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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华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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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僧人,如何会用剑?”
他的袖子上有剑痕撕裂的痕迹,长衣下有血。
我心知,他碰到了那些人,一定是有过剑斗。
“我只问你,你如何可以活着回来?”
他的眼神毫不躲闪,“我会用剑。”
“你也会杀人。”
我翻开他的衣襟,内里有血,四溅的血渍。他知道脱下外衣而屠人,免于染血,必定……不是新手。
我翻身抽剑架在他颈边,“你不是僧人,你是谁?”
“重要吗?”
“你骗了我。”
他淡淡望着我,那种悲戚的神色,是我从他眼中初尝到的。
他露出右臂,右臂上是一个牙印的伤痕。
他望着我良久,眸如青石出水。
“还记得那个初春吗?淮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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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那年,我已初露头角,鹏国亦传,大都淮姬公主,乃是鹏国境内第一美人。这不免浮夸,但人们津津乐道。
我并非心高气傲,只是这般传言久了,似乎觉得一切属实。许多谎话就是这般,说多了亦成为真。
那时无论是哪家的皇宫子弟,凡是想求见一面,均被我拒绝。
年少时候不懂情/爱,我厌烦所有的男子。
那时驰云大将地位已高,他的养子孟津与姐姐关系甚好,曾暗暗与姐姐提过,希望能独独睹我一面。
我气傲,不想见,何况那时我极恶持刀耍剑之人。他提过数次,我不肯,意坚决。
某日午后,孟津于我安睡时飞檐走壁入了寝宫。我知他无坏意,却一时惊慌。
那时他站在轻纱外看我,他说:去年善水湖上,我并非有意碰你,只是想让你看着我。
我想起去年善水湖上,皇家大臣聚众游春,我立在主船船尾,有人从后面搭上我的肩,是个男子,他轻唤了我的名,像是父皇母后那样的叫,没有尊称。我本能想推开,船身却突然左右摇摆的厉害,那男子突然抱住我,我一时焦躁,咬在他手臂上。
那个时候,便是我与孟津的初见,我甚至没看清他的脸。只记得他没说什么便走了,只记得嘴里有甜惺味,只记得自己执着于一切的高傲。
直到他带着一年前的伤疤在垂帘外看着我,我才知,原来我是犯了劫。
那时他问我,为何不肯来见他。我只冷笑问他有何资格这般问我,我说,我厌恶持长剑乱舞的人,怪只怪他养父是朝中嗜血大将。
他曾问我爱怎样的男子,我说,要有如佛祖一般的沉寂脸孔,祥和安静的眉目。
后因他擅闯我寝宫之事,在我口中添油加醋几日后终传于父皇耳中。他极度愤怒,觉得小小人子有辱皇血。父皇下旨于驰云将军,提及派遣其养子孟津与另一名大将镇守沙北。
美名其曰自然很多,实际不言而喻。
我记得父皇告诉我,三年之内,他都回不了大都,而我的气可以消矣。
那时亦有大臣之女告诉我,其实孟津不是我所想的喜爱挥刀舞剑之人,镇守沙北,无疑是他的折磨。
那时我十四,他十八,我用一句恼怒,折杀了他青春年华。
那时的我,甚至没有认真看过他的脸,甚至不记得他是何模样。
即使事到如今,我怎料到再遇?
什么虚华,这世上没有虚华。有的只是孟津,被我一句话语推向沙北的男人,叛乱者驰云大将的养子。
我被佛的面孔欺骗,彻头彻尾。
外面天还未亮,山洞里极冷,我端着剑的手酸疼,却不敢垂下分毫。
“外面的那些人,是来杀我的,对不对?”
他依旧盘腿坐于地上,那模样仿若只是一个小僧。
“对。”
我告诉自己,即使心墙倒塌,也不可以让气息凌乱。
“你也是来杀我的?他们都是你引来的对不对?”
他抬头望着我,似在尝试压抑我的怒气,其实他不知,我有的不止是怒。
“我在沙北驻扎两年,初春时候,父亲招我回大都,那时我才知,他和几位奸臣已动了谋反之心,我能做的,只是助他。一年之后,他追查你和元姬公主的下落。你的姐姐……其实早已被查到,她不想死,父亲说只要供出你的位置,他便可以饶过她,于是元姬便替我们询问了你的住处。随后,我假扮为僧,在半年后入了通洛寺……”
真相并不需他说,而从他口中说出无疑是坦白,无疑是残忍。
我望着他良久,手不住的颤,“……你有机会,为何不杀?”
他不回答,抬头看着我,“淮姬,你被骗的太狠,你可知你姐姐为了保命供出你的位置,却还是在一年前死于我们剑下,你可知……崇本是派来杀你的人?却不知为何一直护着你,正是因为他知道其中许多事,才能让你一次次化险为夷。
我知道其实你什么也不清楚,你只想活在当下,可是你命该如此,流着皇族的血……在这动乱里,皇血无非代表死亡……”
许多事情随着他的一字一句流入我脑中,我猛然惊觉许多以往没注意的细节末枝。
我双手握着剑逼向他,“那又怎样?你们残忍至此,不肯给我们留半条活路,我亦不会让自己这般轻易死去!”
他淡淡笑:“我的确骗了,但从开始,我就没打算要杀你。半年后我一直未归,父亲便屡屡派来杀手,他心觉我非全心臣服于他,想连我一并除去。”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他起身缓缓走来,我却不知为何站不住脚,被逼着连连向后。
“我若告诉你,你是否能过的坦然?”他的手顺着剑锋伸过来,握住我的手,取下长剑,“倘若告诉你,你会不会……再咬我一口。”
他的手轻碰我冰冷的脸颊,仿若探进我心口。
“你,你不恨我当年……”
他笑,轻笑,“当年,早已过去。”
这是他第一次露出真正的笑,毫无掩饰的笑。
我垂下手中的剑,望着山洞外青灰的天。
他离我那样近,我能感到他周身的气味,清淡,像是佛的味道。
倘若那时……其实,并没有那时,也没有倘若。即使那年在善水湖上我回眸看他,现在或许也落得一个刀剑相对。
是不是不管怎样走,我都会站在这?那么他呢?他会在哪里?是在洞外还是在洞里,是在我身后还是在面前?
这世间,没人有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