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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发如雪(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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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你就立刻同我去见黎庭烨。”
她望望天色站了起来:“可以——不过你得在这里等我一会,我要先去上阳宫一趟看看圣上有没有什么吩咐。”说罢走到橱柜边,打开柜门取出一包薰香,拈出两片来放入香炉点着了,锁上柜门便出门而去。
我坐在桌旁,撑起下巴看那袅袅的香烟升上半空,鼻中闻着淡淡的花一般的香味,思绪不觉飘远。黎庭烨的命运真是多舛,她虽然强硬,却仍旧在被这命运摆布,究竟是命运造成了她的强硬,还是她的强硬令命途更加坎坷?想到她和云离的分分合合,不觉痴然吟诵:“江南夜 小舟入画,伊人弹琴声慢慢谁人听。醉无声琴似月老 桃花满江南,谁人摘谁人去江南依旧伊人消逝。叹叹叹明月皎洁 青瓦独在。情字诀 怎奈何一个离字当头。”
吟罢已是泪湿双颊。云离要我守着她,她至死都还在为她打算。可这一关我们能不能过?我没有云离勘破生死迷局的智慧,面对这如许的阴谋和杀阵,究竟怎么做才能柳暗花明化险为夷?我能做的也许只有揭开真相让黎庭烨看,让她在人间至权和凡尘至情间作一抉择。也许,云离和我都希望她选择后者吧。
不知过了多久,香片已燃尽,仍不见月羽回来,我正等得焦急起来,忽闻外间一声呼唤:“青虹,走吧!”正是月羽,我连忙站了起来,几步赶了出去,见她站在院门处对我招手。萧萧的落叶从她脸侧飘拂而下,她的脸色看上去就像雪一样苍白。
“你为何肯助我?”我放软了语气问道。在我眼里,月羽其实有些可怜,她追寻的人已经化为虚无,可她却仍要活着被痛苦和恨意煎熬。尤其是面对我的时候,我看得到她眼里那种朦胧的渴望和隐忍的矛盾的痛。这世界对她来说无异于炼狱。我不知道谁才可以让她解脱,怎样才能让她安宁。
“我不是助你。我的初衷从未改变过。”她淡淡地回答。
这句无所谓的话令我沉默了,又或者是她突然郁郁寡欢的神情让我无从开口。一直到抵达内史府第。
黎庭烨正要出门,看到我们二人的时候脸上闪过讶色,眼里含着询问之意,却没有说话。
我直截了当地对她道:“你先不要走,我来是要告诉你一件事。你听了不要吃惊。”
她的目光再次扫过我和月羽的脸,慢慢坐了下来,道:“你说吧。”
我向月羽看了一眼,她的唇抿得紧紧地,眼睛注视着窗外的景致。便道:“一年前我曾跟施舞去长安,在城郊一个隐蔽的山庄里我见到了一个人,可是那以后我便陷入昏睡,直到最近才又想起那个人。”
黎庭烨眸中神光隐现,容色如水,仍是静静听着。
“我见到的那个人,长得跟你有七分相像,而且……他的半边脸都有着如同被火烧过的瘢痕。”
黎庭烨虽然仍未说话,但目中却突然射出灼然的光芒。
“当时我问他为何甘心被囚禁在那里,他却道此生已废,不如在这里了却残生的好。我问他知不知道有人在为他担心痛苦,他却道你告诉他们,不必再念着我,也不必做人力不可为之事,善自珍重便了。
“我相信,那个人就是勋哲太子。”缓缓地说完这句话,我便看着黎庭烨。
她一动不动地坐着,双手垂在膝头,脸上神情忽然如悲似喜,眼睫微微颤动着,似有流光在眼中转动。
“你怎么知道……”她没有说完,我却明白她的意思,接着道:“他是被圣上秘密供养在长安的,每年派施舞前去探望。这件事朝野上下只有她知道,我已向她求证过。”
黎庭烨缓缓把目光移向月羽,她此刻也将视线从窗外收了回来,淡淡道:“不错,勋哲太子的确还活着。如果你想见他,他此刻就在洛阳城郊的白马寺。”
那天,黎庭烨一直静坐在书房,眼睛望着窗外的天空。苍白的太阳在云层中缓缓移动,直至西斜落入地平线,归鸟在林梢三五成群地掠过,她却未曾再说过一句话。我也静静地等待着,等待着她的选择。
酉时中,门外忽有风声传来,一人闪入书房疾趋至黎庭烨身旁,在她耳边低声耳语了两句。我这才看清,那个人原来是摩云。他竟已赶回洛阳,那么征南军应该已经离洛阳不远了,他们好快的速度!
他说完话便站在一旁等着黎庭烨的答复,然而她依旧沉默着,片刻后方徐徐道:“不急……我今晚要去办一件事。你等着。”
摩云闪身遁入窗外渐渐暗沉的天色中。
黎庭烨站了起来,对我道:“你陪我去么?”
我忙走到她身边道:“自然是我陪你去。”
她点了点头,慢慢走到中庭道了声:“备马。”我心头涌上异样的感觉,以她的功力用轻功远比骑马来得快,可现在却选择骑马,是否因即将面见一直渴盼却从未谋面的生身父亲,亦令她那铁石一般的心肠患得患失起来呢?
我们双骑驰骋出洛阳,在星月照耀的官道上疾驰,她突然开口道:“我真的没想到他还活着。小时候无数次在心中勾勒过他的样子,幻想亲口叫他一声爹。可真要去见他了,却……”语气虽听来平静,我却好似看到了她内心的激荡。
“你说他长得什么样?”她回过头来问我,眼里闪着明知故问般的好奇。
我忍不住微微笑了:“他当时穿着一件湖蓝色的半旧绸衫,样式虽然老旧了,可举手投足都是潇洒儒雅的,风度很好。你长得像他,气质神韵都像。可是他远比你温和,浑身看不到半点杀气。”
她长眉微扬:“怎么,你觉得我很凶?”
“你杀人的时候好比罗刹。”我掩口偷笑,“不过去见父亲大人,还是应该装得温柔一点的。其实……你该穿女装去才对,不是吗?”
她稍稍一愣,道:“唔……有道理。不过……”旋即皱眉道:“那会让我觉得不自然,尤其在……他面前。”
看她竟有点手足无措,我不由哈哈大笑:“想不到杀人如麻的大魔头也能变成乖乖的孝顺女儿……”
奇迹般,她居然没有嗔怒,只是别过了头去。我紧驱马儿赶上前一些,这才看到她脸上竟有层薄薄的红晕,不觉发痴道:“原来真正的你是这个样子的。”
她被我看得有些尴尬,道:“咳……这有什么奇怪。”眼睛投向白马寺的方向,突然神色一伤。我知道,她想起云离了。一时都默然起来。
“如果你的父亲叫你不要反对圣上,你怎么办?”片晌,我幽幽问道。这个问题恐怕黎庭烨也早已在心中问过自己千遍了,否则又怎会如此犹疑不决。
她面色凝重,沉吟不语。
我又问道:“圣上是不是有意要你同雍王联姻?”
她神色一诧,询问地望着我。
“月羽已经告诉我了。”
她不语,眼望白马寺方向渐渐亮起的一点点灯火,忽然咬牙道:“那不可能。这世上还没人能逼我做不想做的事。”接着傲然一笑:“如果他们真的敢,我是个魔头,又有什么不敢做的?”
我喟叹无语。
在白马寺外下了马,她揽着我偷入寺内,落进偏角上一座独立的小小院落。院中清静,连个端茶送水的人都没有,唯中间的禅房中亮着一盏孤灯。黎庭烨四顾一周,便定定地看着那点孤灯,眉峰微颦,站了一刻才向那禅房举步缓缓而去。
推开门,禅房中除了一个蒲团、一盏油灯外别无他物,一个僧人背坐于蒲团上,低低的诵经声不急不缓地传入耳中。我听得清楚,这声音低沉温润,看得清楚,虽然换了僧衣,然而那清癯的背影正是我在长安见过的那人。
黎庭烨站在那里,望着那人嘴唇微颤,眼睛闭了两闭,低而缓地叫了声:“父亲。”
诵经声止歇。那人缓缓回过身来,手上拿着一串念珠,头上烫着九个香疤,半边脸颊上红白瘢痕纠结,而另一边却光滑如玉。眼神平静无波,看了黎庭烨和我一眼,对我露出一个微笑:“是你。”接着看向黎庭烨,缓缓道:“贫僧法号一尘。施主深夜到访有何见教?”
黎庭烨神色一窒,慢慢踏入房中,跪伏于地行了个大礼,俯伏着肩头微颤。
“阿弥陀佛,出家人不敢当施主如此大礼,快请起来。”
黎庭烨仍旧跪着,脸深埋在掌心内颤声道:“父亲为何出家?”
“尘缘已了,心无旁碍,自当皈依我佛。施主请起。”说罢闭起了眼睛,手指捻动佛珠,又低声念起经来。
黎庭烨抬起了头,却已泪流满面,定定地看着一尘。我心头一酸,不由开口道:“大师!庭烨这些年都很苦,求大师慈悲!”
一尘身躯微颤,睁开眼紧紧看了黎庭烨一会,低声念道:“庭烨……”缓缓又闭上了眼睛,道:“阿弥陀佛!贫僧讲个故事给施主听罢。很久以前,有一户人家很有钱,园子里栽满了梨树,每年都结出许多黄澄澄的梨挂在树上。主人只有一个儿子,从小娇生惯养,脾气很坏。有一天小孩子的爹爹过世了,可是他一点也没有悲伤,只是想吃梨,就要娘去摘梨来给他,可是娘告诉他梨还没有成熟,不能吃。小孩子就大哭大闹,娘只好买来别的东西哄他。可小孩子还是不满意,一心一意只想要梨,还威胁娘说如果吃不到梨就放火烧掉整个屋子。娘以为小孩子说着玩,也没有当真,可是小孩子竟然真的放火烧屋。火烧得很大,烧掉了大半个庄园,小孩子困在火里,也几乎被烧死。后来娘把他从火海里救了出来,但是那些华丽的屋子和栽满梨树的果园都被大火烧毁了。娘这才知道小孩子心性难驯,为了让他知道自己所犯的过错,就把他囚禁起来,每天念佛,希望让佛感化他。很多年以后,小孩子长大了,才明白自己的所作所为,于是痛改前非,真的皈依我佛座下。”
他讲得很慢,每一个字都清晰无余。我听得心头一阵狂跳。难道事实的真相竟与流传于世的相反,难道当年那场大火竟是太子自己放的?!如果事实真的如此,那么这么多年来就是圣上含冤背负了杀子夺位的罪名。如果事实真的如此,太子的作为对母亲的伤害可想而知,她对别的儿子的严厉亦情有可原。可是……如果事实真的如此,那么过去的一切传说原来都是虚假的,都是黎氏的遗臣不甘失势欲图东山再起而编造出来蒙骗世人的,那么黎庭烨为黎氏报仇的凭恃何在?一切岂不是化为了虚有!
黎庭烨突然面色苍白如死。是的,这一切都是阴谋,可怕的阴谋。她被这阴谋卷入得太深太深,早已失去了自我。当一个人突然从浓重的迷雾中暴露到刺目的阳光下时,当所有的假象被事实彻底粉碎之后,很容易恐惧,迷乱,甚至癫狂。黎庭烨就像这样,锐利的目光在这一瞬间突然崩塌了。
“你说谎,你说谎!你说是你放的火?为什么?!你是太子,为什么要放火!”
一尘不再回答,只是把头低垂着默默诵经。
黎庭烨脱力般伏在地上,全身都在急剧地颤抖。这一个错误毁了她的一生,毁了她的信念,毁了她的爱人,让人如何接受!
“你说啊,为什么不说?为什么不看我?我是你的女儿,为什么不肯看我一眼!”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佛语有云,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施主还宜放宽心事。”一尘说罢低声诵念经文:“惟愿不为虑,于佛灭度后,恐怖恶世中,我等当广说。有诸无智人,恶口骂詈等,及加刀杖者,我等皆当忍……”
黎庭烨突然长身立起,厉声道:“如何放宽,如何能忍?一部《妙法莲华经》就能抵消这二十多年来我每一夜的不得安睡,能消减那冰寒刺骨的疼痛,能抚慰想要见到双亲慈颜的渴望,能弥补失去爱人的痛苦?师父教我养我,为的只是黎家的江山;我为皇帝平扬州、定南诏,她却要逼我嫁仇人。我知道父亲还活在世上欣喜若狂,怎料父亲却拿我如陌生人看待。我要为黎家夺回天下,你却告诉我这本来只是你的错误!你们都逼我,利用我,却不要我,不认我,天下人都离弃我,要我怎样放宽,怎样忍耐?我不能忍,没法再忍。从今天起我不再为你们,我为自己,我要夺回属于我的东西,哪怕杀戮苍穹,负尽天下!”
她说罢便像一阵疾风般掠出了禅房,我追出去时又哪还见得着她半点影子。回到禅房内,一尘长叹一声:“冤孽,冤孽……”
我问道:“大师,你刚才说的话都是真的?”
“出家人不打诳语。”
“庭烨一直都以为是圣上害死了自己的生身父母,这个事实恐怕她很难接受。可是大师为何不肯认她呢?”
“既入空门,自然断了一切尘缘。她的性子跟贫僧当年一模一样,执着于一念,若不得解脱必毁天灭地。阿弥陀佛,众生皆苦!”
我知道黎庭烨一直以来冷静自持,一旦失控会做出何等样事,恐怕当世无人能够料到。急道:“大师,该如何点化她才好?”
他缓缓摇头:“她太聪明,没人能帮得了她。这场浩劫能否避免,全看她自己。”说罢宣一声佛号,闭目入定。
我怔然无语,悄然退了出来,独自跨上马返回洛阳。感觉心里很痛,眼睁睁看黎庭烨那样却无法相助。哪怕父亲只是慈蔼地看她一眼,期待已久的渴望便能得到安慰,可连这也无法实现。我知道其实她一直以来想要的都很简单,只是一个懂她的人,一颗宽容等待的心,就像云离那样。可是周围的人却都只是用自己的意念去逼迫她,她做不了自己也就罢了,圣上那个联姻的要求却显然突破了她的底线,她的性情是能忍,可一旦忍无可忍便会将积年忍耐的怨愤都发泄出来。这个劫数看来是避免不了了。
想到这里,丹田中突然升起一股灼热至极的气流,五脏六腑似乎都被炙烤得焦脆了,满眼似乎都是血红的海棠花瓣,我身子一晃,便从马背上跌落下去。
只觉得身体热得好似着了火,在那一瞬就将燃成灰烬。然而我却落入一个柔软的怀抱,从血红的眼睛里看出去,看见的是月羽冰冷的面容。
“我说过,我的初衷从未改变过。”她说着伸出一只手贴在我背心,两股交织在一起的圆柔内力涌入体内,那炙热的痛苦立即便消减了。
“你已经中了复照海棠之毒,若没有人肯以身过毒,或我以恒真恒澈真气替你解毒,三日内你必定热毒焚体而亡。”她收了掌,仍旧淡淡地道。
“复照海棠?”我头脑中嗡地一响,想起今晨在她寓处那淡淡的带着海棠花香气的薰香。“你下的毒?为什么?!”
“自然是为了这天下。”
天下……为什么人人都图谋着这个天下?为什么想要的人不择手段,不想要的人同样被逼着去夺取天下?
“你要这天下何用?你根本就名不正言不顺!”我按着心口,看着面前这个人,觉得难以置信,觉得被欺骗的愤怒。
“我是名不正言不顺。然而有一个人却是名正言顺。”
“谁?!”
她轻轻地笑了笑,这个笑容仿佛是预示着最后的胜利:“我带你去见一个人。”
她带着我在夜色中疾驰,速度丝毫不亚于黎庭烨,片刻后落于一座普通的民宅内。推开门,我见到三个人。爹爹,伯父,还有……傅承业。
我顿时呆立在门口。
月羽进了门,便到爹爹耳边轻语了两句,爹爹点了点头,向我走来:“霁儿,你没事就好。爹不是要你今天回王府一趟么?你怎么跑到洛阳城外来了。幸好施姑娘找到了你。你看,这位是谁?”说着向傅承业一指。
我早就认出他来。可月羽说过的话却让我惊疑不定,她要带我见一个人,这个人可以名正言顺地得到这天下。傅承业跟这天下有何关联,难道,难道……
傅承业跟当初完全不一样了,面目消瘦,眉宇间多了几许凌厉。见了我只是淡淡地一笑,道:“语霁,很久不见了。”
我紧紧地盯着他,道:“你回来做什么?”
他没有回答,却向我爹一笑:“令爱问得真有意思。”
爹急忙赔笑道:“语霁言语无状,还请殿下宽宥。”
殿下?!
我控制不住战栗,指着他道:“你,你是……”
他挺了挺背脊,笑容忽敛,肃然道:“我还没有同你说过,我本不姓傅,也不叫做承业,我的真名是——黎启昊。”
启昊!黎庭烨的弟弟!
他竟然是黎庭烨的弟弟……
我只觉得一阵眩晕。难怪当初我爱跟他在一起,只因不经意间觉得他们有一丝相似,那样雷同的温玉般的笑容,明如溪水的眼睛,杨柳般的背影……这一切不过是因为他们原本就是一母同胞的姐弟啊!
月羽不露声色地扶住了我,轻声道:“现在你该明白了吧。”
我心里的疑惑的确似乎渐渐消融,可羞惭和愤怒却也渐渐漫溢到整颗心,我看着爹问道:“爹爹,你知道多久了?”又转向伯父:“伯父,你又知道多久了?”
爹爹很平静地看着我,道:“我们一直知道。”
一直知道,一直知道……原来他们一直知道。
“这两个孩子却不知道,对吗?”他们只是别人手上的傀儡,从一开始就是。
“他们当然不知道。因为时机未到。”
“时机?什么时候才是时机已到?”我的话语里已不可遏制地带上一丝怒气。
爹看看我,忍耐地笑了笑,没有再说下去,伯父走上前拍了拍我的肩:“霁儿不要意气用事,这都是为了天下的黎民百姓。”
“黎民百姓?”我怒极反笑,“倒要请伯父赐教。”
“这件事,说来话长……”他叹了口气,才缓缓道:“当初先皇殡天,皇后干政,天下大乱,太子要皇后还政于储君,皇后不允。太子心生不满,在诸臣的拥护下意欲夺宫登基,谁料计划败露,被皇后先发制人,罢黜太子党众官,软禁太子于东宫。皇后临朝称制,不久即自立为帝,改国号为晋。太子虽被立为新朝的太子,却时刻不忘恢复大齐神器,集聚残余力量再图宫变。太子错信龙罡乾,欲借他之力于合璧宫宴会刺杀伪帝,却被龙罡乾出卖,将宫变之秘禀告伪帝。伪帝即囚禁太子于东宫,欲废太子。太子盛怒下命我在伪帝寝宫放火,奈何天不佑我,风势陡然逆转,却将东宫陷入火海。那龙罡乾更趁宫中大乱,派出刺客欲刺杀太子,寻不见太子,却伤了长公主。我将长公主救出后,隐姓埋名于江南,创立琴剑门,辗转同你爹取得联络。四方打探太子、太子妃及启昊公子的下落,终无音讯,以为三人已不免于难。后来无意间得到一个消息,当初宫内大火那日,时任中书令的傅传墨曾入宫面圣,途经东宫。我便存了疑虑,只怕启昊公子的下落同他竟有关联。宫变三年后,他将原本在家乡的家眷接入京城,其中便有一个年幼的公子。我潜入洛阳偷入相府见过了这个小公子,觉得他的眉目和太子竟有七分相像,愈发肯定了他便是失踪了的启昊公子。为了释疑,我派人到傅传墨的家乡暗中查探,果然发现异样,他原本是有个儿子,可是这个儿子却在不到周岁的时候便夭折了。这件事他隐瞒得十分严密,朝中绝无人知晓。这样一来,我便肯定了他府中的那个小公子便是启昊公子!此后我便同你爹计议,若要保得这点黎氏的血脉,只有先隐姓埋名,由我抚养长公主,而启昊公子留在宰相门中或许也是好事,料傅传墨亦会悉心教养。待他年我等蓄积势力,这两个孩子便可被推为首脑,共图复兴大齐的大事。”
“原来如此。”我冷笑一声,“可你们为何不问问他们,是否愿意做你们让他们做的那些事呢?你们这样逼黎庭烨,逼得她就要毁天灭地了,现在又来逼傅承业,哦不,黎启昊,这样难道真的是他们甘愿的吗?”
黎启昊突然笑了起来,道:“他们这样为我,我怎会有怨言。至于黎庭烨,那是她的命不好。一切都像是注定的,她注定是我的保护星。”
我心头一震,道:“什么保护星?”
“双星的传说你不会没有听过吧?难道你就不奇怪么,既然天无二日,为什么要有双星呢?”他的笑容诡谲而得意,就那么停顿在那里。
我只觉得一阵恐惧爬上胸膛,手足冰凉。
爹突然插言道:“很早以前我们就商议过,女人不能干政,否则天下必然大乱。就算她是黎氏的血脉,这一点也绝不能例外,我们不能再重蹈覆辙。将来的皇帝只能有一个,那么必然会牺牲另一个,既然她是女孩,也就注定了必须保护弟弟复兴大齐。”
一开始,一开始他们就定下了这样的圈套,所有的危险都让她承受,所有的矛头都吸引向她,那么他们真正要保护的对象也就安全了。真到了她与皇帝玉石俱焚的时刻,他们就好推那个真命天子登上皇帝的宝座。好一个天衣无缝的计划!好一个呕心沥血的计划!
可是,可是他们却要牺牲我的庭烨。她的师父教养她不过是为了让她替另一个人去死。她没有说错,至亲的人都不要她,都不认她,天下的人都离弃她!她为什么还要为他们?!
爹还在继续说着:“如今恢复大齐社稷最大的障碍就是雍王。女皇本来就十分信任雍王,如今更是力促雍王同长公主联姻,只怕这传位的旨意在他们大婚后就会下的。这却是万万不可,因此我们最佳的打算就是让长公主在大婚时将雍王除去。不过她的个性刚烈,未必肯下嫁,这倒是个棘手的问题。”
月羽接着道:“王爷放心,这次她必定会嫁的。”
爹奇道:“施姑娘怎么如此肯定?”
“王爷勿怪,我在令爱身上下了复照海棠之毒。”
爹惊道:“什么?施姑娘为何要在霁儿身上下毒?!还请替她解了罢!”
“王爷有所不知。黎庭烨神佛不惧,你若想令她下嫁雍王,世上恐怕只有一个方法才可以办到。那便是——着落在令爱身上。”
爹惊疑道:“此话怎讲?”
月羽微笑道:“王爷不必多虑,我可向你保证令爱绝不会损一根头发。至于原因……王爷只要知道黎庭烨对令爱是着紧的也就够了。”
我看爹的神色似信非信,不由焦急起来,道:“爹,你不要信她的!凭我一个小小女子怎么可能要挟黎庭烨?你不要错了主意,坏了你们的大事!”
爹蹙眉看了我一眼,沉吟不语。
月羽依然微微笑着道:“令爱对黎庭烨来说有着特殊的意义,在扬州的时候便多有爱护,不信王爷可以向启昊公子询问。”
黎启昊哼了一声,才慢慢道:“我看她的确在意语霁。语霁,是么?”说罢目光冷锐地看着我。
我心头一寒,如今的傅承业我简直完全不认识了,他眼中毫无感情,有的只是轻视和不屑,甚至于恼怒。他对黎庭烨有太多误解了,可他们毕竟是姐弟,怎能手足相残!我忍耐着心中的惊惧走到他面前低声道:“你如果还看重我们打小的情谊,就别摆皇子的架子,跟我出来!”
他轻轻笑了一笑,果然站起来跟我来到庭中。
“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我不管你是傅承业也好,黎启昊也好,我只问你,你还是不是当初我认识的那个人?!你怎能眼看着同胞的姐姐被别人逼上绝路,还要在旁边添火助威?”我压着心头的怒火质问他。
他静静地看着我,嘴角却挂着一丝冷笑:“语霁,我一直没变,我待你的心也一直没变,然而你却让我一次次失望。我本来以为只是她在意你,想不到……你竟然也这么在意她,你这么一意维护她又是为了什么,你要让我怎么想?难道你们……”说到这里唇角一抿,袍袖一拂转过身去。
我心头一震,刚欲分辩便听他又沉声道:“我不是傻瓜,你们在扬州的一切我都看在眼里。但是……只要你回心转意,我可以不计前嫌。武忠王爷已经答应了我们的婚事,只要我登基,你便是未来的皇后。不过……我可不能容忍在婚后自己的皇后竟然还恋着别人……恋着一个女人!”说罢愤然而去。
我身子晃了晃几乎立足不稳,心头最后一点希望即将熄灭,然而还是不甘心地道:“你怪她杀了你爹吗?她没有,她保护了他,如今他还好好地在岭南!”
他疾行的身形一顿,停了片刻,随即冷冷地道:“那又如何?”言罢径入房内。
霎时我只觉心中如同压了一盘大石,沉郁不堪,双腿像灌了铅一般抬不起来。这是为什么,为什么……
听见房中月羽在向爹道:“王爷不要再犹豫了,否则黎庭烨若起了兵,一切就太迟了!”
“这……”爹虽然神色疑虑,但在室中踱了几圈,随即断然道:“好,我就相信施姑娘!”
此话一出,我的心彻底冰凉了。
“王爷不愧是大将之才,拿得起放得下,施舞佩服。我这就去了,请静候佳音。”月羽说罢翩然掠出窗外,如惊鸿般消失在墙头。
我从迷乱中惊醒过来,看着房间中那曾经熟悉的三个人,爹爹,伯父,傅承业,那熟悉的面貌却突然仿若都变成了陌生的面孔。很多年前在翠微阁上,黎庭烨就是用这样一种寂灭的眼神看着自己的师父,而今我终于体会到她当时的心情。身凉如冰,心凉如铁。
“我无法原谅你们。”我慢慢地说着,悄然从袖中滑下一柄匕首。我不会让自己成为他们威胁黎庭烨的工具,她如果真的要毁天灭地,就索性放开手脚大干一场吧!我会很高兴看到她挣脱所有的束缚,跟那些躲在暗中的黑手来一次惊天动地的决战。我知道她定会战胜。可惜,这样就看不到她加冕的样子了,那一定是异常华丽璀璨的绝世风标。想到这里,不觉微笑了,再见了,黎庭烨……
匕首像闪电一般刺向胸膛。
然而眼前一花,手腕上传来剧痛。
“霁儿,你想干什么?!”伯父锁住了我的双手,惊怒地叱问。说罢夺过了我的匕首,卷弯了刀刃扔到一旁。
我冷冷地看着他道:“你们当年逼黎庭烨,她命硬死不了;现在又来逼我,我受不了这种折磨,自然只有寻死。”
爹和黎启昊也随之赶了出来,听到我这话,黎启昊面色一变重重地哼了一声,拂袖而去。爹顿足道:“霁儿,你……唉!大哥你点了她的穴道,等施姑娘回来再作区处罢。”说罢便赶向外追黎启昊去了。
伯父依言封了我几个穴道,让我活动不了也出不了声,这才叹了口气,对我语重心长地道:“霁儿,伯父知道你心中埋怨。也许现在你还无法理解你爹和伯父的做法,可是将来等你经历的事情再多些,自然就会慢慢明白的。孤臣恨,遗民愤,不平难抒啊!唉……”
我闭起了眼睛,他也就不再言语。时间慢慢地过去。
突然风声传来,月羽的声音响起:“她来了。还请柳掌门暂避,这里交给我就可以了。”
伯父应了声:“那就有劳施姑娘了。”便闪身而去。
我睁开眼睛,看见月羽站在面前,审视着我道:“你想自尽?”轻轻摇了摇头,又道:“你这么为她,她会不会同样为你?你不是一直想知道她心里待你如何么,答案很快就会有了。”
月光一闪,墙头上如鬼魅般多了个人影,苍白的月色下她面冷如雪。
“你来了。我有没有骗你,你自己可以验证。”月羽向我指了指,随即退到一旁。
黎庭烨身形一晃已来到我身边,探手握住了我的脉门,阴柔的内气像一条细丝般探入了我的经脉。然而这条细丝样的内气才入我的体内,便尤如引发了一个连环的爆炸,一阵灼热的气流顺着手臂的经脉便向上急窜而去,整条手臂如同被置于烈火中炙烤。我痛得咬破了唇,黎庭烨面色一变,急忙撤掉了内气。
“你的光明之力同复照海棠之毒乃是天性相克,既然试过,便当知道我所言非虚。现在语霁体内的复照海棠之毒只不过暂时被我以恒真恒澈二气压制,加上她自己有些恒真真气,虽不会立刻发作,但绝对支持不过三天。征西大军离洛阳已不过三百里,你若要同雍王硬拼未必有得胜的把握。而圣上却打算在你们大婚之后便下传位的诏书,到时若只剩一个,她也不必再选择了。我的建议,你还是好好考虑一下吧!”月羽好整以暇地道。
黎庭烨良久未语,她的眼中有急流转动,脸色却漠然得好似天空中苍白的月亮。视线掠过了地上那柄卷曲的匕首,面色微微一动,抬起眼来看着我,轻声道:“你愿意为我死?”
我用力地向她眨了眨眼。是的,我愿意为你做一切事情,死亦无惧。你现在就可以杀了我,不必受他们的胁迫。又惊慌地连看月羽几眼,你不可以相信他们,他们不会让你登上帝位的!
她微微笑了,点了点头,却又摇头道:“不用死。”突然极认真地看着我,眼里有许多我过去不曾明白,现在却如醍醐灌顶一般霍然明朗的情绪。险峻的激流退却,清澈的波浪缓缓流淌,像为爱人梳理秀发描画蛾眉的温柔的手。
“你要为我好好活着。”她道,面色决绝而平静。突然回身看着月羽道:“光明之力和复照海棠之毒不能共存,如果我过了毒,如何能支撑到大婚之夜?”
月羽笑了,悠然道:“我会用九根擒龙钉锁住你的重穴——若不这样,雍王畏惧你的武功,也不敢出现在婚礼上。你的真气被压制,我再以恒真恒澈之气输入你体内,复照海棠的毒便暂时不会发作。待大婚之夜,你再将复照海棠的毒传给雍王,自然一切便都解决了。”
黎庭烨冷冷一笑,道:“好,就这么办。”
我脑海中“轰”地一声,突然心痛如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