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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发如雪(下) ...

  •   第二天晚上黎庭烨把我带回了宫。看到不过才一天的工夫,宫中就已经张灯结彩红烛高照,我却只剩下满腔的悲愤。黎庭烨漠然地看着这一切,没有说一句话,似乎这与她完全无关。
      当只剩下我和她面面相对的时候,我看了她很久,她依然像是无喜也无悲,慢慢地斟了一杯茶,慢慢地端到嘴边饮了一口,茶盏稳若泰山甚至不曾溅出半点水花。
      我再也忍耐不住,大声问道:“你不是说不再为他们,要为你自己吗?为什么还要答应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委屈自己?!现在起兵不是轻而易举的吗,鹿死谁手根本就还没有定论,为什么要受他们的胁迫!如果是因为我,我可以明白地告诉你,我宁死也不要成为你的累赘!以前我不明白他们的阴谋,我害怕你做下遗恨终生的事,所以阻止你。可是我想不到你竟然是处在这样一种境况,陷在被所有人计算的罗网之中!我好恨,恨我爹,恨伯父,恨傅承业,恨所有无情的人,他们竟然可以这样无动于衷!可是你既然已经知道,便完全可以不再受他们摆布,为什么还要屈服,为他人作嫁衣裳……就算你除掉了雍王,他们也不会允许你登上那个帝位的呀!你弟弟,那个绝情无义的黎启昊,他如果当上了皇帝,天下人会安宁吗?你应该去争,夺回属于你自己的东西!就算两败俱伤同归于尽……我也宁愿看到你战死沙场,而不愿意你……受这样的委屈啊……烨……”灼热的泪水倾洒满襟,如果我有你那样的武功,我就要杀戮天下,让负我的人都跪在我脚下忏悔!
      黎庭烨轻轻放下了茶盏,眼睛望着窗外被红烛照亮的天穹,缓缓道:“很久以前,云就告诉过我,如果要得到这个帝位,我会受很多苦难折磨。现在我才知道她指的是什么——比起明天晚上,以前所经历过的一切似乎都微不足道了。语霁,老实说,我很害怕。现在我心里就像有一千条毛虫在不停地爬,不停地啃噬……如果可能的话,我会逃离,像个懦夫一样逃到所有人都找不到的地方。我也想不顾一切地杀戮,让别人的血替我铺红登上极位的路。面对混战我不会恐惧,面对阴谋我不会畏缩,我知道不管多么惨烈,我都能战胜。可是我却害怕扭曲自己,那像是被血淋淋地分割成碎片。
      “尽管如此,我还是坐在这里,为一个任何人都不能确定的结局,这个局面已经不是任何人可以控制的了。皇帝曾经对我说,大晋的江山是一幅画,江山如画啊!可是这幅画却要皇帝蘸着自己的血来描绘,穿肠的毒箭也比不了那样的痛。那么你画还是不画呢?她画了半辈子,觉得自己画得还不错。现在命悬一线了,还在想我要把画笔交给谁,谁才可以不吝惜自己的生命和鲜血,继续去画这江山。她说怕我毁了这幅画,曾经想杀了我,因为她的儿子们太让她失望,可是云的一番话让她保留我到现在。她只想问我,不管这幅画姓龙还是姓黎,你能不能继续画,用自己的血去画。
      “雍王没有负过皇帝,她当政之初亦多亏了他的保护,把江山传给他也是理所应当。但她很清楚雍王的野心,把江山传给他,必定能保证龙姓的辉煌;可是如果是他来画这江山,他就不会用自己的血,而是要用百姓的血了!雍王的势力在皇帝的时代膨胀起来,她没有借口也没有办法褫夺他已得到的权势。然而她的时代就要结束了,在一个谁都不知道是怎样的未来,新皇自然可以凭自己的意愿处置一切。但毒瘤多年积累,要拔除不是一朝一夕之事。她说,如果雍王不回来,这天下要一统恐怕会战乱十年;如果要他回来,你就必须用自己作赌注。龙姓和黎姓的联姻,不管谁主沉浮,会给天下人一颗定心丸,至少天下不会再乱。那么你要这画笔还是要自由之躯?
      “我想了很久,没有答案。我想见爹,可是他要我自己选择。自己选择吗?我很想恣意妄为。洛阳城外的三万大军就要发动进攻,月羽来了,说在你身上下了复照海棠的毒,要我把这毒转嫁到雍王身上。她直言不讳地道出了我弟弟的存在,她说她要扶他登上那个宝座,因为不忿于当年云占卜所得天命属我的宿命!我突然明白,这真的是天意。云当年想带我离开,却赔上了自己的性命;我毁了复照海棠,可它却仍旧为祸人间;师父拿我做棋子,我逃了那么多年,还是回到了他当年定下的位置……心痛过了,不会再痛。可我却知道,我逃脱不了。
      “我不知道明晚过后这世界会变成什么样子,我会不会还活着。但既然这就是我的宿命,我不能再逃。云要我完成自己命定的事,完成之后便可以跳出红尘,我想快了,这件事就快完成了。语霁,如果我死掉,不用伤心,好好活着,替我看着这天下,不要让这幅画被别人玷污。现在我唯一可信任的人只有你,只有你……”
      她说罢张开双臂将我揽入怀中,我这才感受到,她一点也不平静,她的心在闷雷一般地疾跳,甚至快要跳出胸膛。
      灯花“嗤”地一声爆开。我抬头看她,她修长的双眼微微闭着,睫毛不安地颤动,牙关紧咬。这骄傲的人,敏感脆弱的心呵!我仰起脖颈,听凭眼泪从发鬓滑落,倾尽全部的力量去轻柔地吻她。
      “不,你不能死,也不会死。我相信云离所说的一切,她说你是天选之主。过了明天,只要过了明天……”
      没有待我说完,这一次她低下了头,双手捧起我的脸吻上我的唇,紧蹙的眉在这一刻慢慢舒展开来。她的唇吻温柔无比,像清凉的湖水的波浪,却又缓缓缓缓地深入,沁进喉舌,胸臆,四肢百骸……我第一次知道,被她亲吻的感觉是如此幸福。
      “我不愿意去想明天。”她低声喃喃。突然停了下来,出神地看着我,慢慢道:“以前很多次,我会把你同云混淆起来,似乎你们就是一个人。可是现在我终于明白,萧语霁就是萧语霁,你骨子里有一种云所没有的坚韧。即便中了毒,你却无悲无怨,这让我不会为你的未来担心,因为我知道你这小小的身体里面蕴藏着巨大的能量,巨大到甚至让我自叹不如。”
      我一震,忽然间酸甜苦辣尽上心头。她终于亲口承认,承认我与云的不同。那么她现在全神贯注来吻的是我而不是云了。我忍不住笑了起来,但泪花却让我看不清她的脸:“我不是没有悲伤怨恨,但只是有些东西盖过了我自己的情绪……我爱你,烨……”
      她的身子有一刻明显的停顿,停顿在那里,仿佛时间已经静止。她的神情像沉浸在一片怅惘中,慢慢地,慢慢地浮现出一抹奇丽的微笑。随着她的一声叹息,我被她抱了起来,徐徐向卧榻移动。我的心突然像擂鼓一般激跳起来,又像有千万把尖刀在攒刺地疼痛。
      她轻柔地将我放到榻上,一向苍白的面容透出淡淡的红色,曾经锐利的双眸笼罩着朦胧的薄雾,像温柔夜空中的熠熠星光。轻声道:“也许我能为你做的,只剩今晚……”
      我看着这样的她,心中甜蜜与痛苦交错杂糅,只能颤抖地举起手来抚摸那光洁的脸庞,咬着嘴唇道:“从今天起,为我活着,烨。”
      她一笑,没有说话,却俯身吻我,极尽认真与温柔。一手托着我的颈,另一手轻如流水般松开了我束衣的结。我抽了一口凉气,情不自禁地闭上了眼睛。
      这样的唇吻,这样的手……
      她的发垂散在我肩头,我双手环抱过她的腰间,指尖触摸着那样的细腻,然而移动间却突然触到一根冰凉的凸起。抬头望去,她白皙的背上竟赫然插着九根闪着寒光的钢钉。擒龙钉!我心头一痛,不由惨然变色。
      她伸手别过了我的脸,轻声道:“看着我的眼睛。”说罢再次低头吻我,让唇舌同我的不断纠缠。断断续续地轻语:“你很美,语霁……很美……”耳鬓厮磨间,我的眼泪却湿润了她的脸。
      “语霁,语霁,要记得我,记得我……”她一遍一遍地重复,一遍一遍地抚摸、亲吻,在她的手下,我的身体不停颤抖,喉中有个声音千回百转,终于化为一声呼唤:“烨……呵……”
      一团炽热的气流突然像被导引着一般从小腹急窜而下,那一刻身体如陷入火海,疼痛欲裂,眼睛里似乎又看到了血红的海棠花瓣。然而也就在那一瞬后,疼痛骤然止息,她的身体却猛然一颤,如受雷殛,颓然垂落在我身上。
      我慌忙翻身而起,将她紧紧抱在怀中:“烨,烨!”她的身体像火烧一样烫。我的心痛如刀割。烨!你毕竟还是把复照海棠的毒吸入自身了!我止不住泪流满面。
      良久,她才慢慢睁开了眼睛,看着我疲倦地一笑:“没事了。”说着起身,抬手拭去我的泪痕,伸臂将我揽入怀中,笑道:“别哭,没事了。”
      我用尽全力搂着她,把耳朵贴着她的心房,听她的心跳,跟我的一样急骤。若神佛真的有眼,我祈求他能看见我们绝望的心;若他真能普渡世人,我祈求他的慈悲,化解掉明天即将降临的苦难。
      我们就这样静静相拥,再没有说话,直到窗纱泛白。
      哦,昨天已然过去。今天,今天……
      “语霁……”黎庭烨忽然柔声唤我。
      我抬眼同她专注相对,她的脸又有一丝苍白。她的手抚摸我的眼角、发际、耳根,轻轻下移到颈,停留在那里,拇指轻柔地摩挲。呼吸之间,气息相闻。
      “语霁,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我没办法给你任何承诺。但是不管发生什么事,我只求你好好活着,就像云求我活着一样。答应我,答应我……”她不停地在我耳边软语相求,我的心既悲且喜。如果没有了今天,如果只停留在昨天,该有多好……
      我含泪点头:“我答应你。不管你要我做什么,我都答应你。”
      一个浅似若无的笑在她唇边漾起,她再次低头吻我,热烈地吻我,如同这是留在世间的最后一个吻。
      我的心隐隐作痛,烨……
      在颈上轻抚的拇指陡地加力,我眼中的她的面目慢慢地变得模糊,只剩下泪光璀璨的幽深双眸……
      我是被一股温和的内息救醒的,睁开眼来看见的却是月羽,她脸色苍白地坐在床边,定定地看着我,眼神中有股异常灼亮的光芒。
      “你醒了?”
      眼看窗纱外已是一片漆黑,顾不得理会她,我急忙坐起问道:“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她道:“戌时。”
      戌时……我心口一痛。黎庭烨的大婚典礼正在进行了吧?
      月羽顿了顿,又道:“黎庭烨把你弄昏,你本该在明天才醒过来。可我实在等不及要去看这场好戏,却又有些害怕,要找个人陪着,只好把你救醒。你……害怕么?”问这话时,她眼睛里的光芒亮得愈发刺人眼目。
      我心头一寒。去看……黎庭烨的洞房……?!就像突然有一把利剑穿胸而过,痛得我眼前一黑。我爆然伸手揪住了她的衣襟,把她拽到面前狠狠盯着,咬着牙齿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寂静中只听见我的手骨捏得“格格”作响的声音。
      她的脸色像死人一样白,看着我嘿嘿笑起来:“你不会怕的,是么?”
      我觉得胸口快要塌陷一般,勉力喘息几口,才慢慢松开了手,道:“不——怕——”不管怎样痛苦,烨,有我陪着你。
      月羽夹着我刚刚在玉华宫的主梁上潜伏下来,就听得外面丝竹声声,礼炮轰鸣,司礼太监高声叫着:“吉时已到——请新人入洞房——”
      新房中红烛摇曳着,我的心跳得几乎要蹦出胸膛,四肢不可避免地颤抖起来。忽然浑身一麻便不能动弹,是月羽点了我的穴道,听得她道:“你不要冲动。”
      过得片刻,门扉大开,闻得人声渐近,两道黑影投入了门内。
      一个冰凉的声音在门口响起:“尔等听着,无有召唤,不得擅入。”
      我心头一颤,这是黎庭烨的声音。
      一个太监谄媚地问道:“王爷?”
      便听得雍王沉冷的声音:“皇后说什么,自然是什么。”他竟俨然以帝王自居了。
      那太监立即知机地道:“奴才遵旨。”转而大声宣布:“奉圣谕,无有召唤,不得擅入!”
      靴声橐橐,二人相继入了洞房。大门“吱呀”一声关闭起来。
      我这才看到,雍王一身红色的吉服,在那烛火的照耀下铁一般的面容动也不动,一双眼睛如深潭般看不出半点喜怒。而那红巾盖头的另一人,一向挺拔的身躯此刻亦站得更加笔直。我看着这样的她,眼里的泪水再也忍耐不住,慢慢滑下脸庞。
      雍王牵着黎庭烨走到床边坐下,道:“皇后就没有什么话要对朕说的么?”突然手一伸,就揭去了那块红盖头。
      黎庭烨的脸暴露在烛光下,只薄薄地施了一层胭脂,别无多余的修饰,却……美得令人窒息。微微眯了眯眼,她才徐徐道:“我是有许多疑问,今晚可以请王爷一一解答。”
      雍王走到桌边端起两杯合卺酒,道:“问题要答,合卺酒——也要喝。”说罢走回床边,递了一杯给黎庭烨。
      黎庭烨接过了酒杯,道:“王爷什么时候与黑水靺鞨开始合作?”
      雍王道:“晋高宗好大喜功,一直欲对靺鞨动武,遣萧怀良挂帅出征。此人颇有些将才,又有奇人以机关术相助,靺鞨连败数阵。黑水靺鞨酋长利稷早料到晋君无道,皇后在朝影响日深,将来必可取而代之,便派长子屈名峰暗中联络,欲助皇后掌握晋朝大权。而他的条件,只是要晋朝对靺鞨局势不加插手,凭他黑水靺鞨的实力,早晚可以统一靺鞨。本来,靺鞨四分五裂对我朝利大于弊,晋高宗征伐靺鞨却反而促使靺鞨诸部联合起来,若一年半载拿不下靺鞨,对我朝的国力却损耗甚巨。皇后权衡利弊,便答应与利稷合作。只是多方事情她不便出面,便由我从中传话。”
      黎庭烨冷笑道:“那屈名峰便成了你的杀手。”
      二人同时举起酒杯,勾了手,将那合卺酒一饮而尽,又同时将酒杯一抛。
      雍王道:“还有什么问题?”
      黎庭烨道:“七年前,王爷如何查到我的身份,令屈名峰在武忠王府袭击?”
      雍王道:“当年黎勋哲放火烧毁东宫,屈名峰曾以阴冥掌打死他的一个儿子。不料多年后从天音斋传来一个消息,江南琴剑门的少主人前往天音斋求医,他中的正是阴冥掌之毒。我这才知道原来屈名峰当年那掌并没有打死那个孩子,黎勋哲的东宫旧臣竟救回了他的小命。”
      黎庭烨沉声道:“传消息给你的,是月羽吧?”
      雍王微微一笑:“她现在叫做施舞。”
      我心头剧震,看向月羽。她嘴唇紧抿,面白如纸,眼中却含着一道怨毒之色,紧紧盯着雍王,若目光可以杀人,他想必早已被绞杀得成了碎片,血雾。
      雍王顿一顿又接着道:“我索性全都告诉你。那次袭击还是没能杀得了你,你却凭空消失了四年。四年后,为了引你出现,我布下云州之案,你果然来了。屈名峰再次出手,可惜你武功大进,他没能得手,自己倒受了重伤。不过,你出现之后,我发现了一件有趣的事情,原来这四年间我们的眼线遍布天下也没能找到你,你却是在一个最危险,可也最安全的地方,屈名峰的老巢——圣光教。屈名峰便传了消息给他弟弟,让他在圣光教布下天罗地网等你。可让我始料不及的是,你竟然从他们那个地宫里逃了出来,武功更到了惊世骇俗的地步,连北斗阵都克制不了你。我想苦心安排这么多计划还是杀不了你,或许你会另有用途。当你以贺兰庭的身份出现在朝中,并暴露出女子身份后,我终于明白老天留下你的性命果然是别有用途——那就是今天,龙黎两姓的结合,助我获取天下的民心,便算是功德圆满了!”他说着双眉一轩,大袖一挥扑灭了烛火,道:“再没有问题了罢。”
      黑暗中,黎庭烨笑了两声:“王爷讲解得很清楚。我只剩最后一个问题——”她的声音突然冷得沁骨:“王爷对天音斋了若指掌,有没有把云离失节被逐出师门,改道洛阳的消息播散出去,令江湖人群起而攻?”
      雍王喝道:“你的问题太多了!”
      黑暗中我只看到一条黑影向床榻疾扑过去,紧接着是几下沉闷的裂帛之声,和男子粗重的喘息,激烈的啃咬:“皇帝信任她,她却上书说……天下迟早会回到黎家的手中,劝皇帝早日考虑将来之事。我把她的上书烧了……这种东西怎么能给皇帝看。既然她的心已背叛了皇帝……还留着她做什么?”
      月羽的身体在剧烈地颤抖。我只觉得被惊悸重重紧箍,几乎快要窒息。
      整个床榻都在抖动。“嘎”地几下布匹撕裂的声音在浓重的黑暗中连续响起,黎庭烨一直没有出声,这时却突然痛哼了一声,然后便再也没有发出声息。我动弹不得,但这微弱的声音却像鞭子狠狠抽过我的身体,像毒蛇撕扯我的灵肉,黎庭烨,黎庭烨啊……
      死一般的寂静中,只听见雍王剧烈的呼吸、撕扯,和带着怒气的冰冷声音:“你为什么不作声?不愿意做我的女人,还是我满足不了你,嗯?!你叫啊,你怎么不叫?黎家的人都是这副该死的沉闷德性……”
      但无论他说什么做什么,再也没有听到黎庭烨的声音。悲痛欲绝中,我仿佛看到她紧皱着眉,紧咬着唇,甚至咬出了血,却执意不发出任何声响。我看到她的眼睛在黑暗中默然地看着我,有那么多悲愤、隐忍和痛苦……这个念头像火舌一般从我心头窜过,她真的看得见,看得见我!这就是为什么那么痛苦,却仍旧把那些需要爆发的呐喊都深埋在心中的原因……
      那一瞬,我希望自己立刻死去。
      不知雍王做了什么,突然有个低沉却满意的吁气声从他喉咙里冒出来。然而紧接着他又突然一声怒吼:“你……你做了什么?月羽这贱人,竟敢骗我……”他似乎从床上跳了起来,跌跌撞撞地急退数步,背脊“嘭”地撞上了后面的玉屏风,“轰”地一声,那座硕大的玉屏风竟被他这一撞之力撞得倒了下去。玉石碎裂声中,一个黑影显现在殿中,窗棂透入的黯淡月光下,看身形正是雍王。他赤裸着身体,疯狂挥舞着手臂,扫落了周围所有阻拦在身前的东西。
      他似乎已经分不清方向,急冲进大殿一角,突然长声惨叫,“砰”地跪倒在地。一抹红色的火焰忽然自他的腹部燃起,转瞬间便像着了魔般蔓延到胸膛,顷刻间整个人便被那血红的火焰吞没。他的惨叫声持续得不久,很快便随着尸骸的倒地而终止,只是那妖魔样的火焰仍在继续燃烧。
      我已经不是第一次看到复照海棠的毒火吞噬活人,但仍旧无法遏制心中的恐惧。借着那妖异的火光我看向床榻,黎庭烨赤裸的背脊和四肢布满了伤痕,目光紧盯着那团赤火,眼神冰冷凛冽。突然,她回眸向我们藏身的横梁看了一眼,唇边掠起一个惨淡的笑容。
      我心头剧痛,烨!
      窗外忽响起一个声音:“王爷?”正是屈名峰,窗纱上亦映出一个黑影。不闻回答,那黑影急晃而过,似乎便要逃匿。
      黎庭烨面容一寒,探手疾抓过一幅红绫披在身上,便见一道红色的暗影斜穿出窗。
      我心中大急,怎奈被点了穴,半点动弹不得。急忙看向月羽,她还在痴痴地看着那堆已然熄灭的灰烬,喃喃道:“死了……死了……”片晌才回过头来,对我仍旧说着那两个字:“死了……”微微笑了笑,看起来却异常凄凉。
      她慢慢伸出手来在我身上拍了拍,穴道便解了。我怒道:“黎庭烨向哪个方向去了?快带我去!”
      她没有作声,却拉着我跃下横梁,亦从刚才黎庭烨出去的窗口穿越而出。
      追踪着出了皇宫,出了洛阳。月羽一直缄默不语。
      我看着她恨恨道:“这下你满意了?你武功那么高,为什么不直接杀了雍王,却要这么折磨黎庭烨?”
      月羽目光一寒,道:“如果我知道是他,他还活得到今天?你们都以为是我泄露的消息,黎庭烨,你,甚至连姐姐也这么以为,是不是?!可你们谁知道,这么多年来,我比谁都想抓住那个泄密的人!比谁都想!这你们谁又知道……”她眼里忽然有泪光浮现。
      我一时哑然无语。
      她接着冷冷道:“这次竟意外地揭穿了这个秘密,姐姐的大仇得报,总算是老天有眼。至于黎庭烨,她能替姐姐报仇,想必也是心甘情愿的了。”
      想到黎庭烨那个惨淡的微笑,又觉得胸口痛得要裂开来,她那么笑,倒像是在诀别一样啊!以她的高傲,或许真的会选择毁灭……
      忽然听得前方有虎虎的掌风传来,我来不及再责怪月羽,急忙催促她去看看究竟。
      翻过一道高坡,便见到前方横亘着一条结冰的河流,两条人影,一黑一红,在冰上来回交错,拳风劲急掌影如虹。
      我看得大吃一惊。黎庭烨被擒龙钉锁住了全身九处大穴,内力运行十分勉强,竟明显处于下风。而屈名峰招招狠毒,无一不是要取她性命。我只看得这一眼,屈名峰便已连攻十一掌,掌中释放出的丝丝白气像毒蛇一样围绕着黎庭烨旋转,她脚步精微奇奥,虽都避过,却都是避得险至毫巅。
      “屈名峰是害死云离的直接凶手,你还不帮忙更待何时?”此刻我惟有把希望寄托在月羽身上。
      但她只是冷笑了一下,道:“如果她死了,我自然会收拾那个屈名峰。”
      “你?!”我惊得倒抽一口凉气。“月羽,我恨你……”握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入几乎抠出血来。我恨月羽无情,更恨自己帮不了黎庭烨。
      顷刻间战况突变。
      屈名峰双掌连续推送,步步截封黎庭烨的退路,左掌击她身后空档,右掌却似游鱼般从胁下穿出,斜向拍至黎庭烨气海。这一掌若拍实了,黎庭烨本来就薄弱的真气便会散乱,他那身后的左掌便会即刻化为夺命的一击。
      退路被封,黎庭烨已是避无可避。我的心亦激烈地蹦跳着,烨!她的眼色突然冷如玄冰,绝如寒剑,在屈名峰的右掌即将拍实的时候,竟突地错步矮身,加速迎了上去!我几乎失声喊出来。两人本来就是近身相搏,黎庭烨这一诡奇变招别说我想都想不到,连屈名峰亦来不及作出任何反应,顿时结结实实拍在她气海上方。
      “噗!”黎庭烨张口喷出一大口鲜血。随即听得“叮叮叮叮”数声脆响,数道寒光从她后背激射而出,纷纷钉入坚厚的冰层,鲜红的血晕在冰上蔓延开来。她竟拼着身受重伤,硬是借屈名峰这一掌之力逼出了五根擒龙钉!
      那一瞬,她眸中神光大盛,双手如电般向前一伸,竟生生插入屈名峰的胸膛!
      屈名峰的眼睛瞪得浑圆,充满了惊愕:“你……你……”
      “我做梦都在想着这一刻,用你的心来祭奠云离。”黎庭烨说这句话的时候,嘴边的鲜血像决了堤的洪水狂喷而出,但她的眼睛却像寒星一样明亮。
      屈名峰的左掌慢慢提起,举在黎庭烨的头顶,可最终只是如折断了一般颓然跌落下去。
      “黎庭烨!”我狂喊起来,向她跑去,眼泪不停地顺着两颊滑落。不,你不能死,你不能死啊!
      她回头看了我一眼,她在笑,嘴唇微动,似乎说了一句话,可是我听不清楚。还没等我跑到河边,她身处的冰面突然发出“咔喇喇”的一阵巨响,轰然裂开,像一张巨口,那一红一黑纠缠着的两个人影瞬时间便沉入了那张巨口之中。
      “黎庭烨……黎庭烨……”我呆呆地看着这一幕,看着她沉了下去,看着她的笑像坠落的流星沉了下去,突然全身酸软地瘫倒在地。等我最终跌跌撞撞地奔到那个裂口旁边,那暗沉的水面上再也没有丝毫涟漪。心徒然间像被挖走了一样,冰冷得没有半点感觉。黎庭烨,你就这么死去了么?
      很久很久以后,我才回过头来。看见月羽孤独地站在高坡上,脸上像枯寂的水塘,失去了所有的光华和颜色,满头的青丝如同镀上了一层银霜竟作了全白,在寒冷的北风中像白雪一般飞舞着。
      看着这样的她,这样的变化,我却无法震惊,无法感慨。云离死了,黎庭烨也死了,月羽留在世间的理由都失去了吧。
      我呆呆地看着她,最后只是无力地道:“回去吧。”
      白绫挂满了宫闱,远处的人影幢幢像鬼影一般缓缓移动着。
      远远望去,上阳宫的宫门透出一片昏黄的灯光,一个佝偻的身影站在门口,拖长的尖利的声音宣告着:“圣上驾崩了——诸臣跪送圣驾乘舆东行——”
      一片号哭突然响起,震天动地。在这哭声中那个老太监继续高声宣读:“圣上遗诏——皇长女庭烨,人品贵重,深肖联躬,必能克承大统,着继朕登极,继皇帝位。”
      这声音在此起彼伏的号哭声中久久传散,在空旷的楼台殿阁间回荡鸣响:“继皇帝位——继皇帝位——”
      我望着那深暗的似乎要垮塌下来的天空,露出一个悲怆的笑容,烨,你听到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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