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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将军山下 ...

  •   离京城千里之外,是为燕北。燕北再往北,有一座半块土坷垃高的小山。山无奇景,也无异兽,更无人文。被大雪一埋,远远望去倒像是个堆起来的雪包包,毫不出奇。然此山却有个雄浑的名字,叫做将军山。这名字一代代口传至今,早已无人知道原委,叫着只是图个好听。

      万家村坐落在这将军山下,就只住着七八家人,相隔不出两步远,实在小得不能再小。全村加起来也只一共不到四十口人,全是五百年前的姻亲,统统姓万。村里人都指着这山过活,在山脚下种了几亩地,由各家的女人照管着。男人们或打猎,或采药,所得均能在镇里换些粮油百货。此间生活虽不富足,却也可权且度日,端端是个世外桃源。

      可惜有一年,风不调雨不顺。年初大雨年中旱,地里收成少得可怜,就连打到的猎物,皮毛都不及往年的好。好容易熬到年尾,还未交九,已下了两场大雪,厚至及膝,又封地又封山。这一年人畜日子都不好过,待到年关,人们拥着薄被团坐家中,一边眼巴巴望着少米下锅的炉灶,一边寻思着,这一年下来怪事频频,莫不是出了什么冤屈罢。

      这一天傍晚,太阳已经落山,只是剩余几缕光线映在雪地上,仍亮得很。万四媳妇刚把小半碗米下进锅里,就听到院门外几声狗吠,接着栅栏“吱呦”一响。万四媳妇把锅盖盖好,转身迎了出去。刚一开门,一股冷风直愣愣地打在脸上,冰得人一缩。

      回来的人果然是万老四,看她出来,便亮出一副大嗓门道:“哎,你出来干啥,快进屋去。”

      万四媳妇只笑一笑,一边接去他的弓箭,一边给他掸去肩背上的积雪,这才放他进屋。屋里并没点灯,显得有些昏暗,却因正燃着炉灶,倒是暖和的很。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正跪在床上,正是万老四的儿子小六子。他手里攥着一把茅草,回头叫一声“爹”,又继续去堵那墙上漏风的窟窿。

      万老四把大毛披风一脱,顺手丢给他媳妇,往床上一坐,伸手就去揉小六子那乱糟糟的头顶。小六子一躲,万老四大手一伸便把他捞了回来,按在怀里一顿亲。小六子被他咯吱得又滚又笑,父子俩闹成一团。万四媳妇回头看他二人一眼,刚要说话,却听到院子里又是一阵狗叫,颇不寻常。

      猎户家的狗训练有素,一般不会乱叫,除非出了什么事端。万四媳妇急道:“喂,快去看看怎么了,莫不是什么野物来偷鸡了!”大雪这一封山,山上的狼熊狐狸找不到吃食,偶尔会来侵扰山下住户。万四媳妇还指望这几只鸡过年,怎舍得被野物偷了。

      那边万老四早跳下了床,抓起猎刀,拉开门就出去了。万四媳妇抄起菜刀也跟了出去,才见鸡窝那边安静得很,四条狼狗却是一起冲着栅栏外狂吠。

      天色已暗淡下来,远处灰蒙蒙的一片。一个深黑色的影子正慢慢驶向近前,却是一匹瘦骡拉着辆板车,正碾着积雪踽踽而来。万老四将狼狗安抚好,回头和媳妇对望一眼,两人均感十分疑惑。

      万家村离最近的镇上也得二十里地,除了货郎,平素鲜有生人来,更别提眼下这么个天气。略一迟疑间,那辆骡车已走到门口。只见赶车人佝偻着蹲在车椽上,头顶肩背一片花白,双手似是动僵了般颤抖着,好容易才将骡子停住,抬头是一张沟壑丛生的脸,声音苍老无比,说话却十分客气,只道:“小哥,我老两口途经此地,风雪难行,可否赏我二人借宿一宿?”

      万老四夫妇听他这么一说,心里也不再纳闷,连忙让了进来。那老者口中道谢,便将骡车停好,回身从板车里扶出一位同样老态的妇人,步履蹒跚的进了屋。屋里万四媳妇早已备好了热水热手巾,打发小六子一溜烟地通知长辈去了。

      山里人民风淳朴,热情好客,进门就是客。一家的客便是全村的客,没有不通知长辈的道理。万家村里人人沾亲带故,统共人也没几口,是以连个村长都没有,以辈分最高的人为尊。那老者夫妇一碗热水下肚,已渐渐缓了过来。正道谢间,门板一开,小六子先跳了进来,回身让出一位老人,身后跟着个年轻后生,排行最小,是为万老幺。这老人虽也是满头白发,蓄着一部花白的络腮胡子。但生就一双利眼,又精神又威严。万老四夫妇一见此人都站了起来,口称:“七叔。”

      这位七叔正是万家村如今的当家人。他见过些世面,跟那老者说过两句客套话,就知道这是个有些见识学问的。只听那老者自称姓木,原先在一官宦人家做教书先生,今年刚满五十整。他神色温润,态度谦和,纵然形容有些狼狈落魄,也是一副书生学者样。

      只是他这话一说出来,众人脸上都有讶色。看那老者的形貌,说他八十了也差不离,谁成想刚五十的人能老成那副模样。七叔威严地一瞪,众人立时便收敛低头。七叔因问道:“我虚长几岁,便称你一声木老弟。这天寒地冻的,您二位冒着大雪,是要赶往何处去?”

      那老者听得这一问,顿时浑身一震,连带得双手也颤抖起来,像是压制不住内心的翻江倒海似的。他慢慢将那碗水放在炕沿上,再抬头时眼里已经带了泪光,酝酿半晌才道:“不瞒您说,我老两口如今已无处可去,只是随遇而安罢了。”

      他这句话说完,喉头滚了两滚,再说不出一个字来。身边那老妇人缓缓握住他颤抖着有如枯藤般的手,二人对视一眼,随即便都垂下头去,竟是哀若心死的形容。

      万四媳妇看得不忍,揭开锅盖捞出两碗稀薄的米汤来。日子不易,谁家也是一口米煮一家饭。这米汤清可见底,一层细碎的米粒只铺了个碗底,却已算是今晚最丰盛的一顿了。万四媳妇端给那老者,边道:“木老先生,先吃点东西吧。”他说他原先以教书为生,她便尊称他一声先生。

      那老者沉痛地低着头,却并不伸手去接。沉默片刻又道:“我原有一儿一女。三月里儿子死了。我一家三口北上投亲,半途中女儿也丢了。如今只剩我与老伴两个,哪里还有什么奔头。走到哪里死了,拿草席一裹便埋了,倒是干净。”

      七叔听了也沉默不语,却看不出什么表情,半晌喟然一叹,只从万四媳妇手里接过那碗米汤,亲自端给那老者,道:“木老弟,天下没有过不去的坎。”

      当夜老两口就在万老四家住了。第二天一大早,万老四一开门,触目白皑皑的一片,一脚踏上去直直没过脚腕,然连绵数日的大雪却在一夜间停了,风止云歇,偃旗息鼓。万老四又惊又喜,一声呼啸,四条大狼狗登时从窝里窜了出来,团团围在他脚下。

      这样的天气正适合围猎。村里的猎户早有默契,不用召集,不一会便凑个整齐。十来个青壮年猎人,数十条狗聚在一处,竟不吵不闹,极有纪律。小六子一看这个阵仗,蹭地从床上窜起来,几下把衣服穿好,摸了自己那把小一号的猎刀便冲出门去,对着万老四清脆地道:“爹,我也去!”

      万老四压低了自己那标志性的大嗓门,瞪着眼睛说:“这回上山,可一整天都不许说话不许动,你要是管不住这张嘴,吓跑了猎物怎么办?”

      小六子一脸不服气,手一叉腰,翘着唇角,极骄傲地道:“要是我吓跑了猎物,回来就让娘拿大针缝了我嘴!”

      几个大人哄的一笑,就是默许了的意思。正待出发,却见那位木先生正站在院子里,手扶着栅栏望天。万老幺向领头的万大耳语几句,越过众人朝他走过去,还没容他开口,却听那木先生问道:“小哥,你们今日,是往西去,还是往北?”

      他问得和顺,万老幺便也答得和顺,道:“往西。”

      木先生慢慢回转了身,将双手笼在袖子里,耸肩缩背地对万老幺道:“西方十里开外,今日还有大雪,避让开些吧。”

      这话内容离奇,又是从这么个落魄老头嘴里说出来的,更是可疑。但他神色中分明有种沉着的威仪,让人不得不信。万老幺虽是个粗人,却也不傻,知道这种气质是装不出来的,便一抱拳,一躬身,恭敬地道:“多谢木先生指点。”

      木先生脸上看不出表情,只略点点头,道:“去吧。”

      稍时一众人接踵而去,洁白无垠的雪地上只留下一道弯弯的脚印,勇敢地延伸至远方。

      木先生眼望着那众背影渐渐消失,便驾起车来要走。万四媳妇苦拦也没拦住,只得揣了两张玉米面饼子给他带着。无奈雪实在太厚,骡马拉着那板车走两步便要向后滑一步,车轱辘硬生生地拐出一条蜈蚣一样的弯。也不知走了多久,也没从村子的这一头走到那一头。木先生神色平淡,一如来时那样佝偻着蹲在车上,也不去赶那骡子,只任由它随便走。路过一户人家时,房门吱呦一开,出来的却是万七叔。

      木先生勒停骡子,跳下板车来向七叔辞行。七叔却并不应他,只牵着他手往屋里带。木先生抗不过他的力气,只得进到屋里。却听七叔道:“这是我三哥的老屋,如今正好给你老两口住。”

      木先生一惊,正要推辞,又听七叔道:“昨日木老弟你说要随遇而安,此处未尝就不是‘随遇’,也未尝就‘安’不了。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木老弟,住下把。”

      这一天晚上,万家村围猎队在天黑前便满载而归。万老四回来告诉媳妇,果然十里之外又下了暴雪。幸好得了木先生的提醒,众人一早便没走远,是以人畜皆安。

      打这一天起,木先生夫妇也在万家村落下了脚,依旧做他的本职,在村里做个教书先生。也不收钱,然村里的粮食猎物,都会分他一份。

      转眼就到了年关。这一年虽说惨淡,年却不能不过。大约再艰苦的难关也抵不过生的喜悦,当然也抵不过对来年的期盼。日子也就是这么一回事,没有什么过不下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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