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待的唐·吉诃德》红花

6、第六章 原来是石头

　　节目单上，方瑀填了钢琴独唱。
　　负责人接过单子，怀疑地看了她一眼：“订了么？”从没有人见过她弹琴、唱歌。
　　方瑀心慌了一下，对自己说没有问题，对负责人说：“订了！”
　　过于“坚定”的语气，让那人又看了她一眼。

　　离嘉年华还有半个月，整个校园已经沉浸在庆典气氛中。各单位的准备活动搞得热热闹闹，戏剧社也是。方瑀照样负责着日常的工作，只有意无意趁着没人的时候到大礼堂练一下。海玉提出要听一听，她不肯，也就罢了。
　　现在方瑀的心理状态多少有些奇怪，她即偷偷摸摸生怕别人笑话，但心里又认定自己的表演一定会成功。她好像把走丢的勒蒂亚找回来一点了，但究竟是怎样还不清楚。她实际上，是以兴奋的心情在等待着的。

　　唐羽衣从窗户看出去，方瑀正穿过花园往外走。
　　这些天有什么发生在她身上了吗？她看起来好像有点不同。
　　唐羽衣不再想，转开头。

　　方瑀今天回得晚了些，算算是晚饭时间了。可她走进饭厅，却空无一人。
　　许婆婆对面走来：“小瑀小姐，今天回得晚些呀。”
　　“啊，老师找我。许婆婆，怎么没人吃晚饭？”
　　“老太太和大少爷、大少奶奶去一个酒会，海玉也不回来，就等你一个了，看想吃点儿什么。”
　　“哦。” 方瑀应了一声，“思长哥哥呢？周末，他也不回来吗？”
　　“他刚打了电话，说学校有事，不回了。吃什么？”
　　“那就谢谢你，下碗面得了。”
　　“一碗面哪够，再吃个拼盘，喝点东西吧。你要什么？我给你送房里去。”
　　“好啦，不用了，我马上下来吃。”

　　方瑀端着杯果汁，漫无目的地游荡。现在家里就她一个人，好安静啊。
　　她在环廊边往外望，花园里灰暗的一片，静静的。
　　这房子真大，住了这么久她还是有不太习惯。
　　她转过身，顺着走廊往里走，拐弯，推开小客厅的门。走到钢琴面前，手在琴上抚过。

　　还记得第一次见到海玉就是在这里。那时她穿着可爱的裙子，弹一首优雅的曲子。而她，立刻就被迷住了，心里觉得海玉就是故事中的公主。
　　后来她也弹过这架琴，但海玉多年前坐在这琴前的影子一直在恐吓着她，让她一坐下来就浑身紧绷。不够美丽，也是一种过错。
　　她在那久违的琴凳上坐下来，手向那她曾一度视为禁地的键盘按下去 ......
　　奇怪，她不再紧张。而且还发现，不模仿海玉，她的手指也可以这么柔软，那琴声也似乎很美妙。她得意地笑了......

　　唐羽衣和方云高、秦秀园依次下车，往里走，路上就听到隐约的琴声。
　　他们进了起居室，坐下来休息，聊些酒会上的事。
　　起居室的门开着，小客厅的门也开着，这时琴声听来更清晰了。
　　很动听，但似乎什么地方怪怪的，和海玉以往弹的感觉不大一样。这也不过是个念头，没多想。琴声停了停，方云高开始谈商场改建的事。
　　这时琴声又传来了。
　　开始是细碎、轻慢的，然后流动起来。
　　方云高正低下头喝茶，突然愣了愣，猛地抬头往小客厅方向望去。
　　视线所到之处是墙，他却一眨不眨地望着，脸上显出惊讶的神色，接着又一片茫然。
　　他突地想起什么，转头向唐羽衣看去。
　　她也正呆望着那墙，神色迷惘，着魔般一动不动。

　　方云高手足无措起来，而秦秀园只能疑惑地看着他们，刚想开口询问就被方云高的眼神阻止了。
　　一曲终了，唐羽衣还在出神，方云高想着该说点或做点什么，那曲子又响了起来，接着传来歌声：“我来自天上 / 跟着风游荡 ......
　　唐羽衣猛的一震！方云高惊愕地张张嘴，没发出声音。
　　方瑀？是方瑀！
　　说起来，好象从没听过她唱歌，但还是可以确定是她。
　　为什么是这首歌？
　　为什么偏偏是她在唱？

　　唐羽衣仿佛忽然清醒过来，其实不是。
　　她努力控制微微发颤的手，拿起杯子，只碰了碰嘴唇又放下了。
　　她不再看那墙，想平稳下来，却不成功，脸上终于还是显出痛苦的神色。虽然轻微，但看在方云高眼中再清楚不过。

　　歌声越发飘渺，像是从极远的地方传来。

　　“妈…”方云高只说了一个字就卡壳儿了。
　　唐羽衣不自然地笑笑，厅里笼罩着尴尬的气氛。

　　歌唱到了第二段：“ ....../ 它让我日夜难忘 / 我忘记来时路 / 只要哭着流浪 / 爱我的人啊 / 我丢了 / 剩下悲伤 ......”

　　唐羽衣无力地闭上了眼睛，而方云高愕然地睁大了眼睛。
　　这是什么？...... 是云远改的吗？

　　唐羽衣难以忍受地站起来，走到窗边，背对着房间。她尽力使声音平稳，听起来还是干涩艰难：“叫她......不要唱了。”
　　方云高还没醒，缓慢站起来，半天不能领会她话的意思。
　　秦秀园虽不明白是怎么了，但察言观色，立刻快步出去。这时，歌声已慢慢停了下来。

　　“ ......永在我心头荡漾 / 永在我心头 ......荡漾......”

　　她恨透“荡漾”这个词！

　　秦秀园冲进小厅，又感到自己的莽撞，一时不知怎样如何开口。方瑀倒吓了一跳，找借口跑掉了。秦秀园皱着眉。究竟是怎么回事了？

　　唐羽衣转过身，疾步走出起居室。方云高愣了一下，欲言又止。

　　“云高。”秦秀园回来看唐羽衣已经不在，忍不住问道，“怎么了？那歌有什么不对？”

　　方云高苦笑了一下：“没什么不对。本来就不应该有什么不对。”
　　他沉默了一会儿，转过头来：“这是小时候，妈妈常唱的歌。但是结尾一段和小瑀刚才唱的不一样，原来的歌词是：‘ ......我在回家路上 / 一面轻声歌唱 / 爱我的人啊 / 我就要回你身旁 / 我爱的人啊 / 在窗旁 / 等着我回来 / 从此永不忧伤 / 快乐与幸福 / 就在心的中央。’......
　　这首歌就象是我们三个的摇篮曲吧，我们都很喜欢。这首歌是妈妈的最爱 ......也是 ...... 云远的。他走以后，妈妈就不唱了 ......”
　　秦秀园低低叹了口气：“原来，妈妈还放不开 ......”

　　方云高站在环廊头上，看着唐羽衣倚在栏杆上发怔。他慢慢走到她身后，她转头对他笑笑，又转回去望着外面一片空的黑暗。
　　方云远挨着她，沉默了一会儿，开口：“妈。我不知道该怎么说 ......你 ......难道你还没原谅他吗？”
　　“说傻话。有什么原不原谅的，反正都过去了。”
　　“真的是过去了，可是你为什么不忘掉？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 ”
　　“既然是很久一切的事又何必再提？”唐羽衣打断他，“何况 ...... 他哪里在意，我原不原谅。”
　　“妈！不提可以，可是你开心吗？你对......你对小瑀......能像对其他孩子一样吗？甚至不如一个不认识的人。放下来好不好？我不想看到你这么难受。”......

　　方瑀心情不错。
　　心情好肚子就容易饿，于是下楼找东西吃。
　　她抱了瓶牛奶回房，经过环廊附近时隐约听到争吵声。她退后两步，转过弯，伸出头，就看到了大伯和奶奶。

　　“别说了。”唐羽衣想走。
　　方云高挡在她面前：“妈！不原谅他你不会开心的！没想到这么久了，一首歌还能让你那么痛苦。别这样，我舍不得你难过啊！......云远......他一定也舍不得。”

　　云远？
　　听到爸爸的名字，方瑀不禁愣了愣。她好象好久没听到过这个名字了。

　　“舍不得？”唐羽衣笑了，“舍不得他不会走！”
　　“你明明知道，你一定知道！那是误会！可是当时你为什么不解释呢？他也不想的！他一定不想的。”
　　唐羽衣想摆脱，但却不成。她觉得难以形容的感觉从四面八方挤压过来，让她想要昏倒或是尖叫！ ......
　　“够了！如果象你说的那样，又何必要我解释？！我也曾经以为我的儿女当然不会背叛我！原来那是误会 ......我不会原谅他。决不会。”唐羽衣轻轻地，一个字一个字地挤出这些话，“我恨他。为了情人，他就可以背叛我。他说宁可没有我这个妈妈，迫不及待地逃离我身边！我该原谅他？”
　　她的声调变得恐怖：“他还死了！死在英国。死在那女人身边！...... 我恨他。我也恨那个女人。......她说要保护他的。她不守诺言！他们一块儿去‘幸福’，又一块儿死了，留我来承受痛苦。就这一点，我就要恨他们一辈子 ...... ”
　　唐羽衣一字一句地说：“我也恨他们的孩子。”
　　方云高的身子震了一下。
　　“对，我恨她。”她转过脸来，眼中闪着骇人的光：“记得吗？本来说好，他的女儿要叫方彩屿。我们家要有三块美玉。可是他走了。他叫她方瑀。我恨他。是他夺走我的希望，还我绝望。他夺走我的美玉，还我一块石头！”她笑了——在她扭曲的脸上——很可怕，语气却平静得可怕：“我不该恨他吗？我恨他。恨他们。恨他们的石头。”
　　方云高站着不动，悲伤地看着她转身离开。
　　走到拐角，她看见了墙边的方瑀。
　　她站住，脑中一片混乱。

　　方瑀不知道怎么形容现在的感受。
　　伤心吗？
　　应该吧。
　　但是不。
　　她不难受。
　　也许，是恍然大悟吧。
　　她一直只知道奶奶不喜欢她，并不知道原因，现在总算明白了。
　　原来她恨她，因为她是让她失望透顶的石头。

　　“小瑀！”方云高跑过来。
　　她面无表情地点点头，甚至还笑了笑：“原来如此。”
　　就回房了。
　　方云高想拉住她，却无能为力。
　　这无力的感觉好熟悉啊。就像多年前，他无法拉住他的兄弟 .　.　.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