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虚刀》小黛猫

4、第一章 刀篇 第四节 媚宛娘

　　厅堂里只剩下杨重一人。侧面的小门悄无声息地打开，先走出两个捧着琴和香囊的俏婢，模样娇媚可人，随后传来了一阵环佩叮咚。
　　人未至，声先至。
　　只是这细碎的脚步声就让已被柳景通临别一言搞得情绪大坏的杨重心头一荡，随即更是一惊。
　　杨重所修炼的定术虽然在对人施法的时候需要凝神运功，但本身已经成为他精神状态的一部分，即使在自己毫无所知的情况下，定术依然会起到安定心神的作用，藉以保持灵智高度清醒的境界。四角园却似乎是定术的克星，从踏入这里开始，杨重已经不止一次地感到心头震动、情绪不定，这种情绪若在别处、在平时根本都是很少在他身上出现的。
　　因为本身就是一个以精神力量控制他人情绪的高手，杨重在环佩声入耳的一刻就知道，来的这位春艳娘子恐怕不单只是一个洛阳名妓那么简单。听她的脚步声，杨重几乎马上就能肯定这是一个身怀高明媚术的人，难怪可以如此轻易地倾倒众生，甚至把素有能名的洛州刺史都收纳裙下。
　　一个身怀定术的男人碰上一个身怀媚术的女人，以不变对百变，这种情形倒也不多见。杨重反而精神一振。
　　脚步声近，春艳娘子的身影终于从小门后走出，出现在杨重的视线中。
　　只一眼，杨重深沉的眸光中突然跳起了两点星火，一闪而逝，然后温和地笑着站起身来，躬身抱拳一礼：“在下汾阴杨浮休，恭迎春艳娘子芳驾。”
　　厅中已没有官场中人，面对的又是洛阳名花，杨重自然而然地换上了江湖口吻，不再自称下官。
　　扶着小婢的春艳娘子远远地低身一福，蒙面的纱巾上一双光艳四射的大眼睛里异彩流动，看起来似是全无焦点的满是迷惘，又像是飘逸流彩的充满媚色，深瞳之中还有一片淡淡的浅翳，让人忍不住要悲叹老天不公，居然让这样一对善睐的明眸落下这种显是无法远视的瑕疵。
　　以杨重的定力，在注目片刻后也不禁有些微微晕眩，眼中只余下对面这双美丽的眼睛，就连她动人的腰肢、娇慵的体态和遮面的神秘重纱都似已不再重要，也不复存在，天地间仅有那一瞥间的温柔妩媚。
　　就算明知这不过是媚术的魅力，杨重还是无法自拔地觉得沉醉。不管怎么说，他都是一个男人。没有一个男人可以抵抗得住这双眼睛里流露的风情，何况此刻他根本就没有设防。
　　春艳娘子垂下头俯在小婢的耳边轻轻说了句什么，面纱因她的檀口轻启而微微波动。
　　本身也美得出奇的小婢一点头，回头先对身后跟着的另一婢道：“娘子吩咐布菜。”然后才面无表情地对杨重福了福道：“娘子言道，妾名宛娘，请杨公子不必拘礼。娘子为了感谢公子的大驾光临，专程亲手做了四味小菜，要请公子赏脸品尝。”
　　杨重闻言洒然一笑，侧身肃席道：“既然如此，宛娘小姐请上座。”
　　俏婢们已经飞快地撤下了方才的残席，捧着食盒的婢女走过来摆好碗筷杯盏，又将四道小菜和一壶酒从食盒里一一取出，放在桌上。细看时是一味鲤鱼、一味蜜汁炖肉、一味腐竹和一味时蔬，倒也色泽可人，香味四溢。
　　春艳娘子对杨重又是微微一福，举步走到他对面的座位坐下。方才团团围坐了近十人的席面上此刻变成了杨重和春艳娘子遥遥对坐之局，酒菜摆在中间，桌面上显得异常空旷。
　　春艳娘子微一抬眼，身边刚才发话的那个小婢就走到两人中间的席边，捧起酒壶先替杨重斟满了一杯送到他面前，接着又替春艳娘子也斟了一个满杯。
　　春艳娘子抬手举杯，眼波中荡漾起一抹甜笑，似是殷殷劝饮之意，却不开言。
　　那小婢代祝道：“娘子这一杯是感谢公子远来，请公子满饮。”
　　杨重笑道：“小姐有赐，在下断不敢辞。不过依礼该是主家先饮为尽才对。”
　　春艳娘子闻言一笑，更不答话，只是托起酒杯一饮而尽，露出了雪白美好的一段修长玉颈，然后翻手拿空杯向杨重微微一照，复把酒杯放到桌上。
　　杨重一笑，也仰脖饮尽杯中美酒，学着春艳娘子的样子，把空杯一照放下。
　　小婢径自上前又将两杯斟满，祝道：“第二杯是感谢公子高义，当此危难之际肯予援手之德，请公子满饮。”
　　不待杨重开言，春艳娘子又如前举杯先饮。杨重也只是笑笑，端起杯来又是一饮而尽。
　　痛饮了两杯的春艳娘子轻咳了一声，小婢忙快步走到席间，将四味小菜各挟了一些放在盘中，先送予春艳娘子，再挟了一些送予杨重，道：“娘子请公子用些小菜，厨艺粗卑，望公子不要见笑。”
　　春艳娘子这边早已提起牙筷来，微作相邀之意便径自每一味各自浅尝了一口。回视杨重时，也提筷尝了尝，独独没有碰那一味鲤鱼，随后放下筷子赞叹道：“果然是灵心妙手，色香味俱全。”
　　小婢上前还待再斟，杨重却以手覆杯，向春艳娘子淡淡道：“多谢小姐赐酒赐菜的美意。不过小姐既然尚有要事相告，在下也非为贪图一醉而来，有些话还是先说为好，免得在下不胜酒力，耽误了小姐的大事。”
　　春艳娘子尚未答话，方才一直不假颜色的小婢突然满面春色地轻轻推开杨重覆在杯口的手掌，径自又斟满了一杯酒，娇笑道：“公子还请再满饮一杯，凑个吉利之数。娘子自然会将所托之事一一细告。”
　　居然又是一个会使媚术的女子。
　　杨重猝不及防之下，心头又是一荡，皱眉凝视小婢片晌，渐渐展颜笑道：“既然连姐姐都来相劝，在下再不饮此杯，未免太不识情趣了。”说着，端起桌上的酒一仰脖又干了下去。
　　小婢眼光流转又要说话，这次却被杨重抢先一步道：“好了，酒也喝了，菜也尝了。在下现在只想听小姐自己来说，那真正的春艳娘子是否确实收到了窦无梁的窃香诏？”
　　遥遥对座的春艳娘子果然身子一僵，虽然转瞬便恢复如常，但仍逃不过杨重的眼睛。只凭感觉他也知道，对面那个女子已经被自己的一句话迫得有些阵脚自乱，至少心境不再如方才那样坚守，那对眼中的异彩也一瞬间减弱了不少。
　　然而春艳娘子很快又笑了。那眼中的笑意变得有些顽皮，就连杨重也一时把持不住，搞不清她到底是不是仅仅跟他开了个玩笑。
　　一个婉转如九天凤鸣般的声音从她的檀口中悠悠吐出：“杨少卿见笑了。这实在是我姐妹和大人开的一个小玩笑。”
　　果然只是个玩笑。杨重松了口气，回视着春艳娘子喃喃道：“凤皇鸣矣，于彼高冈。原来小姐一直不肯赐闻妙音，不是为了别的，实在是小姐的声音太过动人了，简直就象仙乐一样，任谁听了都会心神俱醉的。”
　　话一出口，杨重立刻大吃一惊，顿时知道自己的定术已经失守。自己居然会说出这么轻佻的话！简直就像是个花街柳巷的惯客，这对一向堪称君子的他来说，几类朝日西升，大河倒流。
　　杨重勉强提住一口气正想要凝神运功，却骇然发现全身气机散乱，越是努力，心头越是现出疲惫和迷茫之意，渐渐地就连要控制自己身体坐稳都不能做到。
　　这当然不纯是媚术之效，世上没有什么人的媚术可以高明到随随便便就能叫他定术失守，这点自信他还是有的。杨重知道，自己恐怕是中了毒。
　　杨重忍不住失声问道：“酒里有毒？”
　　春艳娘子婉转的声音还在耳边低低轻碰：“杨少卿能否先见告，因何而得知奴家不是春艳？”
　　杨重刚想要挑眉反问，却发现脸部的肌肉已经全然不受自己控制，身体只想闭目沉睡，惟余一点微弱的意识还在做着看似已经无谓的抗争。
　　“杨少卿？”春艳娘子的声音听起来更远了一些。
　　杨重不由自主地回答：“柳景通说春艳娘子还是处子之身，小姐你虽美艳不可方物，但恐已非完璧。”
　　春艳娘子的语声顿时一滞，杨重突然莫名地感到心神一松，勉力提声问：“是什么毒？”
　　春艳娘子的娇笑声再次撞进杨重的耳中：“杨少卿放心，不过是种特制的媚药而已。我姐妹又怎敢对朝廷命官下毒？不过是想留杨大人今晚在此一宿，明早保管就会没事的。”
　　银铃般的笑声一下一下撞进了杨重的心里，终于连最后一点意识也颓然失守，无可奈何地闭目睡去。
　　倘若杨重还能睁目看一眼，他就会发现，依旧遥遥对坐的春艳娘子虽然口中在咯咯地娇笑着，眼中却半点笑意均无，反而充满了毫不相称的怒火和怨恨。
　　如果目光是实质，趴倒在桌沿的杨重此刻大约早已粉身碎骨，化作飞烟了。
　　春艳娘子一动不动地坐着又冷冷地笑了半晌，突然收声问：“他怎么会知道？他怎么会知道？”
　　伴在她身侧的小婢也有些骇然地望着伏桌而睡的杨重，颤声道：“莫非他早已知道姐姐……”
　　春艳娘子四顾茫然地站了起来，喃喃道：“这怎么可能，怎么会……”
　　“不要多想了，那只不过是一个灵觉超异的男人的自然感觉罢了。”门外传来一个清甜柔媚的声音。
　　春艳娘子一回头，方才在四角塔中笑脸迎客的那个美妇人带着曾伴杨重踏雪而来的俏婢正从门外走进来。美妇人赶紧了几步来到春艳娘子的身边，伸手搭住她的香肩哂笑道：“你呀，老是想的太多。快办你的正事去吧，难道就让堂堂一个四品命官趴在桌子上过一夜吗？”
　　春艳娘子定了定神，终于展颜一笑，一面吩咐俏婢们把杨重抬到里进的卧室，又向身边的小婢叮嘱了一句：“这件事还需你亲手做，把他随身的东西都拿来。我先到西边的厢房里歇一歇。这会儿药力还没过，头都有些晕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