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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一 江冷谁为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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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江冷谁为倾?
而谣言四起的时分,神侯府内,却平静得诡异。
诸葛先生没听说——不想听说的他从来没有机会去听说;无情铁手追命冷血也没有提起——他们忙得没有时间去提起。
真正认认真真讨论过这件事的,神侯府上下,只有四个人。
四个大孩子。
一来,府里多得是心智成熟的大人,且多经过些是非有过些往事的,嚼舌根论闹鬼之类的事情,断断是做不出来的;二来,无情的小楼距主楼厅堂稍远,当中经过鞠桑圆,曲径幽长,比较少人来,而四童闲暇无事,小儿心性,自然会少不了东拉西扯,说些有的没的,横竖也不会有人听了去。
三,是因为他们不怕。
鬼有什么好怕的?他们仍年轻,觉得凭一己之力,就可以有所作为,区区一只鬼,算得了什么!
再者,他们和方应看一样,根本不信真的会有鬼——不是说“四大联手,邪魔无路”么?真有鬼上了门,阴气先要散尽了,哪里有功夫兴风作浪?
他们自有不少评论,但都是私下里的,评完志得意满一番,似是真的已经捉了鬼,降了魔了——有一回被铁手听到,就很认真地告诫他们。
“这世上还有很多人力未必可及的事,”他这样说,“结论和决定,都不宜下得过早。”
陈日月吐了吐舌头,“二师叔的意思,是真的有鬼?”
何梵笑嘻嘻跟了一句,“二师叔是说,这鬼不是我们力所能及,可以抓得住的?”
铁手一向脾气甚好,四童闲时偶尔和他拌嘴笑闹,已成习惯的了,只笑一笑,接着语重心长地说,“世上没有鬼,鬼在人心,心里有鬼就是鬼,你做得到坦荡,就没有鬼。”
何梵眨眨眼,道,“怎么样才能心中没有鬼?红尘私欲......我们也懂得一些的......要全没有鬼,怎么做得到?”
铁手温厚一笑。
他的肩背,很宽厚,站得并不是刻意的直,但是往那里一立,便是山岳的一派气势。
“其实,很容易,我教你们念,”他慎重地,一字一字地道,“天,地,有,正,气。”
四童不由自主,跟着默念了一遍。
叶告念了一遍,又念了一遍,摇摇头,“我还是不太明白。”
铁手笑着看了看他,“就是说,你想着天地正气,排开个人小利和私欲,心里自然就没有鬼,就没有什么好怕的了。”
白可儿怔了怔,“真的?”
铁手忍不住笑道,“何不试试?看看到时候是鬼怕了你们,还是你们怕了鬼。”
铁手这随口一句,却让四个小子卯上了,耗上了。
他们正式决定:要抓鬼。
行动代号,辟谣。
时间,今晚。
地点,神侯府。
人物,陈日月,何梵,叶告,白可儿。
他们发誓,定要打杀了,或活捉了那一只(不知是不是一只)鬼来!
三更未到,辟谣行动开始。
陈日月和白可儿,过黄花谈亭,守南院左下,那院子,久已荒僻,多次传言有百姓目击“闹鬼”,便是此处了——而何梵与叶告,在后面道上接应,一旦有所发现,就两面夹击!
夜风稍凉,陈白二人找了片空地坐下,开始无事,多少有些无聊,慢慢地又有倦意上来,不知不觉,竟坐得有些东倒西歪了。
陈日月捅捅白可儿,“老么......你说,可真会是有鬼?”
白可儿无聊打了个哈欠,道,“真有我们就抓了,有什么了不起?”
陈日月眼睛一亮,“怕还不够我们抓哩!哈哈哈......”他连笑三声,自己也觉得颇具豪气,拍了拍腰畔的长剑,又道,“何况二爷不是说了么,天,地,有,正,气—————————”
便在他“气”字长音拖了一半时分,两人头顶一道白影掠过,轻巧漂亮得一点尘烟都不沾,几乎是悄没声息的。
而陈日月做了那一个豪情的姿势,身子上仰,眼角一瞥,恰便看到了,捕捉到了——刹时便楞怔了,脑子中千万种思绪闪过:
这是鬼?啊啊啊这便是鬼?这鬼却生得恁好看,轻飘飘的是没错,却又不似是鬼啊?阴气也未曾感觉到......难道这鬼道行高深?不对不对,明明是没有鬼的,可若不是鬼,哪里来的这么轻的身子?这么快的身法?
他脑中乱七八糟,也不知道胡想去了哪里,耳畔只听白可儿一声怒叱,“什么人?”
他省起,哎呀一声,反手抽剑,直楞楞便向那一团白色刺了过去,嘴里叫道,“老二老三——”
白可儿此时已好几剑刺出,却剑剑落空,心下也有些毛骨竦然,每每要触到对方身体,剑尖却像是自己滑了开去——对方身形却快得只剩下一抹净白,随意潇洒得漂亮。
他也怔一怔,这时陈日月的剑也到了,他咬咬牙,顺势一剑刺出,两剑交错,那白影居然一缩,自空隙里穿了出去,淡若轻烟,似乎还笑了一笑。
却是奇怪,分明是看不清的,却就是感觉那白影,在笑。
这一穿,便自梧桐疏影中掠了开去。
迎面却又是两剑。
何梵和叶浩!
那白影往后大仰身,倒翻了出去,居然还“哎呦”了一声,动作略微一慢,立刻就被四柄剑给缠住。
神侯府的四剑童,经诸葛指点,经无情调教,一旦施展,能脱身的人物,是少之又少。
奇就奇在白影从头至尾只知躲闪,向不还手,有时候避不开了,也只是在四人胳膊或手肘上用力一推,借机闪避。
四剑童却都是有些脾气的主儿,看出这白影是人非鬼,哪里还有忌惮?自是一剑比一剑凶狠,攻得性起,又不见他伤人,顿时将平数所学,一一兑展开来。
那人却似有点吃不消了,左闪右避,四人刚开始打斗的叱奼声,早已引来了府内守卫,只是他们以四敌一,一时也帮不上忙,插不上手,都在一旁围戒,随手都准备好了动手的。
那白影——如今身形稍慢,已可看出是个二十余岁的青年,眉目清秀,公子打扮,白晃晃上好的一套苏绣,已被凌厉的剑锋划了好几道细长的小口,他一双眼睛灵活之极,四处张看,又闪避了半天,忽地一矮身,身子不知怎么一转,呼地一声自剑网里钻了出来,大呼道,“好厉害啊好厉害——不打了不打了。”
周围的守卫却都是训练有素,各经战阵的,十余支枪剑刀戟纷纷刺出!那白衣公子大呼小叫未停,身子一晃,已站到其中一支枪尖上,摇摇欲坠,神色却得意以极,唰地一下,一把垂丝公子扇,在胸前招摇地打开,哈哈笑道,“这一枪却要差些。”
陈日月看那扇子,“啊”了一声,将那身法细细一想,叫道,“你......你莫非是......?”
那白衣公子笑眯眯一反那扇子,顿时四个显眼得耀眼的大字,横入眼帘:
晴,方,好。
而他慢慢笑一笑,不慌不忙地道,“对,我是方恨少。”居然还摇头晃脑,漫声吟道,“书到用时方恨少,知心好友何须多?我就是那个你和我交了朋友,就不会后悔的方,恨,少。”
说完又是一笑,无限风光。
方恨少?
方恨少!
“我来,是带了一个人的消息回来......”
何梵几乎失声叫出来!
方恨少离京多年,这么多年来,和他在一起的,还有谁?
难道真的是?白可儿的脸,兴奋得有些发红。
江湖路远,这些年来的消息,总有些难辩真假,未亲眼见到,谁都不知真相如何。
陈日月握紧了手中的剑。他们,可还在?还安好?那么多的突击埋伏,如何应付?有无伤亡?可曾艰辛躲避?可有机会喘息?
叶告干脆弃了刀鞘,上前一步,要听得更清楚仔细些。
风雨多阻,这一路,不容易吧?能承受吗?即使回来,还有太多的事非在等着的。可是我们——也始终是在等着的。
这一夜,为方恨少这一句话,不知有多少人,彻夜难眠。
一 江冷谁为倾?
而谣言四起的时分,神侯府内,却平静得诡异。
诸葛先生没听说--不想听说的他从来没有机会去听说;无情铁手追命冷血也没有提起--他们忙得没有时间去提起。
真正认认真真讨论过这件事的,神侯府上下,只有四个人。
四个大孩子。
一来,府里多得是心智成熟的大人,且多经过些是非有过些往事的,嚼舌根论闹鬼之类的事情,断断是做不出来的;二来,无情的小楼距主楼厅堂稍远,当中经过鞠桑圆,曲径幽长,比较少人来,而四童闲暇无事,小儿心性,自然会少不了东拉西扯,说些有的没的,横竖也不会有人听了去。
三,是因为他们不怕。
鬼有什么好怕的?他们仍年轻,觉得凭一己之力,就可以有所作为,区区一只鬼,算得了什么!
再者,他们和方应看一样,根本不信真的会有鬼--不是说\"四大联手,邪魔无路\"么?真有鬼上了门,阴气先要散尽了,哪里有功夫兴风作浪?
他们自有不少评论,但都是私下里的,评完志得意满一番,似是真的已经捉了鬼,降了魔了--有一回被铁手听到,就很认真地告诫他们。
\"这世上还有很多人力未必可及的事,\"他这样说,\"结论和决定,都不宜下得过早。\"
陈日月吐了吐舌头,\"二师叔的意思,是真的有鬼?\"
何梵笑嘻嘻跟了一句,\"二师叔是说,这鬼不是我们力所能及,可以抓得住的?\"
铁手一向脾气甚好,四童闲时偶尔和他拌嘴笑闹,已成习惯的了,只笑一笑,接着语重心长地说,\"世上没有鬼,鬼在人心,心里有鬼就是鬼,你做得到坦荡,就没有鬼。\"
何梵眨眨眼,道,\"怎么样才能心中没有鬼?红尘私欲......我们也懂得一些的......要全没有鬼,怎么做得到?\"
铁手温厚一笑。
他的肩背,很宽厚,站得并不是刻意的直,但是往那里一立,便是山岳的一派气势。
\"其实,很容易,我教你们念,\"他慎重地,一字一字地道,\"天,地,有,正,气。\"
四童不由自主,跟着默念了一遍。
叶告念了一遍,又念了一遍,摇摇头,\"我还是不太明白。\"
铁手笑着看了看他,\"就是说,你想着天地正气,排开个人小利和私欲,心里自然就没有鬼,就没有什么好怕的了。\"
白可儿怔了怔,\"真的?\"
铁手忍不住笑道,\"何不试试?看看到时候是鬼怕了你们,还是你们怕了鬼。\"
铁手这随口一句,却让四个小子卯上了,耗上了。
他们正式决定:要抓鬼。
行动代号,辟谣。
时间,今晚。
地点,神侯府。
人物,陈日月,何梵,叶告,白可儿。
他们发誓,定要打杀了,或活捉了那一只(不知是不是一只)鬼来!
三更未到,辟谣行动开始。
陈日月和白可儿,过黄花谈亭,守南院左下,那院子,久已荒僻,多次传言有百姓目击\"闹鬼\",便是此处了--而何梵与叶告,在后面道上接应,一旦有所发现,就两面夹击!
夜风稍凉,陈白二人找了片空地坐下,开始无事,多少有些无聊,慢慢地又有倦意上来,不知不觉,竟坐得有些东倒西歪了。
陈日月捅捅白可儿,\"老四......你说,可真会是有鬼?\"
白可儿无聊打了个哈欠,道,\"真有我们就抓了,有什么了不起?\"
陈日月眼睛一亮,\"怕还不够我们抓哩!哈哈哈......\"他连笑三声,自己也觉得颇具豪气,拍了拍腰畔的长剑,又道,\"何况二爷不是说了么,天,地,有,正,气---------\"
便在他\"气\"字长音拖了一半时分,两人头顶一道白影掠过,轻巧漂亮得一点尘烟都不沾,几乎是悄没声息的。
而陈日月做了那一个豪情的姿势,身子上仰,眼角一瞥,恰便看到了,捕捉到了--刹时便楞怔了,脑子中千万种思绪闪过:
这是鬼?啊啊啊这便是鬼?这鬼却生得恁好看,轻飘飘的是没错,却又不似是鬼啊?阴气也未曾感觉到......难道这鬼道行高深?不对不对,明明是没有鬼的,可若不是鬼,哪里来的这么轻的身子?这么快的身法?
他脑中乱七八糟,也不知道胡想去了哪里,耳畔只听白可儿一声怒叱,\"什么人?\"
他省起,哎呀一声,反手抽剑,直楞楞便向那一团白色刺了过去,嘴里叫道,\"老二老三--\"
白可儿此时已好几剑刺出,却剑剑落空,心下也有些毛骨竦然,每每要触到对方身体,剑尖却像是自己滑了开去--对方身形却快得只剩下一抹净白,随意潇洒得漂亮。
他也怔一怔,这时陈日月的剑也到了,他咬咬牙,顺势一剑刺出,两剑交错,那白影居然一缩,自空隙里穿了出去,淡若轻烟,似乎还笑了一笑。
却是奇怪,分明是看不清的,却就是感觉那白影,在笑。
这一穿,便自梧桐疏影中掠了开去。
迎面却又是两剑。
何梵和叶浩!
那白影往后大仰身,倒翻了出去,居然还\"哎呦\"了一声,动作略微一慢,立刻就被四柄剑给缠住。
神侯府的四剑童,经诸葛指点,经无情调教,一旦施展,能脱身的人物,是少之又少。
奇就奇在白影从头至尾只知躲闪,向不还手,有时候避不开了,也只是在四人胳膊或手肘上用力一推,借机闪避。
四剑童却都是有些脾气的主儿,看出这白影是人非鬼,哪里还有忌惮?自是一剑比一剑凶狠,攻得性起,又不见他伤人,顿时将平数所学,一一兑展开来。
那人却似有点吃不消了,左闪右避,四人刚开始打斗的叱奼声,早已引来了府内守卫,只是他们以四敌一,一时也帮不上忙,插不上手,都在一旁围戒,随手都准备好了动手的。
那白影--如今身形稍慢,已可看出是个二十余岁的青年,眉目清秀,公子打扮,白晃晃上好的一套苏绣,已被凌厉的剑锋划了好几道细长的小口,他一双眼睛灵活之极,四处张看,又闪避了半天,忽地一矮身,身子不知怎么一转,呼地一、自剑网里钻了出来,大呼道,\"好厉害啊好厉害--不打了不打了。\"
周围的守卫却都是训练有素,各经战阵的,十余支枪剑刀戟纷纷刺出!那白衣公子大呼小叫未停,身子一晃,已站到其中一支枪尖上,摇摇欲坠,神色却得意以极,唰地一下,一把垂丝公子扇,在胸前招摇地打开,哈哈笑道,\"这一枪却要差些。\"
陈日月看那扇子,\"啊\"了一声,将那身法细细一想,叫道,\"你......你莫非是......?\"
那白衣公子笑眯眯一反那扇子,顿时四个显眼得耀眼的大字,横入眼帘:
晴,方,好。
而他慢慢笑一笑,不慌不忙地道,\"对,我是方恨少。\"居然还摇头晃脑,漫声吟道,\"书到用时方恨少,知心好友何须多?我就是那个你和我交了朋友,就不会后悔的方,恨,少。\"
说完又是一笑,无限风光。
方恨少?
方恨少!
\"我来,是带了一个人的消息回来......\"
何梵几乎失声叫出来!
方恨少离京多年,这么多年来,和他在一起的,还有谁?
难道真的是?白可儿的脸,兴奋得有些发红。
江湖路远,这些年来的消息,总有些难辩真假,未亲眼见到,谁都不知真相如何。
陈日月握紧了手中的剑。他们,可还在?还安好?那么多的突击埋伏,如何应付?有无伤亡?可曾艰辛躲避?可有机会喘息?
叶告干脆弃了刀鞘,上前一步,要听得更清楚仔细些。
风雨多阻,这一路,不容易吧?能承受吗?即使回来,还有太多的事非在等着的。可是我们--也始终是在等着的。
这一夜,为方恨少这一句话,不知有多少人,彻夜难眠。
方恨少走入主进花厅时,追命正在厅上——两个人倒是相对一笑,笑过之后,怎么都觉得有些哧然。
这两人,平日里都是无所谓惯了的,于一切别人看得严重的,都有自己的另一套看法,并各有法子疏解。而此时看对方,一个风尘满面,一个脸带疲色,才省起:
这一别,竟已经年。
原来,并不能算是很熟悉的,可是如今这一见,这几年的江湖变局,这几年的朝堂风雨,倒是各自清晰起来。
忍不住是有些希嘘的。
追命先笑了起来,眼光在他身上一转,道,“你这扇子,还未换?”
方恨少呆了一呆,才嗤笑道,“不是了......原来那把,早就坏了,丢了,这把,今次进京才着人做的——这字也不是我写的了,犯了风湿,一提笔,怎么也管不住抖。”像是觉得这话说得过于凄凉,不似他方恨少,末了,又哈哈笑了一声。
反问道,“三爷......似乎是消瘦了......”
话一出口,才觉得不妥,忙再干笑两声。
追命却不以为然,哈哈笑道,“身子轻些,跑起来也快些,有什么不好?”
方恨少也不是善于感怀的人,听他这么一说,也乐了,“三爷可记得,当初我们偷那吞鱼集......那可不是我的主意,那是温......是我们大家的主意,那时第一次见三爷的功夫,可真是一见难忘......”
追命微笑道,“我记得——帮腔的是唐宝牛,把风的是你,动手的是张炭,是不是?”
方恨少乍听那几个名字,说是熟悉,偏又陌生到了极点,不仅一呆。
唐宝牛还是和他在一起的,温柔呢?张炭呢?
唐宝牛是振作起来了,可是方恨少看来,已经不是以前的唐巨侠宝牛了——虽然有时还是会插科打诨,笑闹无忌,玩在一起肆无忌惮,但是有时侯到了兴起,他会忽然静了下来。
很安静的那种静了下来。
不说话,也不像开始那样哭天抢地的,只是或蹲或坐在角落,然后发呆。
每次看到这情形,方恨少都觉得,很不是滋味。人于江湖老——人人都有伤心往事,独他没有,伤了身子,总是好的奇快,而心性,始终没有沧桑的感觉。
温柔还是寻不见——自那日认真栈失了踪,就再没有消息:连不确实的消息都没有;张炭和无梦女走了,不知道是不是逍遥自在?他于逃亡途中,偶有他们的消息,但往往还没有得到证实,就要转战它处。
似乎只有他,还是当初的那个一扇日月方恨少。
他动动嘴唇,半晌,喃喃道,“那些日子,可真是好......”
追命却是满不在乎地一笑。
外面却有个人缓缓走了进来。
“何以见得过去的总是好的?”那人站定,慢慢地说,沉稳而温和,即使在反对,也叫人听着平和温暖,“我们正是破旧,立新,去杂,澄清的时候,这个时候——不宜说这种话。”
进来的是铁手。
铁手没有变。
他的衣衫有一点点的乱——那是风吹乱的,午间出门,此刻才回来,但他只是衣衫微乱。
看到他,就有一种安心。
他是从里到外,都在给人信心的一个人。
方恨少“啊”了一声,“铁二爷——”
铁手微笑地看着他。
“回来了?那就好——往后很多事,你也要出力,帮忙,参与才好。”他淡淡的,也诚恳地说,“国家大事,不是一个两个人的事。我们——都在等你们回来。”
方恨少这才醒起,“对了,我来,是要带一个消息回来......”
铁手微笑。
追命点头。
连眼神里都带着一种笑意。
然后铁手慢慢说,“我们都知道的。”
方恨少一怔。
“你们都知道?”他叫了起来,“你们怎么会知道?
追命笑一笑。
他低下头看自己——身上,袍色暗灰,皱褶纹理都埋没得很深,领口袖口微微的有些发白了。
一件旧衣,因为有他喜爱的舒适轻便,还有一些连他自己都不明白的原因,才存留到今日,所有的随意洒然,沉浸起来,原来到了如今,都可以另有意味。
他是念旧的,并不喜欢变,然而又是懒散而即兴的,改变发生的时候,他伸手一抓未必抓得住的东西,虽然觉得美好而可惜,但是不会过于拘泥。
所以难得感怀。
但他的样子却很沧桑,以至于这样笑起来的时候,有些淡淡的伤怀。
“那是因为,”追命笑着说的一句,是回答他的问话,“有人,已经来过了。”
“谁?”
“是个女子,”追命淡淡地说,“是个曾经不惜以身犯险,最终却为维护公义而功亏一匮的女子。”
啊......
是她。
这些年来,流亡途中唯一的声色,就只是她了。
那是个美丽的女子。
而就算在流亡中,她还是保持了她的本色,倦怠地像一只尊贵的猫。
方恨少见过不少以倦为美的女子。
雷纯倦得清灵,手足不沾尘,仿佛于世外,但眉眼一倦时,照样可以筹谋定计,左右局势。
她爱她的倦,倦是她的风骨。
朱小腰倦得很不经心,艳丽得同她的手段一样彰显,喜好分明,不由人辩说,从来只是坚持自己的。
她不关心她的倦,倦是她的习惯。
这个女子,倦得却很天真。大多数时候,她也是温良的,虽然大家都知道,她是个慧黠的女子——能把蔡京这等人物瞒过了这么多年,怎可能没有些手段?
她倦她的倦,倦是她的姿态。
方恨少一开始,并不相信她,也不喜欢她。
原因很简单:
他不喜欢她缠着王小石——这算啥?
温柔刚刚失踪,唐宝牛刚刚振奋,他们却还在逃亡!
后来慢慢地,忙得连厌恶都忘记了——等到省起,江湖已老人已渺,来来去去杀杀伐伐躲躲藏藏,如今再说起她的名字,竟还有些怀念。
“蔡......不,章璇?”方恨少疑惑道,“她怎么会来?还赶在了我前面?”
“为什么我就不能来?”偏厅里面,有个声音偏偏这时候响了起来,“你来得,我就来不得?”
出来的女子,黑衣,挽起的头发适时地在肩井处一折,柔柔顺顺地散落下来,
发极媚。
人却带点煞气。
她从不过分柔软,即使是撒娇卖乖装傻,也带了一点刚烈气。
而她说了那句,却又转过头,笑着向追命道,“三爷却说岔我了——我可从没想过维护公义,也没意思要维护什么公义;我救王小石,虽然没有计划,却是有目的,求好处的,可不是白救:三爷是把我,想得太好了。”
说罢还笑一笑,三分颜色上了脸,越发冷诮,道,“我最怕做的,就是好人呢。”
铁手温和地道,“章姑娘所做的,大家心里都明白,姑娘的勇气和决断,也没有人不佩服的。”
他不说“我们”,而说“大家”,不说提具体,而说“没有人”,淡泊而平和,也使得章璇微微一笑。
因为无从反驳。
“时候可是到了,”她纤眉一挑,“我们是不是——也该走了?”
方恨少这才注意到,章璇的黑衣,紧束腰,细扎裤角,竟是一套夜行衣。
“你们这时候要出去?”他忙问,“去哪里?”
“你来了几天了?”章璇没答,笑得眯起了眼,反问道,“为什么这时候才进来?若不是露了行藏,我看这神侯府闹鬼的事儿,还真了结不得呢——好端端的,探头探脑,游弋不决,难怪让人当鬼捉了来。”
方恨少瞪瞪眼睛,道,“我进不进来,和你有什么关系?”
章璇傲然道,“没有关系,可我问你,你为什么不进来?”
方恨少却怔了怔,半晌,才支吾道,“这却也——不关你的事呀。”
章璇正色道,“但却关王小石的事。”她目光丽丽的,却半点也不饶人,“那蠢石头,要把风雨楼和象鼻塔一并正式送了人,要你报信,你来了,却不愿意说,是不是?”
方恨少听了,先是挣红了脸,接着却渐渐安定下来。
没有说话。
不说话是默认。
王小石对他们这些人来说,不仅是领袖,是带头的人,也是朋友,是兄弟。
他们一向是只服他的。
戚少商可能真的是更适合这个局势,可是他们于私心来说,始终是不能接受的。
他们一向都以为,都认定:风雨楼和象鼻塔的真正主人,只能是王小石。
但他没有说:
这话,你要他怎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