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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9、七十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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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是休沐日,难得有一天不用面对猎奇目光,玉阶飞准备逛个街采办些日常用品。中午时分,到一家小店叫了碗馄饨面和一份小笼包,吃饱喝足拎着上午买的皂角茶叶和盐出门。刚下台阶,茶叶包掉地上,他弯腰去捡,这时候斜里走出来个人,可能有什么事想得太入神没注意前方,直接和玉阶飞撞上,茶叶包再次落地。
“抱歉抱歉。”那人连忙赔礼,又去捡茶叶,玉阶飞脾气好,说句“没关系”,顺手接过茶叶,两人视线对接。
玉阶飞看那人剑眉入鬓目光炯炯,想必是胸怀雄才伟略,而那人显然也觉他不俗,脱口道:“兄弟仪表堂堂,风度翩翩,自有一派潇洒气度。”
“公子也不逞多让。”
两个人就像对上了暗号,各自会心一笑。
其实事后玉阶飞想想自己一手是乱七八糟兜起来的皂角和油纸包的盐,一手是摔破了一个角的茶叶包,又刚吃得面透油光,不知道和那串形容词有几个铜板的关系。
熟识之后北辰胤也说:“我刚起床脸都没洗,随便抓了件衣服就上街找食,真不知道什么地方有雄伟之感。”
只有归结为天生缘分。
北辰胤到中原是为侄儿找大夫,玉阶飞对医术略懂,询问了下症状,又问了平时饮食作息等,思考片刻道:“这个大概也许可能仿佛是,饮食问题。令侄乳母最近可是有烦躁表现?”
“好像有……她丈夫新纳了小妾,长子又顽劣,我亦听她偶尔唉声叹气。”
“乳汁乃血气所化,五情善恶都和血气化生有关,乳母若情绪不稳,易使气血运行不正常,吃这种乳汁的婴儿便会产生诸如身体发热、夜睡不宁、爱哭闹等状态。——不过这只是我个人推测,不能百分百断定,北辰兄还是要寻觅良医。”
北辰胤仍是道了谢,几天后说已经找到好大夫即将起程返家,玉阶飞早早处理完手上事务,在常去酒家设了一桌席为他践行。
席间也有酒,北辰胤喝了几壶不尽兴,让店家搬了两个大坛子,玉阶飞早红霞布满面颈,但为了给朋友送行,直喝到眼前人影成双,只能让北辰胤送回居所。
玉阶飞走得跌跌撞撞,北辰胤实在感觉危险,索性背负起他叫他指路。玉阶飞趴他背上手指虚晃着:“左边,右边,不,左……”
北辰胤抖了抖肩头:“喂,别睡着啊。”
此言已晚,玉阶飞发出微微鼾声。
次日玉阶飞醒来,不是在自己房间,窗外景物陌生得很,幸好旁边的人还认识。
北辰胤一边穿衣服一边解释:“你醉得睡过去怎么叫都不醒,没办法只有带到客栈里来。”
玉阶飞连声道抱歉,北辰胤说没什么,又挑了两件自己的衣服给他:“刚到门口你就吐了,衣服上全是污浊之物,我看不能穿就丢在外面,委屈你先拿我的将就一下。”
这时玉阶飞才发现自己只穿了内衫,脸像吃了酒般红起来,北辰胤笑道:“我以后可不敢再劝你酒了。”
玉阶飞面红更甚。
当日下午北辰胤动身离开,玉阶飞端坐堂上审理申述,没有亲送,晚些听旁人提说,北辰胤走的时候队伍冗长,好多辆马车,前面车里坐的全是延请的名医,后面车上拖的全是大药箱。
玉阶飞在天章古圣阁锻炼了两年半,再回儒门天下身份升作了中书省右常侍,但凡龙首入殿办理公务,玉阶飞都侍候左右。
龙宿知他在术算堪舆上也有点研究,于是又命他兼天和宫少监,监管儒门周围风水变化。
剑子挂着天和宫宫主的名号,平常是不怎么坐镇宫中的,玉阶飞在这边呆了两三年,见到他的次数屈指可数。
有次好不容易在宫门口撞到他,玉阶飞一时激动忘记该怎么称呼,剑子也愣了会儿才叫他:“玉少监?”
“宫,宫主。”玉阶飞连忙拜下去。
剑子摆了摆手:“别这样,怪别扭的。”
他对礼仪之类从来懒散,只有重要场合上大殿的时候才照着周围人装模作样,人家跪他跪,人家拜他跟着拜,人家站着纹丝不动他也只有提口真气当站桩。往往完事后仿佛全身骨头拆散了重装,比绕苦境跑一圈还累,下来趴床上动都不想动。
龙宿就用微带嘲讽的口吻笑话他:“还说是几百岁的先天,毫无形象。”
“我本是个,闲散的人,昆仑山上,修无为,一朝入得,尘世来,活受罪啊,活,受,罪。”
他闷头唱得真好听,龙宿斜转扇子拍他头:“那汝就回那昆仑无为中去,吾面前也少些眼障。”
“什么障?”剑子眯一只眼看他。
“汝殿上一副地狱煎熬的样子,真是可恶。”
“可恶还是可怜?”剑子撑起半身抓龙宿的手道,“快坐坐吧,祭典上站一天腿不酸啊。”
“汝嚼了一日的嘴皮,也依旧多话。”
剑子暗惊:“你怎么知道我一直在念叨?”转念就想通了,“哦,你拜祭圣祖不尽心,一直在偷看我对不对?”
龙宿撇开他,走右边楠木空镂花枝屏风前低声道:“吾没有。”
然后叫仙凤来替他除去头上繁冗冠饰。
祭典所穿华贵沉重礼服刚才褪下了,三四个随侍合力捧出去,发冠缨带不知怎么的折起来勾在笄头上,随侍不敢硬扯,只有先留着。
仙凤安排好外面的事务进来,看了看缨带,拔下自己发间一只金钗,用细长的钗脚慢慢挑拨。
剑子翻身爬起来站到龙宿身边,一面给龙宿揉后颈,说“再坚持一下马上就挑出来了”。
刚说完,缨带脱下,仙凤解开系扣抽去玉笄,终于摘掉了发冠,再将紧缚了一天的髻解散,另挽了个轻松简单的束起来。
“可是解脱了。”剑子吁口气,龙宿瞟他一眼:“又不是汝,叹什么。”
“我知道你做不出来,所以帮你啊。”
剑子倒是一回来就拆拆脱脱,内衫外只套了件中衣,头发也全自然垂落着,真像是个无拘无束世外散仙。
很早前,龙宿还很小的时候,他以为剑子是修仙道的,也问过“汝什么时候会飞升”的傻话,剑子莫名其妙看着他:“我什么时候要做仙人了,怎么连我自己都不知道?”
龙宿指他:“吾见过的仙人的图画,就是这个样子。”
那时龙首带龙宿上昆仑做客,剑子因为做坏事被师父追打,龙首出面调停,宗主才气喘吁吁停下来,朝剑子挥舞着手里扫帚喝道:“臭小子,你再敢往我墨汁里掺糖水试试,看我不打得你屁股开花。”
“呜呜,师父好凶。”剑子捂着屁股假哭。
龙首就说:“汝一把年纪,还欺负小徒弟,传出去怎样的形象。”
“你眼睛擦亮点,我欺负他?他不整日给我添乱就不错了。”
“还是小孩子,活泼些,是应该的。”
“活泼个头,根本是顽劣。收你做弟子真是道门不幸啊,不幸啊——”
宗主抱着头不住哀叹,龙首轻拍他肩:“或是惩罚汝过去也这般,惹得前代道尊气恼。”
“胡说,我什么时候?!”
龙首慢展乌骨撒金流桃折扇,微笑道:“汝不记得?某日某时,汝扯了汝师父最爱的孔雀翎饰,插在窗台花盆里,非说还能再开枝散叶。”
“……我那是钻研新术法。”
“还有,往墨汁里掺糖水的事,吾记得汝也做过,结果汝师父抄写的《鬼谷秘牒》爬满了蚁类。”
宗主心虚撇开头,他都不记得的东西,为什么这个人偏偏那么清楚。
龙首依旧笑得淡怡温雅,他转向吐舌头扮鬼脸的剑子说:“吾不是故意翻汝师父旧事,但愿汝能记着天理轮回,日后汝也是要收徒的。”
剑子像是努力领会话中深意,眨了下眼皮说:“我会记得,以后找乖顺的徒弟。”
宗主刚从沮丧里恢复过来,听到这句又差点暴躁,朝剑子一瞪眼:“你小时候乖顺得像只猫!”
“那我就找只大猫。”
宗主几乎背过气去,龙首再拍他:“爆筋了爆筋了,镇静点,和孩子争什么气,汝也是越活越小了。”
“我要是短命都是这个臭小子害的啊啊。”
“不会,汝会长命百岁,没听过祸害遗千年吗。”
“……喂。”
“好了,吾带了沉莺,汝上次不是喜欢得很。”
宗主顿时双眼放光:“你等等,我去拿流光百璃盏。”
“不急。”
龙首转眼看着静立一旁的龙宿:“汝不用作陪,和剑子玩去罢。”
剑子见宗主喜颠颠走远,才过来拉龙宿:“走,我带你到后山抓兔子。”
“剑子。”龙首叫住他,“勿跑太远。”
“嗯,太阳落山前准回来。”剑子拖着龙宿走了几步,又回过身对望着他们的龙首道,“谢谢,我会记得刚才的话。”他挠挠头有点不好意思,“我不是有意要惹师父生气,所以——”
龙首莞尔:“吾会替汝向他说明。”
剑子嘿嘿笑道:“那我带龙宿玩去了。”
龙宿扯了下他紧握的手,剑子悄悄说:“让你师尊去求情最管用,师父就吃他那套,保管明天早上依旧跑来叫我‘亲爱的小徒儿’,不,可能一会儿回来就会了。”
剑子领着龙宿到了后山,四处找兔子没找着,倒逮着一只出生不久的山猫,小小的软软的,刚长齐了绒毛。剑子拎着后颈提给龙宿,龙宿两手合起来捧在掌心间。
他身边向来缺少猫狗一类的宠物,疏楼西风有几只关在笼子里的鸟,浑身长毛的会四处蹿的动物只有外院守门的獒犬。当他偶然出门看见路边一只可怜小猫,流露出想带回去养的神情时,龙首摇头说:“天龙一族身上灵气太强,普通动物会承受不住。”
说着伸手欲触碰那只小猫,只见小猫浑身颤抖,尖叫一声穿过草丛奔跑而去。
拥有最高贵血统的龙族,却肩负着许多常人想不到的无奈。
龙宿忽然想起了师尊说过的话,猛然将小山猫抖落,幸亏剑子反应敏捷迅速伸手接住:“你干什么?差点摔死了。”
“不,不能。”龙宿抓着膝盖摇头,“它会死的。”
“什么啊。”剑子给山猫顺着毛,忽然面色一凝——他好像感觉不到这个小小的东西有任何动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