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生》王小团儿

5、翡翠湯

　　在遇見劉美夕之後的那個下午，梁小千接到李家勤的電話。
　　“下午去看電影吧。”那邊很溫柔地說。
　　想一想，也好，她跟他本來就沒有怎麼相處過，如果將來婚後還是這樣生分，不管是誰都接受不了。
　　梁小千很少跟未婚夫一起出去。她模糊地記得他的樣子，高高的，帥帥的，有雙桃花眼。她不是討厭他，但是也說不上多喜歡。在她的心裡他跟一個詞掛鉤——命運。從開始到現在李家勤就是她的命運，她逃脫不開，也改變不了。
　　她知道李家勤在學校裡被很多女生盯著，就算這樣她也沒有什麼特別的感覺。媽媽對她說，多好的一個人啊，妳應該感到榮幸才對的。他父親沒選擇別人，單單選擇妳，妳可不能叫雙方的長輩失望。
　　梁小千悶得慌。她不喜歡聽到這種話。從很小的時候她就知道自己不是幸運的公主，但是到底什麼才是真正的幸福，她不懂，也沒見過。
　　是呀，李家勤那麼好，帥氣，有錢，體貼，又溫柔。她明明應該像很多小說和電視裡寫的女生那樣，愛上這樣一個男生的。至少開頭不愛，最後還是會愛上的。但這種事始終沒有發生過。
　　“我買了兩張票，下午4點半的，6點散場以後我們去吃晚飯。好不好？”命運在電話的那一頭，一如既往地溫柔地說。
　　很好的安排，很貼心。4點半既不會太晚，也很巧妙地避過了女生最害怕的中午的紫外線。而且電影看過，馬上就可以進餐廳，中間不會早早斷檔，無事可做。
　　“好。”梁小千很簡潔地回答他。
　　李家勤4點半果然如約。不誇張的打扮，低調但不廉價的外套，淡到極點的古龍水味，沒有學生的青澀氣，反倒是額頭上寫了四個字：世家少爺。
　　“今天看什麼電影？”梁小千問。
　　“新出的愛情片。不知道你喜不喜歡。”他說。
　　梁小千點點頭。臉上一直掛著一派爛漫的微笑。
　　“我們去買杯香草軟雪糕吧。”李家勤提議。“妳好像愛吃這個。”
　　梁小千笑著抬頭看他。“哦。”
　　電影很無聊，四對情侶的故事。不知道為什麼梁小千不喜歡這樣的電影，現代的愛情片似乎根本沒有辦法撥動她心底的那根弦。梁小千喜歡的是梳妝台上的檀木梳子鴨蛋粉，滾邊暗花的旗袍，雕刻精緻的木柄小鏡子。電影進行途中她差點就一個呵欠睡過去，不得不強打精神盯著屏幕。
　　黑暗中李家勤的手無意中碰到她連衣裙的袖口，她把手往回收了收。
　　“不喜歡這樣的片子啊。”他笑著問她。
　　“還好吧。”她說。
　　“早知道，帶你去打電動。”
　　梁小千咯咯的笑起來。
　　晚餐也吃的很無趣。很普通的西餐，但是環境暗暗的，整個餐廳只點蠟燭，李家勤還特別挑了最僻靜的角落坐下。
　　“喜歡什麼？這裡有魚子醬，松茸，還是法式焗鵝肝。”
　　梁小千心不在焉，望著搖搖晃晃，閃爍不定的燭火，說：“白玉翡翠湯。”
　　“什麼？”李家勤一愣。
　　“白玉翡翠湯。”梁小千把眼神向他轉過來，咯咯地笑。
　　“妳哄我的吧。”李家勤也笑。
　　“沒有呀。這是我看舊時菜譜看到的一道菜。”梁小千一本正經的說。“妳可以去查那些故紙堆，肯定有。”
　　“那請問這道菜怎麼做呢？”李家勤故意問。
　　“很簡單。妳拿兩塊豆腐，一把菜心，撒勺鹽，拿白水一灼。”
　　“妳真的要嗎？”李家勤笑著說，“那我就點了。”
　　“我要清朝的大瓷碗盛上來。”梁小千說。
　　“Waitress。”李家勤叫。“一碗豆腐菜心。”
　　“先生，不好意思，我們這裡是西餐廳。”服務員彬彬有禮地說。
　　“幫我用古董碗盛上來。”李家勤輕輕往桌子上放了一疊“紅紙”，說。
　　服務員沉思了一會，鞠躬說：“先生請稍等。”
　　梁小千還是咯咯地笑，並不看他。
　　豆腐菜心上來了。果然是用仿清朝的青瓷花碗盛著的，熱氣騰騰，白霧繚繞。菜香豆腐香也是熱的，彷彿要把身體裡燙開一條路來。
　　“請。”李家勤說。
　　梁小千遲疑了一下，慢慢拿起那雙象牙筷，伸到碗裡去。
　　一口咬下，只覺得心頭一震，不知從哪裡來的熟悉的味道，從舌尖火燒似蔓延。梁小千一陣恍惚，彷彿旁邊多出了一些莫名其妙的人，有人在划拳，有人在笑罵，有人在唱曲：“你牵衣致嘱我个段衷情话，叫我要存终始要两心坚。今日言犹在耳成虚负，屈指如今又隔了一年……”
　　她呀的一聲醒過來，豆腐掉進碗裡，濺起水花。
　　李家勤慌忙來扶：“燙著了？”
　　“沒有。”她拿出手帕擦擦。“我走神了。”
　　“這麼不小心？”他責怪。一面拿紙巾為她擦拭。
　　這頓飯吃的很平淡。兩個人雖然互相溫柔，但是都客客氣氣的，比一般朋友還要生疏。飯後李家勤提議去江邊散散步，梁小千答應了。
　　“之後我開車送你回去。”他說。
　　夜風很涼快。兩人並排走在江灘上，梁小千有一句沒一句地說話，問了世伯最近生意如何，伯母的股票是否看漲，家裡的阿拉斯加雪橇犬腸胃炎是否已康健等等。李家勤回答耐心，時有補充。
　　慢慢地梁小千覺得他在往自己身邊靠，有點不自在，便向邊上挪了挪，誰知他半邊身子又壓迫過來，梁小千不由自主“噯”了一聲。
　　“怎麼了?”李家勤溫柔地問。
　　“妳別擠我，我快要掉江裡了。”梁小千有一點埋怨。
　　說完這話之後她感到氣氛有一點不對勁。李家勤沒有讓開，反而是繼續慢慢壓過來，她掙扎了一下，沒掙脫，反倒被按倒在欄杆上。
　　“妳幹什麼呢？！”她有一點慌張。
　　“小千，妳真漂亮。”他低低的說。說著把臉湊了過來。
　　梁小千心裡也明白了八九分，一面推拒一面急忙把臉轉過去。“不要！妳放開我。”
　　“小千，”李家勤說，“我們的婚事已經沒有問題了，這樣又何妨？妳是我的未婚妻，難道也不可以？”一面說一面探手入懷，梁小千驚慌失措，大肆反抗。
　　“可是我們還沒有結婚！”她喊。
　　“這個不要管它！我只知道你是我的未婚妻。”李家勤沒有住手。
　　“李家勤！”梁小千狠命一推，終於將他推開一米以外，得以喘息。她緊咬嘴唇，一字一頓地說：“妳有沒有問過我怎麼想的？”
　　“我不用問。我知道。妳是女人，總會有點彆扭，我不會介意的。”
　　“李家勤，”梁小千說，“其實我並不喜歡妳。”
　　李家勤愣了一會，但隨即又恢復常態。“妳是喜歡我的，小千。只是你自己不明白自己。”
　　“聽起來你比我了解我了？”梁小千語氣帶了點譏諷。“但很抱歉，我從來沒有喜歡過一個人。那種感覺，我沒有，也學不會。”
　　“妳是我的，妳愛我。”李家勤強調。“妳是我的女人。”
　　“沒錯，我現在是你家的女人，是你爸媽的女人，是你祖祖輩輩上上下下的女人，但唯獨不是你的女人。李家勤，我不喜歡你，我永遠不可能成為你的。”
　　“可你是我的未婚妻。我只不過是想擁有一個未婚夫應該有的權利。妳知道——我是男人——為什麼不是我妻子的女人都可以，而你不行？”
　　“因為她們喜歡你。她們迷上了你，她們願意。”梁小千說。“但是——李家勤，妳搞清楚一件事情，我不願意。”
　　“這是遲早的事情。”李家勤說。
　　“那就遲早再說。”梁小千毫不退讓。
　　“但是你那末漂亮。我的未婚妻那末漂亮。”李家勤的語氣裡有了一點哀求的意思。
　　“比我漂亮的女人千千萬。”
　　李家勤沉默了一會，長長地出了一口氣，自顧自地笑了笑。“好吧，小千，我不勉強你。但是我們始終是要結婚的。小千，我們始終是要結婚的。”
　　“結婚再說吧。”梁小千說。
　　李家勤不再堅持。“好吧。現在在你看來，我反倒變成一個壞人啦？”
　　“還未必。”
　　李家勤笑了。“那我倒要謝謝你了。我送你回家吧，妳爸媽該很是擔心了。”
　　在車裡梁小千再沒有說一句話。
　　回到家裡的時候，紫藤花的香味從門口傳出來，整個院子都是那種淡淡的味道。梁小千有點恍惚，但是又清醒。但是李家勤讓她剛才湧上來的那種微微的噁心的、反胃的感覺，還沒有完全消退。
　　“下次見。小千。”道別之後李家勤上了他的車，走了。梁小千還是在那種不真實的奇怪的感覺裡恍恍惚惚走不出來。看見廳裡亮著燈，應該是有客人來了。
　　她往家門口走，剛好這個時候門開了，保姆送人出來。
　　“下次送快件的時候，如果家裡沒人，放在門口的信箱就好。沒人拿的。”保姆說。
　　“知道了。”那人說完，匆匆的往大門走去。經過她身邊的時候跟她打了個照面，一愣。
　　“小快遞？”她驚訝地說。
　　“哦……哦。”對方明顯有點慌亂。“我……我來送快件的。”
　　“這麼晚了還送，女孩子一個人不安全的。要不要我開車搭你回家？”她關心地說。
　　“不不不。”劉美夕頭搖得如同撥浪鼓。“不麻煩了。”
　　她忍不住又咯咯咯咯的笑了起來。
　　“那下次見。”
　　“哦……下次見。”
　　她眼睜睜的憋不住笑的看著她飛快的跳上單車，一溜煙地消失在夜幕中。
　　真是有點奇怪的可愛的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