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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二十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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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昏,陡然天色漆黑如煤山压顶,无风,闷热,蝉虫垂死挣扎般鸣叫。
剑子拔出古尘擦了擦根本不存在的灰尘,又拿小刷子扫剑鞘上很干净的花纹雕刻,接着找龙宿借了把黄杨木梳子仔细梳拂尘毛,他还企图沾点桂花水增加油亮性,被龙宿断然否决。
尽管经历了小挫折,却没有熄灭剑子胸膛中熊熊火焰。
他依窗而立,一头银发自然垂落,右手臂弯里躺着毛须顺溜的拂尘,左手背负身后轻靠古尘剑鞘,手指默拈道法结印。
双眉严肃微蹙,眉间水玉熠熠。
“剑子。”
“嗯——”
“即将暴风骤雨。”
“嗯。”
“离窗户那么近,会淋湿。”
“……为了守护正义,剑子仙迹无惧无畏。”
龙宿路过他身边,说:“有劳剑子道长。”
“嗯……诶,你去哪里?”
“用晚饭。”
龙宿刚要端碗,剑子昂首阔步迈进来。
“何如?”
“经过认真严谨而周密的思考,维护正义需要有良好体能的前提。”剑子坐下,将拂尘毛抚顺放在旁边,瞬间眉开眼笑,“仙凤啊帮我多舀点饭,对对,再压实一点。”
龙宿瞥他一眼,盛碗汤慢慢喝。
暴雨几乎是顷刻而下,带着九天惊雷气势汹汹,庭中花木像要折筋断骨般飘摇,房檐下的灯笼被雨滴打成筛子,核桃大的石子在地面上咕咕滚动。值守的侍卫挺立不住,纷纷举起胳膊抵挡劈头盖脸的攻击。
剑子忧心忡忡地问:“真的没问题吗?”
“年年有几次,并非异常。”
“不是它?”
“它没这能耐。”龙宿摆弄着手中棋子,“能驱使天水的只有上神。”
“但是我很担心它唯恐不够气势,胡乱翻身打喷嚏——”
话音未落,剑子忽感脚下震颤,他飞速看了眼龙宿。
有花瓶从架子上摔落,接着架子倾倒,然后是端着茶盏过来的仙凤身子一歪,龙宿眼疾手快扶住她。
“剑子,吾可以夸奖汝一句吗?”
剑子抓着桌沿说:“啊?”
“好犀利的一张乌鸦嘴。”
“啊!”
有瓦片接二连三从屋顶上滑落,砸在地上噼里啪啦响,房梁似乎发出卡兹的声音。
“龙宿你的房子真不结实!”
雨声风声震耳欲聋,剑子顶口真气喊出来的话也只像是平日细语。
他一边拖住龙宿的手往外跑一边嚷:“仙凤,什么都别管快出来——”
默言歆一声不吭冲进去,抗,剑子明明白白看见,默言歆抗了仙凤出来!
患难见真情,言歆我以前不该背后说你面瘫男没感情的。
龙宿猛地拽了剑子一下,剑子抹把脸上雨水:“怎么?”
“吾要上去。”
“什么?”剑子耳朵里充满了各种声音,他就看见龙宿嘴皮一张一合,然后人嗖得往后转去。
“你往哪儿去啊?”剑子起步欲追,有人从后面紧紧拉他,剑子回头看,是默言歆。
默言歆朝他摇头,剑子扯着嗓子问:“他要去干吗?”
“主人,要改天。”默言歆的话,比此刻当头的霹雳更响亮。
神仙妖魔没有想象中伟大,他们不能随意更变天时,不可逆转日月星辰的轨迹,雨云汇聚起来就开始下雨,太阳从东方升起就天明。花儿何时绽放,雏鸟何时飞翔,一个人如何生死,自是冥冥中的注定。
他们修炼千百年化自身与天地同呼吸,与自然共平衡。
龙御水却不可随意雨来云住,凤御火却不可凭心孽焰熊焚,虎御金而不能擅自炼山化金。麒麟不可令树为林,玄武不可垒土高台。
龙宿,要去驱云散雨,即为改天之举,后果难测。
魔龙在地下翻腾,强烈的地动加猛烈雨势犹如雪上加霜灾上叠灾。
剑子恍惚听见远处有喝杀声,他心中一凛,暗道不妙。
龙宿不知道去了什么地方,剑子抓着默言歆问:“龙宿在这边安排的呢?去叫他们准备,不,开战了!”
默言歆转身跑开,仙凤又冲进房间里,剑子跺脚大喊:“你要是有个好歹龙宿会掐死我的。”
他抬头望着该死的雨,雷声隆隆,闪电如剑劈洪,脚下一个踉跄,枪尖险险从他头顶擦过。
“哼,让本大爷来领教你这个臭道士的能为。”
忽然雷闪,倒乂邪薙锋利的刃口反耀出刺眼的光芒。
是螣邪郎啊。
剑子凝气,在动荡不已的地面上稳固身形,带笑道:“就怕你没有真本事。”
儒门天下结界已破,邪能境吗?好快的速度。
“先生——”仙凤不知何时出屋,扶着摇摇晃晃的廊柱大声喊着,一手向剑子抛出荧荧发亮的物体,“龙主令牌,主人让我给你。”
剑子伸袖一卷:“这个时候?”
“他说他若不在,就由先生全权指挥。”
剑子猛甩一头水,我是该感激他的信任还是痛苦他的厚望呢?
“喂,说完了就快打,老子我还想要赶回去扫尾。”
玄宗!
剑子心头一动。
也就是说,这就算全面开战了?!
苍叹了口气:“吾觉得这样不好,真的很不好。”
吞佛童子站在对面的山头上,望着他冷冷笑道:“苍道长,请。”
“邻居许多年,别客气。”
“礼节需要。”
“魔界也讲礼节?”
“表面上。”
苍拂尘略扫,风火金雷阵在四周隐隐运转:“在下苍,于此请教。”
赦生童子牵着他从小养大的宝贝雷狼兽,低声说:“不怕,才几个臭道士,我带你练练手。”
“小鬼,口气不要太大。”紫荆衣貌似闲淡地挥着羽毛扇子,“一会儿趴在地上求饶多没面子。”
“指不定谁趴地谁求饶呢。”赦生拍了拍雷狼兽,“阿雷,上。”
雷狼兽低吼一声,宛如闷雷滚过,往前耸了一下,随即“嗷呜”的悲叫。
它被银锽黥武抓住了尾巴。
赦生很不厌烦的皱眉,一边踢黥武。黥武由于勤学苦练这时候功力大增,不仅轻巧躲过还带着雷狼兽转了半圈。赦生被雷狼兽红红的泪汪汪的小眼珠子刺激得大怒,不分场合地朝黥武大喊:“放手。”
“冷静。”
“冷个屁。”
赦生显然被滕邪郎带坏了,黥武忍住给他一巴掌的冲动,默念静心三字诀:“出发前魔君的交代不要忘了,我们的任务不是硬拼——”
他们和玄宗间有雷狼兽挡着,四周魔兵毫无素质的叫嚷喧哗,黥武声音又压得低,赦生听到了沉默了赭杉军他们却谨慎提防着。
墨尘音抱着他的墨琴站在赭杉军身边说:“搞什么诡计?”
“兄弟同战场,自是有许多贴己话要讲的。”赭杉军语气感慨,就像是过来人一样。
金鎏影瞥他一眼,暗中“呸”了一口。
凭什么苍可以一个人编排阵法面对魔界,他就得混在四奇里当配角?怎么想怎么不服气。
他和苍是前后入的玄宗,轮资质他还长上半年,就因为刚上封云山的时候水土不服,上吐下泻两个月,搞得面黄肌瘦人模鬼样又躺了一个月才恢复元气,结果错过了那季的开学,只有落下去和下半年的道生一起上课。
这帮道生综合素质不见得高过上届,但是出了个苍出了个赭杉军,平均值就被拉上去了,被称为玄宗“最有前途的道班”。
金鎏影天赋不是很好,读经主要靠背,术法主要靠砸,武功就是靠被紫荆衣打——这样一种痛苦的学习方法竟然很有效,金道生年年都能挤进同期前三,偶尔第二。
赭杉军术法武功一般,但是特能读书,特别是思想教育道德建设方面,课堂上被点起来问答的时候,往往引经据典口若悬河,还具有开拓性前瞻性,连老师都禁不住汗颜。
道学课程他是有史以来第一个全满分通过的道生。
连苍都有一门课差点重修。
紫荆衣经常嘲笑金鎏影:“你以为你踩到众人头上子你就是龙啦?!屁,还是那根趴趴蛇,老子一指头就捏死你!”
一般人总会有那么几个死党,用来吐槽泄愤倾述感情。
紫荆衣是金鎏影唯一的死党,把他吃得死死的党。
面对紫荆衣的口水,金鎏影默不作声,还要给他烫小酒给他打洗脸水给他暖被窝。
也许这也是他对苍的敌意更盛的原因——心里窝了火对内消耗无能就外转呗。
偏偏苍一天到晚不温不火,表现得没有牵挂没有眷念,爱好睡觉的人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是无敌的。
金鎏影含沙射影喷他一口唾沫星子,他睡着了;金鎏影摆法阵故意叠到他阵眼上,飞尘扑了他一脸,他闭眼假寐;甚至米饭里吃出一只蟑螂,他也不看清楚丢掉继续吃,一边吃一边发出类似打呼噜的声音。
接连的挫败让执念强如金鎏影也不由得心生沮丧。
玄宗真是个没人性的地方。
他要求转学,到苦境道门去创天下,没有被批准。
因为录取通知书最底下用完全可以被忽略的小字写着,一旦入学不得退转,否则道籍永久性作废。
也就是说离开玄宗等于做不成道士,几十年的书白读。
金鎏影还没有觉悟到那地步,他忍气吞声,继续着一边背书一边被紫荆衣打的生活。
毕业典礼上,作为优秀道生的代表之一,金鎏影也上台发了言,相比苍的含混打发赭杉军的慷慨激昂,他的言辞似乎得到更多道生的共鸣,他刚说完下面响起雷鸣般的掌声。
这成为他不堪回首的道生生涯中少数可以感动泪流的事件之一。
不过,也许只是因为他发言结束就意味着官方仪式走完,大家可以乱七八糟吃吃喝喝而已。
万圣岩的僧人们排列整齐地围观局势。
善法天子有些焦虑地说:“果然是那几个小子做前锋,老将一个未出,不太妙啊。”
一步莲华刚被他从被窝里拖起来,眼睛还没睁开,一边啃桃馒头一边应声:“后面,后面,再等等。”
迦叶殿的天座再过来请示,善法让他们守着自己的阵法不可轻举妄动。
儒门给的战备金首先拿去填了万圣岩早先留下的空洞,一步莲华本想趁此机会全面刷金粉,善法一鞭子抽过去:“墙角蹲着!”
一步莲华摸摸鼻子,慢慢蹭到墙角:“我只说刷外墙,还没说内部也要——”
啪,鞭子又过来。
“里面墙角!”
一步莲华扯了扯兜帽,又往里面蹭了蹭。
善法很清楚如果真的开战,万圣岩拼人力拼不过,拼法术拼不过,他们只能等时机,能够一举制胜的机会。
万一不敌,魔界势必洗剿万圣岩。
剩下的战备金,要好好留着为择址重建做准备。
善法天子的思虑如此深远,只会败家的一步莲华应该感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