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都赋》无为的泡泡

12、宫闱密事

　　第十二章 宫闱密事

　　“陆议？”我脱口直道，对于他的出现感到愕然。虽然行宫所在的西山守卫比不得城内吴王宫严密，但他仍然不该出现在此地。
　　而显然地，我的现身同样出乎了他的意料。片刻后他急急抱拳，道：
　　“下官无礼，冲撞了夫人。”
　　“先来后到，是我打搅你了，无妨。”我笑到，脑海中浮现出疑问：现今已是七月底，陆伯言先生不在夷陵前线坐镇，怎会出现在武昌呢？
　　“此地荒凉，恐有危险，夫人不若速回。”他离我足有三尺开外，字斟句酌地说到:“臣……容臣先告退。”
　　他就这样的呆吗？为了所谓男女之防，居然留我一个弱女子在这荒不见人的鬼地方。我气的咬牙，一时又不禁摇头失笑：真是耿直的性格。
　　若我没看错的话，刚才他分明在观星。我举步向他刚刚所站的位置走过去，抬眼看向夜空。
　　北斗主杀，南斗主生。如今北斗正盛，玄武七兽皆旺，南宫与西宫胶着成一片。汉室倾颓至此，偏偏诸葛先生要做那龙九子，硬是替汉家吊着一口气。几百年前的路温舒拼了阳寿送尽，预言刘汉逃不过“三七之厄”，天命只得二百一十。刘秀功成德茂、龙章凤姿，硬生生将汉王朝延续了一轮，可见高祖的坟头是常年青烟缭绕的。
　　如今紫薇在青徐，天命罩在北方魏，所以这一场仗，受益最大还是魏皇帝。
　　今夜那一颗突兀出现的星子围绕主杀的北斗。有一个婴孩在长安降生了，他的姓名叫做杜预，五十七年后他将会来到武昌，奏响属于征服者的凯歌。
　　我暗自盘算着，在观星台上走了一圈又一圈，直到东方启明星闪亮，方才施施然打道回府。
　　山下火光蜿蜒人影攒动，待我拨开丛草走到光亮处，立即有人惊叫起来：“在这里！薛夫人在这里！”
　　侍卫们匆匆围拢过来，一片的跪倒在地：“夫人受惊，卑职等罪该万死。”
　　“怎么了？”
　　他们面上万分惊惶，绝非走失我一个无关紧要的妃子该有的反应。一定是行宫那里出事了。
　　众人诺诺不敢言，我故作平静地道：“一场误会。我是偶然兴起去到山坡散步，并非走失。没事了，都回吧。”
　　待回到宫殿，时已近黎明，离的很远都能看到围墙之外巡行的众多卫兵，上台阶时竟还被举着长戟的侍卫阻拦了。
　　“滚开。”我轻轻地说，抬眼看向那人，他有着年轻的面孔和坚定的神情，只是……
　　“大胆，怎能阻拦薛夫人在外，快让开。”只听一声娇斥，步阿宁的身影出现在高台之上。
　　待走入大殿拐角处，她方才显露慌张神色，汗津津的双手紧紧将我握住：“阿茗到哪里去了！殿下，殿下忽然发病……刚才朱将军求见，说有紧急军情，可怎生是好？”
　　昨夜二更时分有黄门小官给孙权递上奏报，不知怎的，阅后他脸色大变，随即昏倒在地，口鼻流出暗血来。第一时间得悉消息的步夫人立即派人用步辇将孙权接回寝殿，并开始到处寻我。
　　真要命，为何偏偏歇在我这里就出了事？更不用提当时我还不在场。感谢太一神，好在是步练师处理这件事，若换做别的什么人，没准把我当作加害吴王殿下的刺客抓起来。
　　二人转回内院，檐下聚集了好了几位花白胡子的医官，纷纷耷拉脑袋，老迈的双腿抖如筛糠。毕竟他们对孙权的病由毫无头绪，而吴王殿下从前就有胡乱砍掉医官脑袋的累累前科在。
　　路过廊下我瞟了一眼天幕，紫气东来，今日必定会有个大晴的好天气。

　　大约十来年前，我与东吴朝内有名的人物，由拳侯张昭有过一次狼狈的交锋。尤记他老人家早已过了知天命的年纪，却硬是声如洪钟地将赖床的孙权吼了起来。着急出门的孙将军匆忙间抓错了配饰，在议事厅顶着我的一支桃色发带足有个把时辰。
　　知晓真相后的张公勃然大怒，唾我的面骂我“祸事的”。
　　《左传•庄公三十二年》曰：国之将兴，明神降之，监其德也。将亡，神又降之，观其恶也。国将兴，听于民；将亡，听于神。
　　昨夜东吴的克星在北方降生，受到国运的牵联，帝星产生了细小的损伤，但依常理来说，孙权原本应当很快恢复过来，之所以昏迷不醒，大半得归功于他近来劳累过度，以及无度酗酒造成的肝脏损伤。
　　历史总是惊人地相似。天亮后，获悉主公病情的张昭纠集一帮元老重臣气汹汹进入了内宫。彼时的我被发跣足，口中蝎蝎螫螫地念叨着，围着孙权的床榻绕了无数圈。
　　张公气得指着我的鼻子骂“妖人误国”，虎贲上前夺走了我的桃木剑。
　　我面无表情立在台阶下接受着众人指责，心里老大的不乐意：禳福之举损神耗命，若非看在孙权面上，若非为了东吴国运，我哪里稀得下场跳大神！
　　内殿处，浓郁的熏香持续地挥发着，终于将吴王从昏迷中唤醒。然而殿内闹成一团他却始终不吭声，直到有人要来扭我的膀子，他这才咳嗽一声睁开了眼。
　　角落里，被几位宗室判定“遭小人迷了心窍”的步练师顾不得苛责，扑向孙权床前哭到：“殿下！”
　　病榻前十来个人顿时中了定身术似的僵住了，尔后便是跪倒一片在请罪。
　　见众人不做声，我伸长脖子往台阶上扫了一眼。在人群到来之前，步罡踏斗刚刚完成了二十四圈，而七十二盏小灯被混乱的人群碰翻了两盏。
　　二十四年帝位，七十岁寿数。
　　另一头，孙权冷着脸遣退了乱哄哄的人群，随即嘶哑着嗓子将我唤到床前。一旁步练师扶着我坐了，在我耳边小声问到：“你不要紧吧？”
　　我摇头，问吴王到：“殿下可觉得好些了？”
　　他昏蒙蒙的眼珠艰难地转了一圈，牢牢抓住我的手，问：“你，你们……怎么说？孤就此命该绝吗？”
　　“大王何出此言！”我吃惊地到，继而便有些哽咽了，“殿下万不可作此想！师父从前说……您，将来必得十二流冕加冠。”
　　最后一句我凑到他耳边轻轻说了。这一句仿佛强心剂一般叫他泛白的嘴唇重新有了血色，他的双眉舒展了，牢牢握紧我的手不肯放开。
　　黄武二年夷陵之战前夕，江东之主曾一度病危，依靠不可告人的巫术康复的消息，伴随一批知情人的骸骨葬入了大江的水底。
　　病愈后他变本加厉地酗酒，我不劝他，反正也没人能劝得动——十来万汉军在眼皮底下虎视眈眈，换了谁都得焦虑扭曲，喝醉了他起码还能休息几个时辰。
　　半夜三更的刘常侍又过来了。据他所说，上半夜吴王和步夫人大吵一架，下半夜照例跑回议政殿喝得烂醉，这刘常侍生怕明日吴王无法参加朝会，他必得被臣子们指着鼻子骂“阉竖误国”云云，于是只得硬着头皮请我过去。
　　“夫人您快想个法子吧，奴卑实在劝不住。”
　　一个人失眠，一宫的人都得陪熬夜。我拿手掩住嘴，浅浅地打一个哈欠：“唔，知晓了。”随即吩咐新近提拔的一个宫人到：
　　“小艾随我一道。”
　　艾尚真脆生生应了，扭过头，果断利落地吩咐小宫人带上一通可能会用到的醒酒汤药。她是个可人心的小姑娘，虽然初时一派懵懂，好在学什么都快，如今已然能够独当一面。
　　一行人匆忙赶到议政殿，内监回报孙权提着几坛酒独自离开了。
　　刘以怒道：“废物！殿下有恙，怎能少了人伺候？！”
　　那小内监畏缩到：“殿下有谕不令人跟从，先前阻谏的两个还给拖出去杖刑了……”话音未落就被刘常侍匡了一耳光，边打边呵斥到：
　　“死东西！叫你畏首畏尾！”
　　我沉下脸：“刘以，你简直大胆！”
　　他不紧不慢地跪下地：“奴卑该死。”
　　教训这种人，简直是浪费生命。我于是转换笑颜，柔声道：“是我太着急了，公公也是担忧王体，何罪之有呢？你我到散花滩去看一看吧。”
　　从前吴王有早间沐浴的习惯，稍后由于政务繁忙便渐渐荒废了。散花滩靠近流津门的方向有一处专门引西山上温泉水建造的浴池，因为泉水水量不是很稳定，时常得动用人力汲水。
　　我本能地判断他上了那头去。
　　待一行人于浴池外发现忙碌的汲水工和上早班的谷利，我乐了，“薛氏求见王上。”
　　很快里面传出话来“王上正在沐浴，请夫人等待召见”，又半个时辰传了我们进去。
　　刘以这狐狸，进去回个话就急忙告退溜走了。
　　我与孙权面对面立着，准确地说是我站着，他坐在一张铺了玉席的胡床上，头发湿漉漉披在身后，身上只着白色单衣。
　　好一幅“美人出浴图”！我眼前一亮，这厮还真是越活越年轻了呢……遂轻笑：“见过殿下。”
　　“你过来。”
　　我转了一轮眼珠，假作期期艾艾走到他身边，他收拢长发，指指胡床要我坐下：“四月里的伤，可都好利索了？”
　　“咳，都好了，谢殿下关心，您瞧。”说着我便撩起头发把脸凑了上去。
　　他满眼的无奈，道：“你啊，待自己的容貌就这般随意吗。”
　　“殿下有所不知，鄙人旁的长处没有，就这张老脸豁得出去。”
　　闻言他一哂：“又说些怪话，你才多大年纪。”
　　“三十大几，同龄人快的都做祖父母了。”
　　他“唔”了一声，想了想便道：“你这一说提醒了我，我正预备将阿登与佳佳的婚期定下来，待佳佳一及笄就把他们亲事办了，你说好不好？”
　　好不好的我说了不算吧？虽然名义上我是佳佳的堂姐，也是孙登小妈，不过他们俩婚事但凡沾一点边我就是个大傻好么！
　　我讪笑到：“您觉得好就好。”
　　他摇了摇头：“罢了，你个琉璃人一样的。我中午有个筵席，你过来用膳吧。”
　　“诺。”我忙应了，还想着针对昨夜的事稍微劝他几句，结果直接听他和身边人吩咐：今日开始直到陆都督班师，中间不许再给自己提供一滴酒。
　　看来小艾准备的一箱醒酒药材，短时间内是用不上了。好笑之余我亦心下大定，其实他一向很有自制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