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都赋》无为的泡泡

4、滥竽充数

　　第四章滥竽充数

　　立秋的那一日天气晴好，和其他拥有待选资格的姑娘一样，吴王宫清早便派人将我从薛府接入王宫。吴王宫即旧时将军府，如今修葺一新，崭新的阿阁与精美的花园子很是惹眼。
　　负责教导事宜的宫人是一位年过五旬的嬷嬷。她严厉的目光将每个人刮过三重，要求我们脱掉全部衣裳检查身体。我捻着自己的耳垂不说话，她又瞪大了布满皱纹的眼睛：“这一位贵人，连耳洞都没有吗？”
　　于是入府第一日，我捂着滴血的耳朵随她行经一整个跨院。每个房间都住满了待选的官家女，足足有三四十人。
　　不过话说回来，一群十五六岁的小姑娘，纵然想要勾心斗角，也不过是些无关痛痒的小打小闹，嬷嬷们一向不放在心上。
　　某日清早，我趴在在院中大水缸旁边，拿剪子用荷花花瓣绞了几个跳舞小人儿打发时间。一抹露水，一缕阳光和几句呓语，它们手挽着手齐刷刷“噌”地立了起来，歪歪扭扭地沿着水缸的窄沿摆动四肢，不时脚下打滑晃上几晃，模样煞是可爱。
　　“你，你在弄什么，它们为什么会动？”梳戴建华冠，穿着双蝶缠枝裙，脸蛋光洁的小姑娘带着侍从走上前来，颐气指使地向我发问，眼内满是惊羡。
　　我把玩着手中的小剪子，嘿声道：“原来是吕小姐，薛茗有礼了。”随手便将一串小人拍进水缸中。一大清早的不在屋中睡觉，硬要跑出来找我麻烦，真是活见了鬼。
　　她的祖父平南将军吕范从孙策还在时即任要职，是朝中元老重臣，所以这位吕小姐呢，自认比旁人金贵二分，只可惜了那张娇俏脸蛋，却是个沉不住气的。见我态度疏懒，她认定我不把她放在眼里，好容易压制两天的小姐脾气又冒了出来：“你，你一个小小中郎将家的庶女，竟敢对我如此不敬！”
　　我拍拍手掌站起身，奇到：“我怎么对你不敬了？青天白日说瞎话，小心鼻子长长。”
　　“你就是，不然你快告诉我，为什么那些个小人会跳舞？”
　　小小的争执立即引起了旁人的注意，两个板着死人脸过来的宫人分别给我二人行了礼，不由分说把我俩往不同方向带离原地。
　　这日晚膳之后的教习，照例由嬷嬷站在上首处，发毛的嗓子拿腔拿调地训着话：“……老奴知道，贵人们在自己家里都是娇滴滴的大小姐，然进到这王宫中，小姐们怎样都要紧着约束些，否则落选回到家，真真不光彩的很。”
　　底下跪坐聆听教诲的人各自怀了心思，也不知有谁把这些告诫听进耳朵中。据我这几日同众位姑娘厮混所知，现如今王上最为宠爱的步夫人容貌美到惊人，又替王上诞育了长女，加之她十年如一日不争不妒的好性子，不得不叫人生出几分高山仰止的叹息来。
　　坐我右手边的女孩是虞翻的小女儿。这姑娘容貌算不得出众，据说在她所有姊妹里还是最好的一个，可以想见他爹遗传基因有多么糟糕。
　　十来年前在京口的北固山，我遭人设计误中桃花蛊，意识全失之时被虞翻撞见，那位家中蓄有七八个妾侍又喝醉酒的主儿，愣是维持清醒没把我非礼了去。论理我该感激他才是，只因年轻不够沉稳，我和孙权对那家伙均有迁怒，愣把他一个钻研《易经》的文弱书生丢到剿灭叛贼的前线，和黄盖老头呆了一年有余。
　　追忆往事，我又是好笑又是怀念，不由问道：“虞小姐，你父亲他可还好？”
　　虞婷睁大眼睛：“茗妹妹认得家父？”
　　我掩饰地笑了笑：“哎，听过令尊的大名。”
　　虞婷胖乎乎的脸上便带了一点骄傲的笑容：“呵呵，那是父亲是替王上效命，尽他的本份。”
　　咳，如虞仲翔那种狂放不羁、不拘泥于世俗的，他不给孙权找麻烦就不错了，传说中的魏晋风骨嘛，可以理解。至于他的效命，我估计吴王殿下会吃不消。
　　联想到虞都尉几次三番的所作所为，果然周围人听到虞婷这不合时宜的傻话，都露出了微妙表情。虞婷见状，刚刚的笑容就僵在了脸上。
　　七天时间转眼就过去了，王宫当家的主母步夫人和另外几位夫人开始对一众秀女进行筛选。
　　那一天我懒洋洋地站在最后一排队伍的中间位置。稍早前薛综曾捎信来问，是否需要对筛检过程进行打点，我想了想，否决了，于是被撂在后排吹着穿堂风。
　　百无聊赖地终于等到我们这一排时，我瞟了一眼那位传说中美而贤的步夫人。玫色折裥裙映衬得她面若朝霞，如瓷的肌肤，黑玛瑙样的双眸，举手投足无不绰约，三十岁女人该有的风姿她一样不缺。
　　……
　　我一眼便将她相中了，忍不住怀疑自己得了魏武皇帝好人妻的毛病。
　　于是,当她将将经过我的面前，我顺理成章平地踉跄了一下，不出所料地，她不假思索、几乎是本能就伸出手来扶，我则借机抓住她的手腕。
　　许是我眼内的热烈太过露骨，步练师很快撒开手后退了一步，她身边一名梳着同心髻的宫人慌忙上前搀扶她，“夫人没事吧？”同时警告性地看了我一眼。
　　我但笑不语。
　　不久另外一位夫人终于姗姗来迟，一大片华丽的紫色跃入眼角，声音是我极其熟悉的惹人怜爱，但那只是表象。
　　“你抬起头来。”
　　我故作羞涩地把紫色华服的夫人望了一望。
　　徐莞徐夫人，会稽山阴人，孙权表妹，孙家老三孙翊的寡妇徐夫人是她姐姐。建安十五年入将军府。
　　瞥见我的一瞬，徐莞的脸色几乎变得与她一身衣裳的颜色相映成趣，幸而多年大场面的浸淫磨练了她的反应能力。她咬唇低头，而后对左右的人吩咐到：“送这位贵人回去休息。”
　　待众人回到院中，我马上因为之前滑稽无状的一跤被人嘲笑了。入夜时分，富有同情心的虞婷前来探望，她绞着手中的素色罗帕，低声道：“茗妹妹别伤心，选不上也不算什么的，我娘和我说，进了王宫是千般万般的辛苦，我们这样的，大抵……合不上这处吧。”她眼底有着难言的落寞，那所谓“合不上”，不过是“配不上”的委婉说法。
　　我拨了拨散落额前的刘海，笑到：“我没有事，你回去自己屋子吧。”
　　送了人出门，转身看到廊檐下的阴影处静悄悄地站了一个人。我的目光一动，那女子手里的橘色灯笼就是一晃。我像是明白了什么，静静跟随她离开院子，走入西面的花园。
　　夜阑人静，枝影摇动，流水潺潺。这样的流水声，实在很容易引发……尿意啊。花园里有一个平地垒起的假山，高度还蛮吓人，我骞起裙摆，耐着尿性随引路人登上山顶。
　　我一眼就认出了台阶尽头的徐莞。她那高挑身形在月色下有说不出的风情，半臂轻纱缠绕着玉臂，淡淡妆容使得眉目愈发惹人怜爱。她用近乎绝望的目光盯着我，喃喃自语：“为什么……你，你叫什么？”
　　“薛茗见过夫人，给夫人请安。”我细声细气地回答。
　　她有些烦躁地踱了几步：“你的兄长是薛综？”
　　我点了点头。听后她马上激动起来，又踱了几步，她忽然神秘一笑：“不必担忧白日的意外，我保证你能够入选。回去问一问令兄，你会明白我的意思。”
　　我垂下头：“诺，记住了。”
　　第二日宣布了入选的名单，我的姓名好巧不巧被排在吕小姐之下，都被划归留选。她经过我面前时恨恨地斜视了我，我则孩子气地斜视回去，丝毫不让步，以示我的小姐脾气不是好招惹的。
　　回到薛府等待正式进选。女主人薛夫人可难搞，不明真相的她只当我是薛氏族中某个不起眼的庶女，尖酸刻薄的话一天至少说个三顿，直到选入的消息下来方才收敛了些。
　　头天晚上得了吴王大公子孙登受封王太子的消息，那之后我失手跌坏了一只产自上虞的据说挺贵的瓷杯。因此，从今日清晨开始，我甚是纠结地等待一毛不拔的薛夫人冲到屋里向我嚷嚷。谁知空等一整日太平无事，反而叫我愈发不安起来。
　　晚饭时薛夫人满面堆笑地出现了，连连的向我说：“给小姑的屋子送了新的一套陈设，若是小姑不喜欢，尽管和管事的去说，啊？”
　　我瞥了眼薛综，果然，我的“大哥”同样也是一脸被噎住的表情。
　　晚上我到书房问薛综，“嫂子今日一反常态，敢问薛大人可否为我解惑？”
　　薛综明显有几分窘迫，他清了清嗓子，慢慢说到：“王宫徐夫人的弟弟广德侯徐矫替我进言，我加了官秩，徐夫人带了信，要我阖府上下好好的待你。”
　　我“哦“了一声，伸手把窗叶拉紧合拢，转身和他说到：“徐矫到底是武将，你一个文官莫要同他走的太近了，再者说来，徐夫人此举，未必存着好意，千万记得不要落了把柄。”
　　薛综严肃地拱手：“谨记。”
　　我脚下生风地回到自己的屋子，这样的大步流星被叫做“布武”，只有男子才能使用这粗鲁的步伐，这时我可顾不得那许多了。
　　说白了，徐矫身无寸功，完全靠的裙带关系才得到“广德侯”的爵位，居然还被封为偏将军，要知道周瑜的武阶也不过偏将军。就因为徐莞是孙权的夫人，就因为徐家是山阴的大户，他就能凭白得到这个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