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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集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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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里的人本是日出而做,日落而息,规律得很。这天万老四也早早地睡下,天不亮就又翻身爬了起来。万四媳妇迷迷糊糊地问他:“什么时辰了?”
万老四裹起厚厚的夹袄,回答她道:“寅时三刻。你再睡一会吧。”说着一巴掌把小六子拍了起来,问他:“你小子到底去不去?”
原来将军山往东南去二十里外,有一座边陲小镇,每逢初一十五都有集会。虽不算盛大,却也是粮油百货,应有尽有。按照万家村的习俗,过了腊八就是年,总有些七七八八的事要忙,零零碎碎的年货要办。村里人商量定了,由万老四并万老幺两个一起去集上,把前日围猎得的上好皮毛卖掉,再置些年货回来。
是以万老四当晚一回到家就开始备车。小六子看见了,也闹腾得要跟去。万老四自然是不许的。结果他不知用了什么办法,竟然说动了木先生陪着一起去,七叔竟然也答应了。是以此时,万老四到底有些不快。
小六子半醒未醒,揉揉一双瞌睡眼,等到听明白了,登时一个激灵从被窝里翻了出来,麻溜儿地穿衣服,生怕他爹反悔把他给落下。待他出门,万老四已驾好了一辆骡车,跟万老幺两个一起坐在前面,木先生笼着手坐在板车上,正在冲他招手。小六子喜笑颜开,一个高儿蹦上板车坐好。只听万老四一声吆喝,板车“吱呦”一声动了。
这夜月明星稀,皎洁的月光均匀地洒在地上,让人分不清究竟是月光白,还是积雪更白。小六子激动无比,嘴巴一刻也闲不住,缠着木先生东问西问,打听城里的事。木先生似是心情极好,挑新鲜有趣的讲了些,把个小六子听得眼亮若星。他到底还是孩子心性,兴奋了半个时辰,便在木先生怀里沉沉睡去。板车吱呀挣扎了一路,待到东方微微泛白时,城门的影子远远地显了出来。
待走到近前,三人这才发现城门外已排了一溜不短的队伍。有车马,也有行人,围得水泄不通。万老幺打个招呼,跳下车钻到前面去了。稍时回来,道:“城门已开了。但是来了不少兵,每个进城的都要仔细盘查一番,不知出了什么事。”
话音刚落,前面便起了一阵骚动,队伍缓慢开始移动。万老四也连忙打马跟上。不多时挪到跟前,果见一队官兵牢牢地把着城门,各个严肃板正,一望便知绝不是往常的城门守卫。他们身上有一种军人独有的冷咧气质,叫人一看心中便生出几分胆怯,再不敢造次。
为首的一个身着甲胄,一手按在腰畔的刀柄上,似乎对货物并不感兴趣,只是面无表情地巡视着往来的人们。他目光淡然地注视着前方,但人人都觉得他是在看自己,那眼神好像一把刀一般直戳进心里,任是再正派的人也得打个寒战,仔细寻思此生是否做过什么错事。
万老四忍不住,对万老幺道:“瞧这情形,不像是镇里的兵。”万老幺点了点头,沉默不语。
这队官兵查得虽细致,效率却不低,转眼便轮到万老四这一车。一人上前问道:“干什么的?”
万老幺忙道:“我们是山上的猎户,进城赶集来的。”
那人略略翻检一番,只见堆了一车的各种皮毛,并无刀剑凶器,便放他们进城。走出老远,木先生突然道:“那些人是皇家的戍卫近侍,只怕有什么大人物到了。”
万老四与万老幺对视一眼,均没说话。
万家村的皮草药材向来都出给固定的商人,是以一进城,万老四便驱车直去。折腾到现在,小六子早已醒了,睁着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左顾右盼,见什么都新鲜,不住地提问。但木先生此时却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明显心不在焉。万老四便道:“小六子,不许缠着先生。”木先生这才回了神,微笑道:“无妨。”
再转过一个街角,便是一家商号。小六子抬头看那牌匾,一字字念道:“万荣皮草行。”木先生一脸欣慰地摸摸小六子的头。那边万老四和万老幺已在忙着卸货。商号里走出一个掌柜样的人,极热络地上来道:“老四,怎么是你!”
那边大人们去谈生意,小六子觉得无聊,一个人溜了出来。太阳已冒出了头,红彤彤地挂在天边,望去心里暖洋洋的。他身上仍穿着御寒的厚毛袄子,此时便觉得有些热。
要说这回的集会与往常的有什么不同,大约便是多了一点年味儿。除了买货卖货的人,还有演猴儿戏的,套圈儿耍把式的,极是热闹。小六子随着人流一路看过去,乐得嘴都合不拢。只是到底没敢走得太远,在一个面人儿摊子前面停了下来。
摊子前面已经围了五六个孩子,皆是一般七八岁的年纪,正在一齐眼巴巴地望着货架上插着的小面人,不住艳羡。捏面人的也是个老人,在小六子看来,只怕比木先生还要老上几分。但他手地下的活儿却不粗糙,人物情态逼真,动物活灵活现。小六子瞪着大眼,看得目不转睛。也不知过了多久,突然听到一声响亮的吆喝在唤他,扭头一看,只见万老四铁塔一般站在皮草店门口,一张脸板得有如黑炭,小六子心里咯噔一声,知道老爹是生气了,急忙挤出人群,便往回走。
街上的人已多了起来,熙熙攘攘。小六子仗着个子小,在人群中游鱼一般钻来钻去。突然前方的人如流水一般迅速向两旁散了开去。小六子还没反应过来,便被剩在了路中央。
街角骤然响起了疾驰的马蹄声。再下一刻,两匹骏马卷起沙尘,一前一后狂奔而来。
小六子吓得傻在了路中央。他见过受惊了的骡马,挡了道是要死人的。晴空中响起有如锣鼓一般的暴喝:“小六子,快闪开!”然而此时他却僵住了,脑海像被雷劈了一般一片空白,眼睁睁地看着那骏马毫不停滞地狂飙而至。那气势有如山顶泄洪,似乎能毁灭一切,小六子几乎要觉得,自己的生命就要这样交代了,仓皇地跌坐在地上。
时间几乎静止,空气也好像凝固了。
小六子闭了眼,绝望地等待着。依稀只觉一片浓雾遮挡了阳光,周遭都黯淡下来,忽而又如拨云见日一般明亮。那如奔雷一般的马蹄声倒是渐渐远去。小六子睁眼一看,那两匹马已只剩了个背影,马背上一人深蓝,一人劲黑,绝尘而去。
人群重又喧闹起来,仿佛刚才那桩事不曾发生过一样。万老四挤到小六子身边,一叠声地问他有无受伤。小六子动动胳膊动动腿,除了一张小脸被吓得煞白,全身哪儿也不痛不养。看到万老幺并着木先生也过来,便蹦跶两下给众人看,道:“我啥事也没有。”
万老四见状也就放了心,一巴掌拍在小六子背上,恶狠狠道:“叫你小子瞎乱跑!”
小六子被他拍得一趔趄,摸摸后脑勺,嘿嘿一笑。
万老幺站在一旁,长长舒出一口气,向旁边问道:“那是什么人,怎么这样嚣张跋扈,草菅人命?”
他旁边的正是皮草店的老板,姓赵,名字就叫万荣。听他这话,忙一摆手,示意众人跟他回店里。一直走到后堂,赵万荣才道:“万家兄弟,这位先生。你们今日才来,是以并不知道。镇里戒严都三四天了,大伙都猜是靳王爷来了。刚才那两位保不齐就是他的亲随。”
燕北十六城,连带将军山在内,都是靳亲王姜彧的封地,想不听说他也难。万老四眼一瞪,就连一向神色平淡的木先生都一动容。万老幺目瞪口呆好一阵,才略缓过来,叹气道:“这真是小庙来了大菩萨。我说怎么城门口戒备如此森严,原来如此。”
赵万荣叹气道:“可不是。这几日镇上人人都知要小心,话不能乱说,事不能乱做,不然要是招惹了什么人,那可不是善茬。”
万老四回过神来,却是一脸薄怒,憋得脸色通红,只不说话。只听万老幺接着道:“我还从未见过这位爷来。今年灾荒他减了五成税赋,我只当他是位仁主,谁知……”说着便摇摇头。
赵万荣道:“燕北这一片都是靳王爷说了算,连皇上都不过问。他底下人自然跋扈,旁人还能怎么。”又急忙嘱咐道:“老幺,这话在咱们这说说也就完了,出去了可千万别议论起来。”
万老幺忙道:“这话我自然省得。”
几人坐下说了一会话,便要告辞。万老四收了货款,将年货办整齐,连午饭也没吃便出城去。城门口人来人往,热闹非凡。来时那队官兵已不见了踪影。
只是木先生似乎比来时更加沉默,不知他在想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