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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梅歇春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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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周豫,周胤之长子,即周瑜之长孙。
京口城南的南山不甚高,山脚下的园子位置偏僻,园子外拴马石久无人用,花纹被雨水侵蚀漫灭。在我来到这里的不久之前,还有人在园后山坳里发现一具吊死的无名女尸。
年尾,镇军将军孙虑奉着祭祀分到的牺牲来京口拜访,羞涩地告知他即将完婚。在稍后举行的午宴上,孙虑谈起吴郡、会稽郡各处的风景名胜,说:“我想着让诸葛大人在预备启程夷州的船队中留一个位置,可惜父皇不同意。”
如同所有操心的老母亲一般,我吓了一跳,拔高嗓门嚷到:“海上风高浪急多么危险,你不许去!”
年轻的建昌侯不满地分辩:“薛夫人为何也这样说呢?虑还以为您是个开明之人。那即将派往海外的大船,太子与我都曾亲眼见过,是极坚固的,劈波斩浪定无问题。”
我忙忙说:“公子有所不知,夷州远浮东海,夏秋时节常有飓风,风起时遮天蔽日、荡海拔山,遇之危矣。圣人有云:‘知命者不立乎岩墙之下’,您刚刚受封爵位,正当大展宏图,怎能将自己置于险境呢。”
他不情愿地点了点头:“潘姑娘也这么说。只她给不出您这一番大道理,颇有些无理取闹,我不爱听。”听上去与潘家姑娘相处并不融洽。
送走阿虑,我本想试着给孙权写信,打听打听小俩口近况,结果信没能递出去,就连私奏还得走孙虑的路子。因我离开建业前,皇帝新得了一个女巫,占卜祈福的活叫她包圆儿了,我这头没人顾得上,就连日常领米领面都成问题。
八月中旬,阿虑带着新妇又来了京口。新娘面色红润,与阿虑的相处看起来也很自然。我欣喜不已,将一匣子珠玉塞到潘姣怀中,拜托她照看好阿虑的起居。
未时二刻,新人请辞,我送他们到园门处。回头发现小侍女汤烟烟攥着拳头站到我的面前,嚅嗫着想说什么。艾尚真见势,抢前一步拽了烟烟往门内去。
“她真这么说?”小半时辰后,听完小艾的禀报,我不由血气上涌,指着门外,“你去,把烟烟叫来,我要亲耳听她说。”
“奴婢不敢妄言,确实是新妇子身边大仆妇说的。”汤烟烟声如蚊呐地复述了潘府下人的话:京口这个姓薛的三番两次要我们将军夫妇登门,好大的架子。不过是个别居的失宠弃妇,哪来的脸面充作君侯养母?
汤烟烟有个堂叔是武昌王宫里的大宦官,虽然是个关系户,她却是个实诚娃娃,从不轻易开口道旁人的不是,想这次也是对方言语太过的缘故。
如果说只是下人几句牢骚,我不会放在心上,值得忧虑是,当仆人口出不逊时,年轻的将军夫人潘姣在旁露出笑容,轻声回答:“便只这一次了,凭她是誰,且让她去罢。”这样的言语应对,与我所知道的那位娴静有才气的女子判若两人。
几句话一出,侍女们都气坏了,鸣笛更是撸起袖子自告奋勇,要往建业向她兄长告状去:“打量咱们没人吗?定要他们的好看!”我这几位侍从,除了小艾无甚根基,其余个个出身大家族,轻易受不得委屈。
欣慰于众侍女的热血与忠诚,我尽力安抚了他们,走顾师兄的路子试着联系薛综。作为阿虑的长史,他这个便宜舅舅对外执掌半州政务,对内还是阿虑的老师,应当能够约束他的言行,不至于叫阿虑和他心口不一的妻子起龃龉,或者更糟,被她带坏。
没有等到薛综的回信,顾成写信安慰我,说到:潘将军濬,家风严谨,应当能够有效地约束子女。
我只是不信,潘濬打仗是一把好手,对孙权的忠诚也广为人知,但他对子女的教育不如想象中出色。不说旁人,只看他女儿潘姣对待我这个孙虑默认的养母的态度,看他儿子潘翥与来历不明的隐蕃交好并资助他,便可见其踪。
新年前,担忧转变为现实。当率领车马的薛综出现在京口时,我害怕极了:“可是阿虑出了事?”
阿虑不到二十岁,是个一米八的大个子,肩宽身壮,嗓音洪亮,绿眼睛卷头发,笑起来左颊上有个小梨涡,和我一模一样。他昏睡在宽大的木床上,面色发青,那样地虚弱,脉搏几乎摸不到。
我尖叫和嘶吼到:“是哪个不要命的害了吾儿!”又揪住床边哀哭的潘姣:
“你这个心口不一的蛇蝎妇人,定然是你作妖,害了吾儿,今日需你赔命来!”
一只戴着翠玉戒的手伸出将我挡住。孙权用力扼住我的手腕,斥到:“子智尚且在,你这般癫狂,是要做什么?”
我继续尖叫:“兄长说他于半州练兵时不慎落水,这话你信?他一个震泽边长大的娃娃,凫水的技能是你亲授,怎么可能呛水失魂?”说着又扑到床边搭脉,抽噎着说不出话。
坐落在建业城南端的离宫白鹭宫,每间宫殿高且宽,蚂蚁般的小人们挤在前殿处,没有一个敢进后殿。偌大寝殿只我们三个外加一个伏地痛哭的潘姣:“陛下,薛夫人这是冤枉儿媳了,儿媳死罪!”
我缓慢扭头面对着潘姣,咬牙切齿地冲她说:“你,滚出去。”
天昏入夜,帷幕后的铜灯亮了起来。
孙权说:“或许……不至于如你所说。医士告诉我,子智落水受冻,虽有高热,尚且……”
我厉声到:“他们怕死,当然这样说,这话只好骗鬼。”
少时,刘以带着几名布衣老者近前来,请示为建昌侯诊脉。我木然坐于一旁,眼泪将胸口打得透湿。
叹息声如同潮水包围了严肃的父亲与沉默的母亲。意识到孩子病情的严重,孙权终于发了急,紧紧抓着我的手:“阿兰,你能不能?”
我知道他要说什么,想叫我割腕血救人。“可他不是你。”我轻声到,“他自小身带阴血,承受不住。”
孙权惶惶走了出去,屏风外,中尚署令、原来的沈詹事在向他回话。不久后他告诉我,沈詹事已经查明,阿虑为了一个南中的女奴和潘姣起了争执,并因此醉酒,不慎跌入府衙前的水潭中。
这一夜格外的长,两人并肩坐在阿虑的床前,一整夜未有多余对话。
我陪了阿虑一个新年。初七这日黄昏,他忽而清醒,要粥要饭的坐在床前吃起来。前来看望儿子的孙权大喜,与他对坐着聊了好一会儿。我站在床头,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消瘦的儿子,随即下定决心,转向孙权说到:“陛下,我今日始才发觉,他和他的六外公,生的很是相像呢。”
皇帝的笑容凝固在脸上:“薛夫人,你胡说什么呢。”
病床上的孙虑睁大双眼,执汤勺的手抖了起来:“夫人,我六外公是谁,您认得我的母亲吗?”
我蹲下身,将阿虑的双手拉到怀中:“好孩子,你病成这样,我不该再瞒着你。”
身边的孙权咳了一声,也许是听到我这句话,终究没有阻止。
“阿虑呀,我的阿虑。”我不知该喜该悲,“你是我庐江周家儿郎,你的六外公是大都督周公瑾,周豫(注1)是你大弟,太子妃周馥郁是你大妹。”
孙虑抽开手,身子一缩,几乎不敢相信:“您为什么知道这些?”
我叹息着,五味杂陈地说到:“因为,我便是你的生身母亲。”
“你骗人!”他叫了起来,“你明明是薛家人,你这么年轻,怎么会有我这样大的孩儿呢?父皇,对不对?”
孙权摇了摇头,把脸别到一边:“阿虑,你母亲说的是实情。她……乃是术士,容颜难老,也难养你到大,只能远远的走开。”
青年呆住了,一大滴泪涌出他的眼眶。
“你们都在骗我。”他哽咽到,“父皇你明明说过,姆妈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她已经死了!”
他躺倒在床上痛哭起来,显然已经相信了我们的说辞。
孙权扯我到一边,恼火地问:“子智身子弱,合该叫他好生休养,做什么提起这件事?”
“你不懂。”我低下头。
我可怜的阿虑快要死了,他的老父亲对此毫不知情,轻松地离开了宫殿,临走时还郑重其事和我说:“明日下了朝我过来,咱们三个一起用午食,等子智再好些,上元节回宫过。”
待到阿虑情绪平复,我将当年自己离开江东的缘由毫无保留地全部告诉给他。这个实心眼的好孩子几乎不假思索便原谅了我,抱着我笑了起来:“我好高兴,今日起,我便是有姆妈的娃娃了。”
我承诺待他痊愈,就由我做主纳那名女奴为他的妾室。孙虑急切地抓住我的手:“志玛不要做我的妾室,我想送她回家,她的家在大江西头的雪山脚下。”
“好孩子,我知道。”我微微一笑,“你们去南中,牂柯、越嶲、朱提、建宁、永昌,你都走一走。我在南中住了三年,每天都能望见岷雅贡嘎雪山,你一定要记得看看。”
他眯着眼睛笑,露出颊边梨涡:“姆妈,我想见见志玛。”
我温言应好,步出殿外,命宫人宣召潘将军一家、镇军将军幕府的重要幕僚、以及那名叫做志玛的女奴。
正月初八黎明,白鹭宫传出一声女子的悲鸣。我唯一的孩子,东吴的二皇子,镇军将军孙虑,在这一日朝阳升起前断了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