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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一笛春雨落梅花-6 ...

  •   第六章 取舍之间

      可想而知,正当花季的戈雨艨,不可能缺少追求者,然而,播音室事件的余波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都不能平复。不论别人怎么理解,在她自己看来,那是一次刻骨铭心的侮辱。而伤害的直接影响是,使她在面对每一个前来接近的男生时,都不可避免地要想到他与罗岂凡一样的、必然的动机,顿时兴味索然甚而满心嫌恶。众所周知,学生时代的恋情,十之八九都以失败而告终,所以,她不想再使自己成为别人游戏或探险中的一枚棋子。
      毕业分配,戈雨艨回到了省城,进入永胜电机厂生产科。她被人事科长领到生产科办公室没多久,就有人不时地在门外探头探脑,或过来倒水找报纸,然后再窃窃私语。戈雨艨被介绍给她的师傅游小红,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戈雨艨一见到她,脑海里浮现的第一个形容词就是——妖娆!
      在大家忙着帮戈雨艨整理出办公桌的当口,有一个调侃的声音插进来说:“生产科不错啊,专门出产美女嘛。”于是,戈雨艨非常荣幸地在第一时间就认识了她的最顶头上司——主管生产的刘副厂长,她以后所做的所有计划、报表无一不需要他的签字。
      国有工厂的节奏松散而疲沓,尽管作为新人“重点培养”的戈雨艨,在车间、科室、厂办之间跑得脚不点地,也并不妨碍办公室里的其他人悠哉游哉地喝水看报兼闲扯,这大概是生产科的一贯生产模式。闲话的内容虽不至于像《编辑部的故事》那样扯得满地包袱,但两年的时间也足够让你了解前前后后的厂内要闻、厂外八卦,倒也精彩纷呈。在科室做报表的时候,戈雨艨不免分一只耳朵,有一搭没一搭地听,偶尔插嘴的提问,便免费提供他们新的笑料或新的话题,他们于是说得更开心。当然,他们肯定不会放过对眼前新鲜材料的深入挖掘,戈美女仍待字闺中、尚无男友的消息,早就在最短的时间内发布了出去。
      来刺探的人不少,不过都在戈美女礼貌而冷淡的态度中纷纷铩羽,不值一提。
      唯有胡宏伟是个异数。一想到他,戈雨艨的头就隐隐作痛。他不张扬、不粘腻,不会谄言媚笑热络讨好,也不曾荷尔蒙冲动激情爆发,但是,同样也坚定不移、决不撤退。你说他温吞,却又有这样无人能及的坚毅。她不知道为什么有人能修炼到这种程度?他长她两岁,年纪并不大,所以应该不是修炼来的,只能归之为天性使然。他对她当然有热切的目的,而且明明白白就是通往婚姻,他认为这本就是恋爱的目的。所以,她对他的定语是:人品正直、纯粹。
      那年十月份,厂团委组织秋游,当伙伴们嬉闹着把胡宏伟推搡到戈雨艨跟前时,她方才诧异地发现他,他的脸明显地通红,鼓足勇气抬手送上一束叫不上名称的野花,“给你!”他声音很小。
      “哇!鲜花送美人啦!”在众人的起哄声中,戈雨艨的脸也霎时红透。
      这是他给她的第一印象,还不错。戈雨艨从来没有想过,原来,羞涩的男孩也可以这样动人,一种她从未领会过的清纯男孩的气息令她产生一阵被蛊惑的微妙感觉。他长得也不错,可以称得上英俊,一米八三的身高,脸庞甚至有几分周润发般酷酷的轮廓,偏黑,非常健康的颜色。
      然后,甚至不需要开口问,她很方便就了解到足够详细的信息:胡宏伟,厂原检验科长(已退休)之子,初中毕业考入系统内技校,两年后分回原厂,做过钳工,现在是厂车司机。经历非常单纯。因为是家中四个孩子的老幺,所以从小以来,他的学校和单位都没有超出过父母监护的范围,乖、老实、孝顺就是他的口碑。他想要恋爱,必须经过老科长的“检验”,而不合格的产品自然无法通过,所以,他的恋爱史也纯白如纸——老科长认为,自己家里是不可能生产次品的。
      再然后,他会跟着伙伴们一起上女工宿舍来串门,渐渐地他自己一个人也来。戈雨艨的宿舍住了三个女孩,到后来那两个女孩见了他来,都主动地出门去找男朋友,好心地想帮他。
      他其实也很健谈,尤其是侃球赛的时候,什么球都不在话下。戈雨艨对球赛没有足够浓厚的兴趣,但是觉得他侃球赛的表情非常生动而有朝气,飞扬的神采足以感染她,所以,她随他侃,间或问一些球痴才会有的问题,于是,他们也可以聊得很开心。
      不久,他便试探地邀请她去他家。他的家与女工宿舍只隔了两栋楼的距离。戈雨艨恍然领悟到,这是自己通过了老科长的“审查”了,不免警觉起来,既然她对他并没有更多深入交往的打算,那么,这种敏感的“仪式”就应该尽量避免。于是,她总以回家为由婉拒他。但是他并不气馁,不过也不再急于提起。一切似乎也就到此为止,感觉仿佛停滞了下来。
      戈雨艨的周末,如果不回江右镇的家,就会去找同在城里工作的戈云舟。戈云舟现在租住着一个简陋的小单间。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当年信誓旦旦不惜跟着戈云舟南下的朱志晖,并没有想过真的要在现实抉择时付诸实践。到真实的分配来临,他发现他根本不可能放弃那当时“至少价值十万”的北京身份。他决意留京。并且,还努力地劝说戈云舟不要顾及那些“没用的”户口、档案之类,留在北京打工,并列举出他父母单位的众多临时工以资佐证。
      戈云舟愤懑地喊:“他们那是农民工!拖上孩子就是盲流!你叫我跟他们比?怎么比?!他们是不需要档案,因为他们根本就没有学历!他们是不需要户口,因为他们生再多孩子,都同样平等是‘黑孩子’!”
      并不是没有爱情至上的佳话,同届毕业的北京籍男生中,就有一个为了追随女友远赴广西!戈云舟没想到,相处了两年,她居然一直是独自沉醉在双宿双飞的幻想中!她黯然返回了老家。而在父母的单位里,她又成为“考到北京也没用,照样回来”的笑柄,连累得父母颜面乌黑——因为人们只知道她是“戈工的大女儿”!
      那是一段持续乌云翻涌的日子,戈云舟瘦得形销骨立。好在她及时地在七月初找到了一份中学教师的工作,并有幸分到了学校宿舍的一个床位,她毅然离开了令她饱受煎熬的家。
      戈雨艨靠在床头,看着对面就着昏黄的台灯织毛衣的姐姐。
      “姐,冷不冷?”戈雨艨拉了拉被子,身子往下缩了缩。这间屋子到了冬天四面漏风,尤其到夜晚,房间里冷如冰窖。戈云舟的学校不能提供单间的宿舍,所以,结婚后的戈云舟只好在附近租住民房。这一带地处城乡结合部,附近的民房都是违章建筑,密集地拥挤在有限的地皮内。为了尽可能多地收取租金又节省成本,所谓的房间,只是一个带原始门窗的简单格子,房主恨不得让租住者来给他做最基本的装修。然而戈云舟没有钱装修,她一半的工资要支付租金和水电费,剩下的钱还得糊口。
      戈云舟抬头看了妹妹一眼,笑一笑,“还好。你先睡吧。”又埋头有条不紊地抽线、换针,忙碌着。
      可戈雨艨知道她不好,她的耳朵、手指、脚趾都生出了一块块的冻疮,都是这冰窖房子给害的!可她还坚持要织毛衣,有时候织到深更半夜。因为她就是那个性,一旦开始了,就一劲儿惦记着完成。她的毛线活儿织得很细致,可以媲美母亲,也因此进度不快,一件毛衣紧赶慢赶需要两个月左右才能完成。
      戈雨艨看了她半晌,终于还是说:“姐,朱志晖都把你气成那样了,我还以为你……再不会理他了呢。”没想到,戈云舟的冷战并没有持续多久,十月份,朱志晖请了假,追过来软磨硬泡,于是,两人又重归于好,并在当年寒假领了结婚证,没有大宴宾客,只简朴地办完了终身大事。
      戈云舟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并不直接回答,而是反问戈雨艨:“你自己呢?那个小胡,要说条件也还过得去,为什么你连他家都不愿去呢?”
      “唉!”戈雨艨也叹口气,“具体我也说不清为什么。但隐隐约约总感觉,他并不是我想找的人。”
      “首先,他的学历配不上你,你们差距太大。”戈云舟客观地指出。
      是啊,她也想过这个问题,不过,“学历是可以改变的,他说,他只要好好学,考个职大、夜大的,不成问题。”
      “问题不是他可不可能,而是他一直没有去实现这个可能。”戈云舟说,“说和做完全是两码事。”对于这一点,她体会太深。“他在工厂里一混五六年,直到现在仍满足于当个司机。他还有多少进取心?怕是被这么多年的庸庸碌碌消磨殆尽了。”
      戈雨艨对这种话有些反感,母亲就极力反对她与小胡交往,原因与此同出一辙,每次她回家,都免不了要被耳提面命,殊不知这样反而使女儿更想逆反。
      戈云舟叹息着说:“妈妈的话也不都是错的,尽管她的态度实在恶劣。”她揣测着戈雨艨的想法,顺着她往下说:“当然了,我也觉得,一个人的人品是最重要的,别的先不说,至少善良、诚实、忠厚这些美德,是你原先那个罗岂凡望尘莫及的。”
      “对啊,我就是这么想的!”戈雨艨感到些许欣慰,至少姐姐还能理解自己。
      戈云舟笑了,“这么说,你肯定没少拿他俩相比。不过,人都是这样的,不仅是你。所以,第一个对象的意义决不仅止于是个顺序而已。你下意识地就会拿他的优点作为参照,一一去比照后来的人,这很不公平,但没有办法阻止。”
      “哦——”戈雨艨恍然悟到,朱志晖就是赢在这里!戈云舟毕业独自回来,妈妈认为既然进京无望,朱志晖也就是过去时了,于是,便不时有人向她推荐合适的对象。因为戈云舟的美丽,对象的条件也都不错,有硕士、博士,也有富家子弟,甚至电视台的主持人等等。然而,戈云舟有时连照片都不看,一概的意兴索然。原来,这就是先入为主了。反观自己,在自觉不自觉间,也不断地拿胡宏伟与罗岂凡比着,尽管很快意识过来,深刻地自责。但是,除了善良、诚实之外,罗岂凡的优越,胡宏伟几乎无一具备!因此,他才成为一个烦恼,一个不惹她讨厌,却又无法更加喜爱的——烦恼。
      戈云舟继续说:“我并不赞成什么门当户对的说法,但显然在知识修养层面,人和人之间是存在梯度差的。我想,你的潜意识必然也是在这里踌躇着,因为,他和你确实不在一个层次。”
      戈雨艨承认,尽管当时抵触的情绪并未完全消散,但姐姐的分析对她是有相当影响的。更多的时候,女人需要的,不是一个痴迷的仰望者,而是女人本身更适合于仰望者的角色,去仰望渴慕的男人。在她戈雨艨,当然绝不会允许自己处于仰望者的境地,正如她也绝不需要一个卑微的仰望者一样,她必须是作为“他”的唯一的、同等高度的平视者而存在的。不可否认,每一个人都有闪光点,但是,对于戈雨艨来说,胡宏伟无疑是一块鸡肋。
      然而,胡宏伟并不是导致戈雨艨远走深圳的根本原因。
      与市场经济的繁荣相对照的,是国有企业的衰微,尤其受冲击的是国有中小型企业。戈雨艨进厂不久,就开始听到纷纷扬扬的关于下岗裁员的流言。一年后,流言变为现实。她的师傅游小红的丈夫吴某榜上有名。而在此前不久,他们刚离了婚。戈雨艨根据隐约听来的消息综合判断,这些似乎都与游小红与刘副厂长长期以来的暧昧关系有关。
      但是不论怎样,戈雨艨觉得,游小红的生活作风毕竟只是她的私人问题,自己与她师徒关系良好,却是工作问题,这两者之间应该是互不干涉的。戈雨艨来后,游小红的工作重点便转为专职的统计员,而必须时常追着刘副厂长跑的人就成了戈雨艨。这一切本是自然而正常的工作交接,但是到了吴某这样心怀积怨的人们口中,便被传扬得龌龊不堪,戈雨艨在自己毫无知觉的情况下,莫名其妙地卷进了游、刘的暧昧关系之中,形成了非常无耻的“三人组”。
      当戈雨艨从同宿舍女工闪闪烁烁的刺探中悟出端倪之后,不禁懊恼万分,想不到自己应对刘副厂长的一颦一笑,竟然都成为了暧昧的证据!胡宏伟为此也义愤填膺,曾问戈雨艨,是否需要他让父亲去厂部为她说项。戈雨艨婉拒了他的好意,碰到这种事情,解释只会越描越黑。至于胡宏伟到底有没有求过父亲,她不得而知,而就像是为了澄清刘副厂长与戈雨艨毫无瓜葛,到第二批下岗名单公布,戈雨艨赫然有名。
      看着白榜上自己的名字,戈雨艨不知道如何形容自己的感觉,仿佛是不忿,又仿佛是长舒了一口气。要说这两年来自己的工作印证了什么,那就是让她这个不轻易相信谣言的人,也明确地相信了游、刘之间确有暧昧!原本是统计学专业科班出身的自己,却并没有做成统计员,反而是接替游小红,成了跑腿卖力不讨好的计划员,而工人编制的游小红即便在统计员位置上名不正言不顺,却照样坐得稳稳当当。最后下岗还轮到了自己!现在回想起来,刘副厂长平日那些不入流的调侃,原来都不是无意,若非自己的不解风情,恐怕不会是今日的下场。不过,这个下场也没有什么不好,国有工厂越来越不景气,工资还不如私有公司员工薪水的零头,与其在工厂里接着混得锐气丧尽,还不如出去打工,这也是她许多同学都在走的路。
      于是,她来到了深圳。在正式上工的第一个月,戈雨艨就在下班路上遇到了初中同学韩燕华。国有工厂内的子弟学校一般不设高中部,红星机器厂也是如此。当年,戈雨艨是少数几个考到县城去上高中的子弟之一,其他的同学,不是找指标进了厂,就是考上系统内招的技校或中专,毕业后再回厂。韩燕华就是上完技校回的工厂。
      在计划经济的时代,进国营工厂当工人是一种光荣——对非工厂子弟而言,或是一种归宿——对大多数工厂子弟而言。为了解决进厂指标与工厂子弟数量之间的供需矛盾,就在戈云舟初中毕业那年,红星厂出台了一项政策:今年一次性为中层以上的干部家庭解决一个进厂名额,仅限于该干部适龄子女。戈云舟正好符合条件。当父母把这个消息带回家时,戈云舟毫不犹豫地说:“反正我不去。”
      “这个机会可是可遇而不可求呢!”母亲说,言语中却不无鄙夷,“谁都知道王书记的女儿和谢主任的儿子什么学校都考不上!为了掩人耳目,就把我们这些所谓的中层干部也一块拉上,真是卖了我们一个大便宜了。”
      戈云舟懒懒地说:“谁爱拣便宜谁拣去!我可不想十几岁就进工厂,混个三四年,变成谁谁谁的老婆,连个名字都没了。”
      “这次可是机会难得,错过了没得后悔的。厂里不知多少人羡慕我们家,正好你的年龄合适。像你罗阿姨她老二,只差几个月,现在正到处托人改户口本,就是不想让指标白白浪费掉。”母亲说。
      “如果你们也不想浪费名额,就问问艨艨吧,也把户口改改好了。”戈云舟转移目标。
      “我才不要去!我还小!我太小!”戈雨艨飞快地跳出是非圈外。
      父亲最看不惯的就是大女儿冷冷淡淡、一脸不屑的样子,平日里他与大女儿的对话,都发生在把她的成绩打对折,用贬损的语言来打击她之时,他认为,这就是“激励”她上进的最好办法,并在戈云舟考上大学后,成为他向取经的家长传授的“卓有成效”的教育方式。此时见了女儿的不以为然,又轻易地引动了他的怒火,忍不住提高了嗓门嚷道:“你就知道你一定能考上高中?考上大学?就厂里子弟学校那教学水平,起跑线上就差人一大截,什么时候考出过一个大学生来?”这是事实,至少到当时,红星厂子弟没有出过一个大学生,而戈云舟是后来打破重点大学零的纪录的人。
      戈云舟并不是不害怕父亲咆哮的样子,但在攸关自己命运的时刻,她决不退缩,也冲着父亲喊回去:“他们考不上,不等于我考不上!而且,我告诉你们,他们就是因为还有回家进厂这条退路,才考不上的。”而没有人像她一样,从来就没有把回这个家当成自己的退路。与其回到家接受一波又一波、永无休止的讽刺、贬低和折损,她不如不要它,她也一定会远远地离开他们,哪怕自己只有孤零零的角落可以培养那一点点从小以来被折磨得奄奄一息的自信心。
      母亲拽过父亲,让他闭嘴,放低了声音凑近来说:“云舟,这个指标真的是很难得的。你想想,你爸爸说的也没有错,你就是考上了高中,也不一定就考得上大学啊,每年十个高中生才出一个大学生,万一你没考上,总不成也像那个‘朱八届’一样年年复读吧?我们家经济条件负担不起。你也知道,爷爷奶奶、公公婆婆都靠我们养,还有病要吃药。你爸爸也是三天两头生病吃药的。如果你上完高中考不上大学,还不是得回来考内招中专、技校什么的,也还是进工厂,那还不如现在趁这个机会就进去,家里还多一个人挣钱。”
      戈云舟也正色地说:“妈,你心里是不希望我念大学吗?”
      “那当然不是!”戈母说,“你要真能考上,我们很高兴,生活再清苦,也会供你的。”
      戈云舟轻轻地笑了,“那我告诉你们,我一定要上高中,也一定会考上大学!到那时候,你们会比现在更有面子!而如果我现在进了厂,我自己会后悔,你们也会后悔的!”
      因此,戈家的进厂指标成了那次优惠政策唯一“浪费”的一个,这件事一时成为红星厂的奇谭,说什么的都有。直到如今,这件事还会被人拿出来提起,以鼓励子弟奋发努力,眼光看得长远些。
      “我是前年下岗的。”韩燕华说,“明明是下岗,却又不发你下岗证,什么招聘啦,下岗职工优先,我们没有下岗证,人家根本不承认是下岗的。在工厂里那么多年,算是白干了!老一点的还可以买断工龄,我们这样的,只好自谋出路。没办法,在这边一切都是从零做起。”
      “我也是去年底下岗的。”戈雨艨深有感触地说:“现在想起来,我姐姐当年真是明智啊。那时候谁想得到国有工厂一年不如一年,说完就完了呢。”提包中的BP机在此时响了起来,戈雨艨取出来查看了一下,对韩燕华说:“不好意思,我要赶着回去了,我表姐找我有事。我们改天约个时间再聊吧。”郭丽霞和齐家林又闹别扭了,戈雨艨要去安慰安慰她。
      “你是住在表姐家吗?”见她点头,韩燕华有些羡慕,“你还真不错呢,在这儿还有亲戚,不像我们……”
      戈雨艨有些无奈地说:“任何事物都有两面,不能一概而论啊。”不可否认,能住在表姐家里,对于初到异地的她来说,是安全而稳定的,不必为了找房子、交房租而奔波烦恼,比那些举目无亲的打工妹们不知好上多少。为此,她非常感激郭丽霞。在没找到工作的那两个月,她总是自觉地每天早起去买菜买早点,出外回来主动入厨做饭。在自己娘家只会在兴致来时帮父母做做家务的她,至少还知道“寄人篱下”该有的客套,母亲听过她的电话汇报后,对她的做法给予了肯定。最初,郭丽霞也曾试图塞给她“买菜钱”,戈雨艨都推了回去,一来二去的,郭丽霞也就不再坚持。齐家林则时不时地夸奖“小表妹真有灵气,饭菜做得香喷喷的,而且营养搭配合理”。至于达到“营养搭配合理”所需要的成本,他则一概不予过问,因为那些都是“家务事”,不是大老爷们该管的。精明的齐家林从来没有打算“金屋藏娇”,培养一个只会吃闲饭的太太,所以家里从没雇过小保姆,平日的家务都是郭丽霞分内该做的,这点坚持任凭郭丽霞如何撒娇耍痴、软磨硬泡都无济于事,因为郭丽霞只是在他的公司里领着个会计的虚衔,间或去公司转转或去出租房收收租金而已,并不需要天天坐班,大把的时间还不够把一个家照看好吗?而这个勤快利落的小表妹确实是个懂事的,比起他自家去年来的那个寄住别人家还能心安理得继续当大少爷的表弟明白得多。
      对于戈雨艨来说,到深圳并不是来找一个小保姆工作的,何况还是一个倒贴“买菜钱”的小保姆。“户口本事件”之后,戈雨艨就曾经自己外出找过房子,奈何高昂的租金和自己日益捉襟见肘的积蓄之间,存在太大的落差。最好的情况是能找到一个合适的同租人,一起租一套小一居,前提则是先有一份相对稳定的工作来支付每月的租金。没想到正好碰到了韩燕华,这两个条件竟在一瞬间就成熟了。
      “燕华,其实我想搬出来租房子住,只是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戈雨艨说,“你知道,住在亲戚家,到底还是挺拘束的。”
      “真的?”韩燕华有些不可置信,得到肯定答复后,立即满眼放光,“太好了太好了!我正在发愁没人合租呢!你不知道,我忍了好久了!我现在那个室友,简直是……”和野鸡有一拼!三天两头换着男人往回带,弄得整个套房内乌烟瘴气,气味令人呕吐。抓住戈雨艨的手臂,韩燕华有些急切,“其实我早就在打算这边的租约一到期就搬走,哪怕自己一个人租一套也行。合租人慢慢再找。没想到正巧就碰上你了。真是太好了!我们这星期就一起去找房子吧!”
      戈雨艨也是一脸欣慰,叹息着说:“看起来我的霉运也该到头了吧。”
      而郭丽霞听说她要搬走,愣了一下,“搬走?这不是住得好好的吗?干嘛要走?”一闪念,“哎呀,是不是我这些天忘了给你‘买菜钱’了?哎呀真是的,看我这记性!你以后要多提醒我一些,我记性不好的。阿林就老说我迷糊的很。你等着啊,我这就给你拿去。”
      “姐!不是的!”戈雨艨急忙拽住她手臂,“确实是我住在这里这么久,给你和姐夫真的添了不少麻烦,现在我同学找到我,说她那里正好缺一个合租人,所以我想挺合适的,就答应她了。”
      “是不是阿林对你不好,你才要走的?”郭丽霞试探着问,“其实,上次户口本那事,我也有不对,应该跟他商量好的……你也知道阿林他就是脾气倔得很!我每回都说他,他就是改不了。”
      改不了的何止如此!戈雨艨强笑了笑,说:“姐夫没有不好啦,他不是还老夸我手艺好嘛!这次真的是我觉得正好合适,我和韩燕华从小就挺要好的,一起合租,家里人也都可以放心了。”
      急于要搬走,确实还有一个不可告人的理由,正是齐家林。已经二十四岁的戈雨艨并不是单纯到愚蠢的无知少女,至少罗岂凡已足够教会她懂得男人那些细微的肢体语言都表达的是什么含意。如果平日里齐家林那些似乎有意无意的身体碰触还勉强能划入亲人间的亲昵的话,那么至少有两次,他的举动可以明确地定性为“骚扰”。第一次发生在郭丽霞在浴室洗澡的时候,戈雨艨留在客厅里看电视,而齐家林长沙发不坐,却坐到戈雨艨的单人沙发扶手上来,左手亲昵地绕到了戈雨艨左肩。
      正沉醉在琼瑶剧中的戈雨艨蓦然惊觉左胸的柔软正在被一下一下地触摸,跳了一下,立即转头,讶然地对上齐家林的双眼。
      齐家林含笑的神色如常,庞大的身躯却向戈雨艨偎过来,打着趣说:“你们这些‘清纯小百合’啊,就爱看琼瑶这些爱得死去活来的肥皂剧!”右手又亲密地来抚摸戈雨艨的长发,“当年阿霞也是迷到不行,现在就不一样了……”
      “清纯小百合”身上鸡皮陡起,近乎粗鲁地推开他的手,急促地起身回房,颇有些落荒而逃的味道。戈雨艨的惊讶无以复加,她从来不曾想象过,齐家林哪怕不是作为她的亲戚“表姐夫”,也应该是作为一个年长她近二十岁的稳重长者,居然会有如此轻浮下流的举止!他把她当成什么人?歌舞厅里人尽可摸、人可尽摸的“三陪小姐”吗?
      这件事带给戈雨艨的阴影长久不褪。平静之后,戈雨艨不得不反思自己身处危险的可能性,亲人的光芒褪尽,齐家林就是一个惯于游走声色场所的老手,不得不防啊。
      可能是由于第一次戈雨艨的落荒而逃,齐家林才会有第二次试探。这一回,郭丽霞在客厅里看电视,戈雨艨则在厨房刷盘子洗碗。
      齐家林踱进厨房,说:“我来帮阿霞切点水果。”
      见他果真拿了水果在切,戈雨艨回过头去继续洗涮。突然背上一热,一双胳膊环上腰身的同时,齐家林硕大的脑袋搁到了她肩头,气息就在她耳边一下下吹拂着,“我们勤劳的小蜜蜂歇一会儿吧,一起去吃水果,嗯?”
      这一次戈雨艨已然沉静得多,压下满心的厌憎,看也不看他的脸,沉声说:“表姐夫,请你站直了说话!不然我就喊了!”
      齐家林仍然腆脸笑着,更探头过来像是查看她的脸色,“怎么了?小表妹生气了?”
      “请你放手!”戈雨艨斜着眼看着他,“否则我就告诉霞姐!”
      “有什么可告诉她的?小表妹真是开不起玩笑!”齐家林悻悻然放开了手,假笑着去端水果,出了厨房。
      戈雨艨除下橡胶手套,活动了活动肩肘,心里的厌恶依然挥之不去。厌恶之外的第二情绪就是轻蔑,郭丽霞显然并不知道,为了引诱“清纯小百合”,高大的齐家林还炼得“缩骨神功”,能恰好把脑袋搁到娇小的表妹肩头上去,真是足够难为他的!在这里多住一天,只会更多领略一份人间丑态,而她根本无心于此,这才是她想搬走的第一原因。
      “姐!我会常来看你的!你有事就打电话找我,我肯定站在你这边!”戈雨艨保证着。从某一层面来说,她觉得自己非常同情郭丽霞。郭丽霞对于齐家林人品的了解,绝对是亲身体验,再清楚不过,而平日里呈现于人前幸福的表象,都不过是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自我陶醉而已。人都是好强的,有谁会轻易地把自己的弱点示之天下?姑姑姑父只知道自己的女儿找了一个有钱体面的好女婿,在亲戚中风光八面,直教同样生女的戈家父母羡慕不已,哪里知道这有钱的“体面”背后的真相?然而,似乎郭丽霞自己却认为这就是幸福的真谛,尽管时不时也会在小表妹面前流露对丈夫的不满,但这都是居家过日子免不了的,不是吗?为了让小表妹也能和自己一样徜徉在幸福的海洋中,郭丽霞发动齐家林一起,不断地给戈雨艨推荐介绍他们的朋友,或朋友的朋友认识的各色“优秀”的、精英的“男孩”。
      而那些精英,优秀或者可以肯定,但是“男孩”?!戈雨艨听了险些喷饭,郭丽霞居然能将齐家林之流都统称为“男孩”!天知道,他们那些人当“男孩”的时代已经远得像前世!难道这就是深圳人有别于内地人的习惯用语——只要是当下处在无配偶状态的男子都叫“男孩”,不论他是四十岁的离婚人士,还是九岁孩子的父亲?无论如何,戈雨艨可以百分之百地肯定,自己是绝对不会步表姐后尘的,所以,对于表姐的热情牵线,她都是一贯的敷衍态度,有表姐陪着,便见上一见,然后再无下文可言。对此,郭丽霞还曾取笑过她眼高手低、只适合独身呢。
      平心而论,戈雨艨从来就没有诸如“独身主义”之类的伟大理想。
      “那既然如此,你也该找个对象好好谈谈才是啊,你可是老大不小了,别挑三拣四地挑花了眼!”电话里的母亲每次必然要提醒小女儿,“我这里给你介绍的,你一个都不同意。现在丽霞说,她也给你介绍了好几个优秀的深圳男孩子了,难道你还是一个都看不上吗?你到底想找什么样的?”
      “哎哟妈呀,你少管一点好不好?”戈雨艨实在懒得跟她解释何谓深圳式“优秀男孩”。
      “我怎么可能不管?”母亲眼见着又要激动起来,“不会是你还跟那个小胡有联系吧?我告诉你,那个小胡根本就是个没出息的主!你要跟了他,有你后悔的时候!上次他还打电话到这里来问你地址,结果我上晚班去了,你爸爸个缺心眼的,居然告诉他了!我看他肯定是想到深圳去找你!你可得想明白了,千万别跟他粘上了,到时候甩都甩不掉!”
      “哎呀你都想到哪去了!”戈雨艨叫起来,她是那么随便就跟男孩“粘”上的人吗?
      “我是担心你!”戈母说,“现在你又不住在丽霞那里,凡事也没个人能照应。”
      “哼!”再住下去才真是叫天不应呢,但戈雨艨只能轻哼一声,和母亲谈话最好不要牵扯太多,否则必然越扯越远,没完没了,“反正什么事我自有分寸,你别成天胡猜乱想的!” 尽添乱!
      “我这是考虑周到!各种情况都要做好打算才不会出乱子。……”就这句话,母亲说的是真理。凡事没有准备,必然临阵而乱。因此,对于胡宏伟的到来,戈雨艨已经有半个月的时间做足够的心理准备了。
      胡宏伟仍是那副忠厚善良的模样,还不嫌累赘地带来了当年新上市的一箱脐橙。
      “这种脐橙可甜呢!”他说,“我也不知道你这里缺些什么,正好上次去看农产品展销,说这种脐橙是近年刚从国外引进的新品种,很不错的,所以带点来给你尝尝。”
      “谢谢啊!”戈雨朦客套着,为他端上饮料,“其实深圳这里什么也不缺的,你看,千里迢迢地带这么沉的水果来,路上该多累啊!”
      “嗨,只要你不嫌,礼轻情义重嘛。”他找着话题,“你,在这里还好吧?我听说你……在深圳找份好工作挺不容易的。”
      “是挺不容易。”戈雨艨说,“不过我现在的工作挺好的,每月工资比原来多七八倍呢。”
      “可这里生活水平也高啊,”他很快接口,“你看,还要租房住,再说,这边的社会环境这么复杂,像个大染缸似的。我爸说了,如果你愿意,回厂上班没有问题,他肯定帮我们搞定。”他热切地望向她,等待她肯定的答复。
      “我们?”戈雨艨重复着他的措词,可以想象,他这趟来深圳之前,曾经和父母做过怎样的争取或者说斗争。戈雨艨往日并不热衷的态度,已足够老科长憋火的了,否则,绝不至于在下岗名单公布之后,胡家对此毫无表示。当时,名单上的人几乎无日不到厂部去闹,到处托关系钻营,试图留在岗上。胡老科长作为永胜厂建厂的元老级威望人物,若是能出面为戈雨艨游走,胜算几乎是肯定的,就看你戈雨艨来不来求我了,他想着,这倒是个好机会,正好可以趁此为自己痴迷的小儿子把两人的关系确定下来。然而,令胡宏伟始料不及的是,戈雨艨居然就那样毅然决然地远走深圳了,跟他连个招呼都没打。为此,他跟父母大闹兼冷战,埋怨父亲的馊主意害得他连戈雨艨的面都见不着了。父母连连摇头叹息,劝儿子趁早死了心,女孩的态度已经很明白了,可是死心眼的儿子偏就是认定了她,父母徒呼奈何。
      “对啊,我爸说了,等你回去之后,什么都好商量,如果你不愿回永胜厂,还有别的厂也行,我爸都认识人。我爸还有一个老战友,是物资局的,你想去的话,我们还可以去那里联系……”胡宏伟急切地公布着与父亲斗争的成果。
      “小胡!”戈雨艨打断他,有些艰难地斟酌着措词,“我想你肯定是误会了,其实,我觉得我过去都表示得很清楚了,我和你……我们只是一般的朋友,并不是那种男女朋友的关系。”
      胡宏伟热切的面容沉了沉,但很快又重新振作地笑了笑,“我知道你还在记恨我爸当时不帮你的态度,但是我爸他……我爸他也有他的难处……”
      “不是的!小胡!”戈雨艨急起来,“你爸的态度跟我没有任何关系!我不知道你认为我什么时候答应了你什么,反正我印象里没有!如果我说过什么话,让你觉得我是答应你了,那我是无心的,真的!我先跟你道歉。”
      “可是……可是全厂都知道你和我好啊!你也从来没有找过其他男朋友啊!”
      “是!但这些并不等于你就是我男朋友!除了和你好,我还和活宝张好,和猴三好,和平头四好,甚至和刘副厂长也好,难道说我就对这些人都有意思吗?”戈雨艨很无奈。
      胡宏伟笑了,“你怎么可能看得上活宝张他们?不过是常在一起玩而已。刘副厂长的事更不要说了,我知道你,不会的!”
      “你这人,你怎么就这么……说不通呢!好吧,如果你非要我把话说得透亮透亮的,那……我只好说了:我,戈雨艨,不是你的女朋友!也从来没有给过你任何承诺!我跟你是不可能的!”
      胡宏伟的脸色霎时一片灰败,这个事实父母早就断言过,他是知道的,只是知道并不等于接受,他一直心存着侥幸,只要戈雨艨自己没有明确说“不是”,那就表示还有“是”的可能,然而现在……他嘴唇有些颤抖,“我知道,我配不上你,我学历太低,但是……”他眼中又升起一道光芒,“但是我可以考职大,考夜大,只要我学,肯定能考上的!我哥说,这些都不难考的,他可以帮我补习!我保证能拿到文凭!你相信我!我还有机会的,是不是?我哥他们都说了,我脑子挺聪明的,考夜大一点问题都没有!”
      戈雨艨的头开始疼起来,“问题不是你考不考得上,而是你这么多年来从没有试图去考过!”似曾相识的说法,戈雨艨揉着太阳穴,“小胡!我们之间的差距绝不仅止于一张文凭而已。我不适合你,真的!你也不是我想要的。”最后一句话她说得很轻。
      然而他听见了,蓦地,他把头埋进了手掌中,许久不曾抬起。
      房内尴尬地沉默着,猜测着他可能的痛苦神色,戈雨艨觉得心口也跟着开始发紧,头疼得更厉害了。她清楚地知道,如此直白地拒绝一颗痴情的心绝对是一种罪恶,但是,如果不拒绝,哪怕是流露出一丝的温情,那必然的后果难道对自己就不是残忍吗?
      等他抬起头来时,戈雨艨看到了他眼角依稀的泪痕,心突地抽搐了一下,喉间仿佛堵压了一个铅块,吐不出一个字来。
      胡宏伟望着她,望着她,眼神中又慢慢升起那种希冀的乞望,戈雨艨狠心地闭上眼,扭过头去。
      他终于接受大势已去的事实,缓缓地站起身来,沉重地迈向房门,在拉开房门之前,对着戈雨艨的背影,他声带哽咽地说:“你相信吗?你以后再也不会碰到像我这么爱你的人!”转身,一把拉开门,“我走了!”快步决然而去。
      随着“砰”的关门声,戈雨艨一把捂住脸,泪水竟喷礴而出,心脏一阵一阵痉挛地痛。她不敢挪步,生怕自己一个忍不住的心软,会冲到门外去唤回他。可是!唤回他意味的就是更加心烦意乱的代价,甚至就是一生的代价,她懦弱得承受不起。
      第二年春节回家,戈雨艨在逛商场的时候遇到了永胜厂的旧室友,她告诉她:“胡宏伟要结婚了,就这个春节,家人介绍的,是附近华联超市的售货员。”仿佛到这时,戈雨艨才终于觉得如释重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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