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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一章 刀篇 第五节 十字诀 ...

  •   西厢里没有上灯,月光从窗棱中洒落在地面上,勾出一片凄清的阴影。窗格上的花卉走兽此时落到地上,变得异形怪状,鬼灵鬼气。
      重纱蒙面的春艳娘子坐在厢房里的卧榻边愣了一会儿神,终于提起精神站了起来,向前走了几步,身子微微有些摇晃。在这个弱不经风的身躯上,席间的风情万种已经被一种难以言喻的寂寥所代替。
      月色并不明亮,但有这点光线,对春艳娘子就已经足够了。她能够清楚地看到面前的桌子上摆放着一些零星的物品,想必都是那个小婢在她累极睡去的时候留下的。就着月光看去,里头还有一两件散发着淡淡的青色莹光,应该是上等的好玉。如此说来,这些东西都该是他的随身之物了。
      春艳娘子吸了口气,又软软地走前两步,扶着桌沿慢慢地坐了下来。
      这药的药性也真是厉害,喝到第二杯酒的时候,她就已经察觉到仅凭自己的功力根本无法再硬撑下去,所以不得已之下,只能让小婢提前挟菜,好早一点把混在菜中的解药吃下去。也因为这,那第三杯酒险些没能让他喝下去。
      就算提前吃了解药,药性还是发作得厉害。她终于还是撑不住,在西厢里恬睡了过去,就连送来了这些东西她都一点也不知道。
      现在是几时了?看月色,应该早已过了掌灯的时候了。
      还有,也不知他现在怎么样了?他没有吃混了解药的菜肴,而且还比她多喝了一杯,此刻应该睡得更沉吧。
      幸好这只是媚药,不是毒药。希望他也只是昏睡一晚,到明早醒来就没事了。
      想到这里,春艳娘子又微微有点担心。这药不是她的,她并不切实知道药性。如果因此而对他造成了伤害,她不知道自己会不会觉得不安,但她确实并没有这个心思。
      压下想要过去看看他的念头,春艳娘子伸出手,慢慢地在桌面上摸索着,开始一件一件地翻检起那些东西来。
      她心里一直想着这些都是他的随身之物,等到触手冰冷的时候才兀然一惊,随即便轻轻地笑了。是啊,这么冷的大雪天气,又搁了那么久,这些东西上怎么还会有他的体温哪。死物终究是死物,离开了主人就会变成最普通的凡石。
      她的手不自觉地就摸上那块微微发光的玉佩。手指下轻微凹凸的触感告诉她玉佩上刻的是个狴犴,龙生九子的第七子,形似虎而好讼,在他眼里大概是个公正的象征,所以要刻在佩上带在身边。如此摸去,这里是狴犴的首,那里是狴犴的尾,倒确实有几分威猛的样子。
      只不过,天下是不是真有公正这回事,她的心里却很存疑问。如果真有公正,她所遭遇的那些事情又怎会发生?
      春艳娘子撇撇嘴,随手抛掉了玉佩,又从一旁捡起一块玉珏。玉珏上没再刻什么上古猛兽,她摸出雕的是两只脸对脸的小兔,然后笑着记起他正是属兔的。
      放下玉珏,她又沿着桌面摸去,手下抚过一枚金印、几锭银两、两包丸药、一块手巾,然后是两张纸札。她掂起纸札移到近前看了看,一张是他的名剌,一张正是邀请他来赴宴的请帖。
      他虽会武功,且也算得上高手,但身上从来都不带利器,没有刀剑匕首之类的东西,所以她放下手中的纸札后就毫无顾忌地继续游手搜寻她想要找的东西。
      但是奇怪,她怎么再也没有摸到一片纸?
      春艳娘子垂头想了想,莫非他把那个写到了手巾上,忙把刚才随心错过的手巾拾起来凑到眼前仔细看了看。手巾也只是普通的手巾,不是女儿家用的那种熏香的绢帕,而是细白麻布质地的方巾。上面干干净净的,不要说字,连半个污点也没有。
      等一等,她刚才似乎还摸到一个绢包。春艳娘子再次在桌面上摸索起来,不一会儿就把要找的那个绢包拿到了手里。捏一捏,里面有软有硬,似乎有各式形状的好几样东西。
      “来人,掌灯。”她向门外招呼了一声。
      一个俏婢马上静悄悄地走了进来,一声不响地点起了案头的烛灯。
      春艳娘子低头看了看手中的绢包,小心翼翼地轻轻打开,摊放在桌上,然后望着里面的东西倒吸了一口冷气。
      绢包里裹放着一支奇形怪状的发簪,两片银光闪闪的柳叶镖,一块沾满黑色旧血迹的手帕,最奇怪的是还有一束细细收藏的头发和一张拓着半个手印的纸。
      别人看到这些东西或许会觉得莫名其妙,不明白它们的意义,但她对这些东西却是最清楚不过,也最熟悉不过的。那根簪子是她的,那两片柳叶镖也是她的,就连那束秀发也是她的。
      这些东西不但都是她的,而且都是她过去某些岁月的证明。簪子是她用来撬锁启户的工具,镖是她的防身之物,血帕、发丝和手印都是她不慎留下的痕迹。这些东西足以证明她就是近年来横行一时的女飞贼、女刺客,如今居然全都握在了他的手里。
      春艳娘子忽然觉得头晕目眩,身上一阵发凉。
      这些并不是她要找的东西,但却立刻占据了她的整个心绪,人变得茫然无措起来。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她有些不知所措地站起来,差点把绢包和里头那些触目惊心的东西全都带落到地上。
      “来人!来人!”春艳娘子大叫了起来。
      刚才那个俏婢又悄悄地走了进来,垂手站在她的面前。
      春艳娘子用手支着桌沿,勉强地承担着自己身体的重量,摇摇欲坠地问:“他醒了没有?”
      俏婢摇头道:“杨大人还在睡着。”
      春艳娘子茫然地松了口气,定了定神道:“我要过去看一看。”
      俏婢有点吃惊的望了春艳娘子一眼,动了动唇却没有说什么,只是走到案边秉起了烛灯。
      这边的卧室里没有笼着火盆,春艳娘子一脚踏进来就觉得寒冷难耐,忍不住狠狠地打了个哆嗦。遣走俏婢后,她自己接过了烛灯,慢慢移步床边,就这么静静地无声伫立,盯着躺在床上的那个人看了很久。
      昏睡中的杨重双目紧闭,脸上好像少了一种神采,看上去更像一个普通人,甚至变得有些呆板。他的呼吸虽然微显沉重,倒也还算均匀,脸上也丝毫不见痛苦之色。看来那副媚药除了使人昏睡以外,并没有什么其他不妥。
      春艳娘子轻轻把灯放下,想了想,伸手掀开杨重身上的被褥,轻轻解开他的衣襟摸索起来。有些羞涩的手指如过水蜻蜓一般抚略了一遍,还是没有找到她想要的东西。春艳娘子一咬牙,俯下头再次仔细搜寻起来。她的面纱落在杨重的胸前,不经意之间挂上了襟头,略一侧脸,熟睡中均匀起伏的胸膛一下子裸露在她的面前。
      保养得很好的肌肤十分细腻,白皙的胸膛上可能是因为喝了酒的关系,微微镶着几个红点。
      春艳娘子还来不及脸红,目光骤然凝聚在杨重的肩头。
      虽然灯光并不明亮,但她仍能清楚地看到,那里有一个十字花纹的纹身。
      十字诀!他的肩膀上居然纹着十字诀!
      春艳娘子浑身簌簌战栗起来,满眼里的惊恐之色较之方才看到那个绢包时何止严重千百倍。她觉得自己已经不能站立,不能呼吸,整个人当场就要天旋地转地晕厥过去了。
      难道说,自己千辛万苦要追查的那个人就是他,那个毁了自己一家又几乎毁掉了自己一生的人,那个肩头纹着十字诀的人,就是他!
      亏他平时还装出那么一副温文尔雅的样子,好像立身至正堪为天下楷模,原来竟是这么一个衣冠禽兽!
      春艳娘子的心里有一股怒火熊熊地燃起,不止有多年郁积的复仇之焰,还有一股子连她自己也不太明白的怨怒。直到方才那一刻,她虽然与他斗法,对他下药,向他施展媚术,甚至欺骗他,但她却从来没有起过要伤害他的心。但是从这一刻起,她的心中就只剩下杀了他的念头。
      她那单薄僵直的身体强忍住战栗,手中突然多出了一把精光四射的匕首,一步踏到床边,单膝跪上床沿,一刀就向那个身躯猛地插落下去。
      匕首还没有带起刃风,春艳娘子的耳中忽然听到一阵奇怪的呼啸声,眼前刀光一闪,一柄从中间微弯的小刀飞快地砸到了她手中的匕首上,然后又呼啸着回旋而去。
      她在电闪之间只能慌忙下腰后仰,堪堪地避了那道刀光,却避不过回旋而至的刀风,脸上的重纱霍然被割成了两半,飘落下来,匕首也被那一砸之力磕飞到床柱上,深深地插入木框。
      窗外跳进来一个精壮的人影,吃惊地大喝了一声:“是你?!”
      几乎同时,床上双目紧闭的那个人也猛地睁开了眼睛,失声叫道:“阿晗!”
      匕首脱手的陈轻晗颤抖着退后两步,漠然抬手揭开了脸上已经不能遮掩面容的半块面纱,抱着手腕冷冷地瞪着眼前的这两个人。
      好的很,一个是自己嫁了三年的丈夫,一个是他最好的兄弟,恐怕都是一样的狼心狗肺,这一切自己却是直到今天才看清楚。亏她还一直以为他是个谦谦君子,傻到以为可以用一个赌约来限制住他的狼子野心。
      想到这里,陈轻晗不禁惨笑了起来,大声嘶叫道:“杀了我!今天你不杀了我,总有一天我会杀了你这个畜生!”
      愣在窗边的小西忍不住怒吼着冲了过来,朱虚刀再次出手。
      小西的身形一动,仰卧在床的杨重也立刻飞弹起来,十指迅疾连弹。数十道指风如闪如魅交织飞舞,将那股无影无形的刀意硬生生地凌空截下。朱虚刀在指风筑成的屏障中来回碰撞着,无隙可寻,终于又现出微微弯曲的刀形,向小西倒飞回去。
      “小西,你冷静一下,不要这样。”杨重一面叫着,一面闪身挡在两人之间。
      小西一招手,将刀定定地捏在两指之间,目瞪口呆地对着杨重冲口大叫道:“你没有听到这个女人刚才在说什么吗?她要杀你啊!你居然为了她而破了我的刀意?大哥,我有没有看错?”
      小西的连串怒问,杨重没有一个能够回答。刚才的一霎那,他心中只有一个意动,根本来不及考虑。他甚至在睁开眼睛之前就已经感到了阿晗身上的杀气,但他还是挡在了她的身前。不怪小西吃惊,连他自己都有些吃惊。
      但事已至此,杨重只能抱歉地看了小西一眼,低声道:“对不起,小西。我想这里头一定是有些误会,大家都要冷静下来解释清楚才好,不要做出抱憾终生的事。”
      话一出口,杨重立刻知道小西又误会了。小西那张俊脸上的怒意和身上蓬勃的杀气又一次在突然之间消失得一干二净,就像在天津桥边的巷子里那样。他神色冷漠地拂袖道:“我做事从不后悔,没什么能让我遗憾一辈子。我倒是希望你也不会后悔。”说着,转身就要穿窗而去。
      从儿时相交到现在,他们两个都是一起打架,一起游历,一起访名山拜老师。小西的脾气虽然暴烈一些,事事要争胜斗强,却从来没有对杨重露出过这种绝情淡漠,杨重被这种突如其来的冷酷剧变惊得浑身一震,急忙伸手去拉小西的臂膀。小西甩手欲去,却被杨重交臂挽住,滞留了下来。
      这两个因此而纠缠着的人都埋心于自各内心的激烈感受,谁也没有注意到,刚才还在不住颤抖的陈轻晗此时正悄悄地拔出那把被磕飞的匕首。她的目光中再次异彩流转,然后冷冷地一刀向前刺出。这一刀虽然刺得狠,却刺得极慢,一寸一寸地缓缓接近杨重的背脊。
      正要挽住小西肩膀的杨重突然感到房中的气机一转。一种直觉告诉他,背后的人已经把媚术猛地运到了极致。杨重的脑子还来不及思考阿晗突然运足媚术的原因,身体已经先一步做出反应,背肌收紧,往横里轻移了半步。
      刚刚触及肌肉的匕首就此一滑,避过了背心的要害,一路插落,终于在左腰下狠狠地扎了进去。
      刺骨的冷和痛让杨重浑身一紧,咬紧牙关扭头看了身后人一眼。
      在匕首入肉的那一刻,陈轻晗本已做好准备,打算面对杨重临死的反扑。匕首被杨重突然收紧的肌肉咬住,抽不出来了,所以她只能放手后退。但她站的地方离墙太近,只退了两步,脚跟就已经踢到了墙裙上的木板。临到这一刻,她心里的重压尽去,反而倒坦然了起来。
      现在他和她可能都要死了。死了就恩怨尽消,一了百了。
      可她没想到,结果却面对着那样一双眼睛。那双仿佛从来看不到悲喜也看不到感情的眼睛里,此刻也还是淡淡的,只在渐渐黯淡下去时闪现出了一丝明悟。
      怎么,难道他已经无力反扑了吗?陈轻晗有些慌张地想。她自觉刚才那一刀虽然刺得很深,却并没有刺中要害,但她现在也不再那么肯定了。更让她惊慌的是杨重眼中最后的那点了然。他似乎看穿了什么,了解了什么,但她却一点也不明白。
      其实只要他此刻轻呼一声,他那尚未离去的兄弟就会转回头来为他报仇,但他也没有。他紧咬下唇,终于支撑不住自己的身躯,晃了两晃,向后倒下去。
      小西先是觉得牵着自己衣袖的手臂古怪地晃了晃,然后听到背后一声怪响。等他蓦地警觉旋身时,入目却是一幅让他头晕目眩的景象。杨重的身体摇摇欲坠地正在向后摔倒,腰后插着一把匕首,深没至柄,鲜血正从那里汹涌而出,已经濡湿了他的半条左腿。
      小西想也没想就飞扑过去,一路上踢飞了一片桌椅。他伸出手臂一把抱住杨重的身体,手忙脚乱地试图捂住腰部的伤口,只求血不要再那么不停地流出来。他面前站着那个伤害了他兄弟的女人,正两眼发直,双手战抖,只用一个小指头就能扫倒,但他也顾不上杀人,顾不上报仇,脑袋里唯一的念头就是要先把这该死的血给止住。
      “刀上有没有毒?”小西一个激灵,恢复了半分清醒,向陈轻晗大叫了起来。
      “没……没有……”陈轻晗的声音细若游丝。
      “你还愣在这里干什么?快,快找些裹布来,还有伤药!”小西也不管陈轻晗有没有听到,会不会照着他的话去做,自己先把杨重抱到床上放稳,伸指点遍了伤口周围他能想到的所有重要穴道,然后微一犹豫,提手把深插在体内的匕首猛地拔了出来。
      血溅得床帐上到处都是,连小西的脸上身上都洒满了血点,但他却惘然不觉,只顾拉起手旁的被褥,拼命地往杨重的伤口上堵去。
      他甚至没有再注意一下身边的其他人。
      陈轻晗走出去的时候望向他的眼色有点怪,但他全无意识。
      他的心神却已经完全扑在了眼前之人的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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