊惶地问：“那怎么办？”

　　顾翎很快地缩回手去，在这一瞬间，我看见一个红色的人影从身边的玻璃窗前一晃而过。

　　“顾重！”我浑身毛发耸立，忍不住叫出声来。

　　顾翎瞪着我，低声怒喝：“我才是顾重。”

　　是的，死的那个是顾翎，如今中心医院心内科主任其实是顾重，为了跟颜小歌在一起，他跟我设计害死了顾翎。我是心内科医生，自然知道如何让顾翎心脏猝死。而我之所以答应顾重，是因为他承诺，得到颜小歌后，他会把十分之一的爱情分给我。十分之一的爱情，多么廉价的施舍！可是，总比没有好。我没用到不敢想象没有他的日子。这个交易，我认了。

　　顾重长久在医学院医院厮混，他的医学知识可能并不比普通的医生少，况且有我暗中助他。当然比起顾翎他还是有差距的，可那不是问题，过一段时间他可以要求出去进修，实践经验是慢慢拿时间磨出来的。

　　我期盼着旅游回来之后，我可以开始享受那十分之一的爱情。

　　５.

　　颜小歌开车来送我。

　　她说：“我那里还有顾重的一样东西，去跟我拿吧！”

　　她却径直将我带到了警察局审讯室。

　　与我去中心医院作一名普通的内科医生的选择不同，颜小歌学的是法医，她毕业后去警察局刑侦部作了法医。

　　看到她带我来到警察局，我的心猛的一沉，不详的预感倏忽而至。

　　审讯室里还有一个人，顾翎，不，那应该是顾重。

　　“顾重是被你们合谋杀死的。”颜小歌换上警服的样子跟顾翎很像，都那么地严肃认真。

　　我早就应该想到，她已经被顾重的热情燃烧起来了，为了给顾重报仇，她调查了我们。可惜她搞错了，顾重没有死，死的是顾翎。我不想告诉她真相，沉默着看她。

　　“顾重根本没有心脏病，我们解剖了他的尸体，他的心脏非常好，这样的心脏发生心脏骤停的机会少之又少。后来我们在他的血液中发现了大量洋地黄。”

　　顾重无可奈何的笑：“抢救的时候用洋地黄有什么错？”

　　“是没有错！可是顾重他没有心脏病，为什么要给他用洋地黄？”

　　顾重摸摸下巴，脸上浮起满不在乎的笑：“没有心脏病就不会发生心脏猝死了吗？发生心脏猝死的原因很多，小歌你是法医，这些总该知道吧？顾重死了，我也很难过，我们是一母同胞的兄弟，我为什么要杀他？即使你后来变心爱上他，我并没有半句怨言。”

　　“既然如此，昨天你为什么去见苏拉？”颜小歌问。“你一定会说我是去给她送机票，不过你可以先听听这段录音。”

　　她打开录音机，里面传来我跟顾重在星巴克的对话。

　　我一下子就懵了，她是怎么做到的？监听器不可能放在顾重身上，因为顾重早已开始提防她，那么是谁？我忽然想到之前的歌舞剧，我在痛哭的时候，颜小歌从我包里拿纸巾给我。一定是那个时候，监听器一定就是在那个时候放在我的包里的。

　　“苏拉，你被利用了。他不是顾重，他仍然是顾翎，死去的人才是顾重！”颜小歌叹息。

　　“顾重”的脸白了。我如遭棒击，这怎么可能？难道我从来就没把他们两个分清楚？到底顾重是火还是顾翎是火？我质疑小歌：“你是怎么分清的？一样的相貌，一样的血型，简直就是一个人。你凭什么说他是顾翎而不是顾重？”

　　颜小歌哑声说：“他们两兄弟的血型的确一样，都是A型。我曾经想，他们的DNA一定也是一样的。可是苏拉，你难道忘了？在大学的时候，我们曾一起在试验课上做过DNA鉴定，那时候顾重也在，他们的DNA结果竟然是不同的！这在同卵双生子中是罕有的，以至于这么多年来我都清晰地记得。你一定在奇怪我为什么会保留下他们的DNA样本？”她无奈摇头，眼里有很浓重的悲哀，“他们两个实在是太像了，我真的怕以后会弄错，所以我将他们两个人的DNA样本保存了一份。我偷偷拿了这个人的头发去化验，他的DNA检定结果是顾翎……”

　　我跳起来抓住已经说不清是谁的这个男人的肩摇乱晃：“是真的吗？你真的是顾翎吗？你说啊，你到底是谁？！”

　　“顾重”的脸死灰一样，轻轻地笑了：“我不知道顾重到底哪点比我好，你们都爱他。苏拉，你实在是太可怜！一直都被顾重利用，还乐在其中，甚至为他杀人也在所不惜。你们只知道顾重可以扮作顾翎，有没有想到过顾翎也可以扮作顾重呢？”

　　“你……那天晚上！”我忽然醒悟了，那个晚上来我房间的人是顾翎，他来是想杀我灭口？为什么又放过了我？

　　顾翎苦笑：“我是想杀你灭口……所以那天晚上我扮成顾重的模样潜入你的房间，竟然没有忍心下手，就把顾重的衣服挂在洗手间里以警示你遵守我们共同的秘密。或许是常跟你在一起，对你有了些许感情？你不知道吧，我常常扮成顾重的模样跟你在一起，因为我担心顾重会对我采取极端措施。果然，从你口中我得知他有取代我的打算。我不过是顺水推舟，以彼之道还之彼身而已。可惜……”他深深叹息，“这样也好，我们四个人从来都是搅不清的，这一下就毁灭了三个，多么有趣！我唯一遗憾的，是我没能把小歌你也一并拖进来，否则我们四个就可在另一个世界里继续斗个输赢。抱歉，你将一个人留在这世上受心灵的煎熬……”

　　在颜小歌惨淡的目光里，我无力地瘫软下去。那十分之一的爱情，我再也得不到了，我已经亲自与人合谋，将那个鲜活的生命从地球上抹杀了；而这个对我有了些许感情的男人，也将永远消失……

作者有话说

　　本文已发表于《家庭之友情感版》第四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