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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章六 噩梦缠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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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湟纪320年。十二月二十二日。雪。
我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里我被迫奔跑着,精疲力竭却无法停下酸胀的脚。我的思想和身体背向而驰,我感觉快要死掉了。
我想我可能是呼喊出声了,所以塞西莉亚才会出现在床头。她问我是不是身体不舒服,蜡烛的光亮让我觉得害怕。
我在梦里看到了一面深红色的旗帜,黑色的旗杆斜插入泥土,周围是尸体和鲜血。背后似乎有一座城堡,在大火中渐渐模糊。我就那样被迫看着,眼角灼热得几乎流出泪水。
梦里还有片刻的安静。我似乎在和谁并肩走在一条永远也走不完的长廊里,清浅的花香徘徊在身侧。我觉得很熟悉,又实在想不起来在哪里闻过。
走了很久,我感到自己动了动嘴唇在说话。
“可以陪我走一小段路吗?”
“在迈向那里之前。”
我前面……好像还说了什么。但是我不记得了。我怕把这个可怕又深沉的梦境给忘记了,就让塞西莉亚拿来我的日记本,在那样让我分神的烛光下写下这段文字。
我希望这只是个梦。一个我在异世界里做的,普通的梦。
那不是真的。
下午哥哥带着那位救了我的夜族赫默来见我,那个男人有一头黑色的长发,在阳光下烨烨生辉的水晶灰色眼睛。那张脸我见过。
在博玛的竹林里。
他是那个吸血鬼。
真是巧。
*
我整天呆在寝宫里不曾出去,贵族圈对于我的传闻却是翻了又翻的。我起初并不知道这些,也没有多少兴趣知道。我一直认为自己总有一天能够回去,回到那个我成长的世界,和我的父母生活在一起,即使我现在已经混乱了——我的父母到底是谁。我,到底是谁?
今天我很早就醒了,那时候天上的月亮还高高的挂着,花廊里的白鸢花散发着银白色的光芒。那仿佛又是一个梦境,因为那个踏着月色而来的人。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出现在这里。据我所知,欧斯塔西亚的宫廷,并没有太明文的规定男子不得进入后宫,况且女子的寝宫通常是连着皇室男子的宫殿的。我前阵子还看到过几个想来看看我这位不曾露面的公主,大概是因为行动太过于谨慎,一不小心就集体跌撞进了池子里去。
我坐在床头,透过那几扇落地窗看着他。我记得睡前侍女们是把窗帘都拉上的。
“乌拉?”
那人转过身来,银色的发丝在月华下闪烁着星光。他有一张介于少年和青年间年轻的脸,带着淡淡的疏离和高贵。
我苦笑——为什么每个人都要对着我叫先皇后的名字。
“亚兰殿下,我是墨蓝。”我往后缩了缩,漆黑的发丝挡住了眼睛。亚兰.洛提斯特是五伦亲王之首,虽然年纪尚轻,却是深得民心。他的封地就在博玛附近,那里叫做弗兰德斯。利梵说弗兰德斯终年掩藏在一片炽烈的枫红中,亲王的宫殿建在巨大的湖泊上,湖水可以酿制佳酿樱桃酒。昨天侍女们篮子里的东西,大概就是从弗兰德斯运来的枫叶吧。
亚兰站在花廊里,温柔的月色和纯洁的花瓣围绕着他。他听到我的回答,眉头似乎微微一皱。然后突然朝落地窗的方向走过来。
洁白的花朵都被他踩在脚下。
——这些人怎么都不知道爱护花草呢。
最终他停在了落地窗前,我们隔着一层玻璃对视着。
他有一双烟灰色的眼睛,显得很漠然,又有一种似曾相识的吸引力。银色的头发很长很长,散落在繁复的衣袂中不见了。他就站在外面,冷淡地看着我。
“墨蓝?”他的唇瓣动了动,似乎在咀嚼这两个字的意义。许久,他抬起一只手,我看清楚了,他的小手指上套着一枚尾戒。贵族们都偏爱戒指呢。五根细长的手指搭在玻璃上,好像只要它们轻轻一用力,玻璃就会碎掉似地。
我在被子里紧张地攥起了手指,那枚蓝宝石戒指硌得我生疼,告诉我现在不是做梦。但是……
“墨蓝?”他又说了一遍,这次声音凛冽带着一丝沙哑的暗音,耐人寻味地好听。
“是我。”我大着胆子回答,拨开额前的发。
“你知道弗兰德斯吗?”他又问我,声音轻飘飘的。我终于意识到了一个问题,他从刚才到现在,都隔着层玻璃在和我说话。而我,听得一清二楚。
“听过。”我老实回答,不知道他要干什么。这位第一亲王殿下似乎有深夜造访女性寝室的习惯。他依然保持着那个手指扣在玻璃上的姿势,宽大的衣袖落下一截,露出月色般温柔的肤色。“去过吗?”
“没有。”我不知所谓地回答,心里却腾起另一个问题。
如果我不是在做梦,那侍卫和侍女们,都到哪里去了?他们难道看不到,也听不到吗?算了……我大概真的在做梦吧。
所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我鬼使神差地补充了一句:“那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其实我完全不指望他回答我,我只想赶快从这个真实过头的梦里醒来。没想到他微微一笑,半透明的瞳仁收缩,透露出一股清贵无比的气质来。
我呆了呆。
“围绕着雪峰和山脉,宫殿建在轻湖上。”
“轻湖?”
“恩。一片很大的湖泊,大半部分时间都是冰封的。”
“和伊索多河相通吗?”
“它是伊索多的本源。”
我悄悄捏紧了手指,能问的问题都问完了,我还在这个梦里。
“樱桃酒……樱桃酒是怎么做的?”
亚兰似乎对于我的提问很高兴,他略微停顿了一下,回答我:
“红微浆果,夏秋果,薄兰斯,古几艾,丝洛草……”他说很多名称,我一个也不知道。也许是我脸上迷茫的表情太明显了,他停下来,不再说话。
有时候看着那双灰眼睛,就像看着斯巫迈的眼睛一样,让我感到压抑。
“我感觉到你在想我。”他说。
这是一句很暧昧的话。最起码我听到它的时候我脸红了。
“如果你想睡了,那我先走了。”
*
我和祖母在花园里,她正在给学生们回信。今天她没有给我讲那个故事,我也没有急着知道。
我的心情沉甸甸的,好像被什么压抑住了,喘不过气。但是我一定掩饰得很好,因为祖母并没有询问我什么。早上时候,她以为我又在乱发脾气呢。
“故事想得怎么样了?”祖母折好一张信纸,透过阳光,我隐约看到里面隽秀流畅的字迹,还有末尾的签名。
Lan。墨蓝。
而我想起了另一个发音相同的名字。
Lan。湖岚。
那个在我祖母面前隐形了的吸血鬼。
真可笑。我居然对他起了同情。对一个不知道多少年岁,是死是活的非人类。
“吸血鬼……”我随手摊开笔记本,上面潦草地写着几行小字。“我想写吸血鬼的故事。”
祖母挑起了眉毛,手指上的蓝宝石闪闪发光。她并没给我多余的建议,只是说,“那么就去写吧。”
我从椅子上站起来,阳光照得我有些眩晕,于是我问:
“你有深爱的人吗?”
祖母摊开崭新信纸的动作顿住了,下一秒又顺畅地拿起笔,在信纸的左上角开始写字。
“那个人不是祖父吧?”我见她没有回答,心底似乎强硬了许多,咄咄逼人地说,“我知道你没有结婚。爸爸是你领养的对不对?”
我在心里的原话是——我才是你领养的吧?但是我不敢说出口。
“胡说什么。”祖母揉着太阳穴,那枚蓝宝石戒指不断地闪着光芒。我厌恶地皱起眉头。
“虚伪。”我说道。黑头发的男人正斜倚在花园栏杆上看着我们。祖母没有流露出不悦,她笔耕不停地说,“别乱想,去把我的学生纪念册拿来。”
——我讨厌你这个样子。我讨厌你避重就轻,讨厌你不懂得生气,讨厌你语气温和地对我说话,讨厌你为我做的一切。
但是我又很爱你。祖母。
我充满了矛盾。
“你这是嫉妒。”
我走进阴凉的室内,走廊的窗户敞开着,白窗帘印着树枝的阴影浮动成一朵云的形状。赫默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在了我旁边——我不愿叫他湖岚。那会让我莫名的恼火。
“我没有。”我加快脚步,脚跟有些疼,老旧的地板被我踩得呻吟。
“你在嫉妒她所得到的爱。”
赫默轻松地跟上我的脚步,胸前的项链一晃一晃,银色炫目让我烦躁。他说话的语气轻松极了,我终于忍无可忍地停住脚步伸出手试图推开他。
手腕被轻松地捏住了。我气呼呼地瞪着他。
“亲爱的,别这样。”他笑嘻嘻地说,样子就像祖母日记里描述得一样。顽劣,恶作剧,让人讨厌,又在悄悄地诱惑着你。
我别开了脸。
“噗。”他笑着,松开我的手,“你和墨蓝真像啊,她也不愿意看着我。”
后半句说得有些伤心。很好,我的同情心又泛滥了。
“她为什么讨厌你?”
我坐在台阶上,手里捧着一杯柳橙汁。
“可能我不够稳重吧。”赫默坐到我旁边,一股凛冽的清香袭来。“她从围栏里摔下来的时候,我正好路过,看到公主裙的女孩子从天而降,当然兴喜地伸手接住了。没想到是在竹林里踢了我一脚的小丫头。”
“你出现得还真够及时的。”我敲着玻璃杯壁,漫不经心地说,“那她为什么喜欢凌迦?”
“唔……”赫默的眼神闪了闪,我觉得他要开始敷衍我了。果不其然,他缓缓地说,“这个,我可不知道……你得自己去问她呀。”
我低下头,柳橙汁的冷雾扑面而来,凝结了眼角眉梢。
“也许她喜欢过你的。”
我轻声说,慢慢成了呢喃。
我就这样靠在他的膝盖上睡了过去。
*
这个赫默真讨厌。
我坐在壁炉旁,手指绕着发带。利梵和赫默刚刚离开,而我则开始对着自己的手指批评起那个吸血鬼来。
也许他不是个吸血鬼。好吧总之不是什么好人。
“殿下,需要换一条项链吗?”
塞西莉亚捧着匣子站在门厅口,也许她是感觉到了我的不悦,说话声音也是轻轻的。
“不用了。”我扯着发带,蹂躏着它。它在我手里被弄成乱七八糟的一团。
我在围栏里摔下去的时候,是赫默接住了我。我确实感激他。但是问题在于——他所说的感激方式也太轻佻了吧?
——给我一个吻?
我想起来,就忍不住脸红和恼怒。最后在利梵的调解下,赫默要求了我脖子上的那根项链。这项链是我前几年过生日时候亲戚本家送的,妈妈说戴着好看,我就一直戴着,对它也没多少感情。说实话那链子还真是男女适用,再说赫默外貌也不差,戴着……也还行吧。
不过一想到自己的链子戴在他身上就忍不住起鸡皮疙瘩。
“她在哪儿?”一个尖锐的女声打扰了我的沉思,我从沙发上起身,转头看着门厅的方向。十几秒后一个打扮贵气的女人站在了我面前。
她明显是上了年纪的,身材有些臃肿,脸上尽是沧桑的皱纹。加上她颐指气使的表情,实在让人喜欢不起来。她摇着芬香的扇子,眼神轻蔑地落在了我身上。
“你?”她的音节转了一个弯,似乎在说一个饭后笑话,侍女们垂首立在旁边,塞西莉亚紧张地看着我。
“长得倒是像乌拉呢。”她提起死去皇后的名字,嘴巴里像是吃了什么恶心的东西。“小贱种。”
一瞬间羞耻和愤怒让我失去了往日的平淡。我也许并不像自己所想象的那样不在意别人的看法。我只是躲在利梵的保护下,对外面的世界充耳不闻而已。
我攥紧了手指,戒指的棱面像今早那样折磨着我的神经。
冷静。冷静!我的胸脯起伏着,惊涛骇浪在身体里冲撞着那根怒气的神经。我的眼睛也许已经开始流露出愤怒了吧,那个妇人摇着扇子嗤笑。
“啧啧,没教养的小丫头。我为陛下感到羞耻。”她抿起鲜红的嘴唇,浓烈的香水扑面而来。她用那双蓝色的眼睛看着我,里面闪烁着冷然的光:“还不行礼么,我可是你尊贵的拉罗尔殿下。”
我咬着牙,没有去弯曲膝盖。我像一尊石膏像,矗立在她面前。
不!绝不!
我在心里狂吼着,向这个让我恶心的女人下跪,我宁愿死了!
“果然……”她折起扇子,眼睛危险地眯起来。“我叫你行、礼!”
我的脑袋嗡嗡地响着,身体不由自主地倒向一边。
我听到了侍女们的尖叫。
眼泪就无可抑制地流出了眼眶。
我想回去。不想在这里。这个美丽又可怕的宫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