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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第八章 破篇 第二节 情人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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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我的情人,我的宝贝……”水盈然在柔声细语地低喃。
宛娘突然有了种起死回生的喜悦,刚要破涕为笑,转眼又被接下来的话再次打入无底深渊。
“可他是我的兄弟,一母同胞,同年同月同日生的兄弟啊!”水盈然走过去把躺在地上的孪生兄弟搂在怀里,紧紧地抱住了那张被冰珠打成破烂的脸。地上的人已经不再翻滚,也没有力气再哀嚎了,只是喘着粗气拼命捂着自己的脸,嗓子里发出一阵阵流浪小猫在寒夜冷雨中才会发出的那种低鸣。
水盈然轻柔却又坚决地把他的手指一根一根地从脸上掰开,低头拿出一方雪白的丝帕,在孪生兄弟的脸颊上仔细地擦拭起来。宛娘看着他的目光里透出一种死气。这还是那个无比清高的秋赏,那个深有洁癖的孤独男人吗?他的手不是连蒸洗过三道的手巾也不碰,随便什么衣物、丝帕甚至纸笔全都从来只用一次的吗?可现在,淋漓的血污沾染到他身上,在他的绿色纱裙上拖出一片片干褐的痕迹,但他却没有一点厌烦之色。
水盈然温柔地把一颗药丸送进了孪生兄弟的嘴里,一面抬头向宛娘笑了笑,轻声说:“他是我的兄弟,和我流着一样的血,是我在这个世上唯一的亲人。所以……只要是他想要的,我就会给他。”
像是受不了那些轻柔但却刺耳的话语,宛娘哆嗦着收回手捂在胸前,紧紧地握成了拳头。半寸长的指甲掐在了手心里,掐出了一道道新月状的血痕,她却不觉得痛。
“只要是他想要的你就会给吗?这真是我听到过的最大的谎话。”宛娘怪笑起来,用一种近乎怜悯的眼光看着水盈然,“难怪你会处心积虑地请巫门宗主颁下必杀的死命,又撺掇我趁机射死火道人,还说这是骗取信任必须付出的代价。说什么水火无情,我看应该是水火偷情才对。你的孪生哥哥居然看上了火道人那么个猥琐人物,你心里早就气极恨死了吧!你妒嫉,所以你要他死!”
水盈然不作声,脸色慢慢地阴沉下来,峭冷的目光不着痕迹地在四下里打了转。看到这样阴沉的脸色,宛娘突然醒悟到,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她看着眼前本该长得一模一样的两个人,心里忽然觉得有点恶心,起先的那一点不安很快就消失了。
水盈然沉思片刻,皱着眉头慢慢抬眼,然后又轻轻一笑,迎着宛娘的视线,理所当然地点了点头:“火道人那种胆小如鼠的下作小人怎么配得上我大哥,他死了,这才是合理的结局。”
匕首回鞘,宛娘劈手夺过影子手中的长弓,直指半跪在地上的水盈然:“那么,我也该死?” 水盈然既然坦言承认,宛娘知道他已经决心杀人灭口了,此时反倒一阵轻松。
“宛娘,你早就知道我的身份,我从来没有骗过你,对不对?”水盈然完全无视宛娘手中的长弓,只是抱着孪生兄弟的身体站了起来,目光清澈得仿佛没有一丝杂质。“我本不想杀你。你的聪明,你的敏锐,甚至你的武功招数我都一清二楚,就连你手中的那把匕首也是我送给你的。如果我说,我从一开始就知道大哥假扮的五娘肯定瞒不过你,你信吗?”
宛娘沉默。
她懂得他的话,她的记忆也清晰犹新。当日水盈然送给她这把匕首时,曾经为她特意演练和讲解过这种配合了寒冰特质的独特刀式。他曾说,此刀法水泼不进,点水成冰,夏天用来避雨驱暑最好。宛娘半开玩笑地向他泼了一盆水,在一片漫天的水雾中,水盈然挥出的那一刀与她方才挥出的招式何其相似。
不独惟此,还有假五娘叫出的那一声“宛娘”。
他们俩都知道,五娘向来只叫她的乳名,要不就直接称她作春艳。
如此明显的破绽,如果不是他有意为之,本不会出现在这个一环相扣着一环的诡局之中。
诚如水盈然所言,他本不想杀她,那是在她因为情伤而口不择言地说了那些话之前。巫门重法轻情,强者为尊,同门之间更没有多少生死相托的厚谊可言,明争暗斗素来激烈,但要如此肆无忌惮地联手外人来残害同门,就会变成全体门人一致打击的公敌,在当代宗主眼中,更会成为过于胆大妄为而必须剪除的威胁。
所以到了此刻,无论水盈然原来做何想法,听到刚才这番话的人,除去他自己的孪生兄弟以外,一个活口都不能留。想到这里,宛娘一步步地往后退却。手里的弓弦翁翁震响,终于还是垂下手来。
“难道说这个结境中就再也没有旁人了?叶神仙和金大师都到哪里去了?” 宛娘抱着最后一线希望,有些无力地问。
水盈然笑笑不答。
“五娘究竟在哪里?”宛娘想了一下又问。
水盈然怎么会听不出宛娘言不由衷的拖延瞻顾之意,摇头道:“宛娘当真那么关心五娘的安危吗?”
宛娘心头一跳,飞快地瞥了水盈然一眼,努力挤出了一点笑来,匆匆换了个话题叹息道:“难怪那是一种不会致命的毒。”
“这是情人草的毒,不致命,却会上瘾,服用初时快感如潮,到后来就见之生厌却又戒之不去,正像是个过气的老情人,普天之下只有我会炼制。况且以我大哥的高傲性情,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他不会再让除我以外的其他人看见他的容貌了。”水盈然淡淡地笑着,低头看了看他自己的手,“一个人的心飞出去了,总是很难收回来的。你是个聪明的女孩子,我知道你明白的。”
宛娘也盯着水盈然的手。他的双手渐渐变得透明,散发着淡淡的青色幽光,宛如一对冰雕的佛手,那是至寒至阴的“碎玉功”运到极致的特征。过了片刻,宛娘突然开口问:“水哥哥要的东西尚未到手,此刻动手,就不怕那件事终究石沉海底,难以向令师和叶神仙交代吗?”
宛娘强自平静的问话让水盈然微微一呆,他从自己变得透明的双手上抬起眼来,却愕然发现宛娘不知何时已经抛下长弓,又将那把寒彻心肺的匕首擎在手中,半蹲着身子,锋利的刀尖正抵在杨重的心口。
杨重还在昏迷中沉睡不醒,胸口在刀尖下静静起伏,本来因“凤血棘”的毒性而涨得通红的那张脸,在刀光的映衬下一下子显得如雪般煞白。在他裸露的脸颊和脖颈上,受冻的肌肤很快出现细小的龟裂纹,头发和睫毛上都挂起了细碎的冰珠,像是一丛丛结出了雪白果实的灌木林。
水盈然的瞳孔猛地缩成了针芒一般,厉声喝道:“找死!快拿开!”
“拿开可以,但要烦请水哥哥退后两丈。只要你踏进两丈之内,我就拔出匕首掷下去。”宛娘脸上此时倒挂起了一点满不在乎的笑容,把匕首缓缓插回到火猊鞘,但那只握着刀柄的手却仍然平搁在杨重胸前,指尖就顶在刀锷处,随时准备推刀出鞘。眼见水盈然无奈地退到原来的位置,宛娘妩媚地横了他一眼,满脸的天真好奇之色,“让我这个傻丫头来猜猜看,水哥哥莫非想要先杀了宛娘,再假扮成我的样子,然后设计几出美女相救英雄的好戏,又或者干脆□□,好骗我这木头姐夫在感激之余把那些辛秘吐露出来?”
水盈然注意着宛娘的一举一动,暗自在心里盘算瞬时击杀宛娘的机会,可惜两丈的距离实在是太远了些,就算他愿意放下怀中的孪生兄弟,以最快的身法凌空出击,宛娘也有足够的时间先用寒冰匕首先行杀死杨重。宛娘见水盈然默然不答,嘴角噙笑,手腕轻轻一抖,眼看半把匕首又要出鞘。水盈然脸色一沉,皱眉道:“计划本就如此,真假宛娘并没有多大区别吧。”
宛娘把一支手肘搁在膝盖上,以手托腮地想了想,眼珠一转,又道:“总还是真正的宛娘更好些吧,水哥哥你总不可能知道我跟姐夫说过的每一句话,说不定什么时候一不小心的,就会露出马脚来了。我这个姐夫虽然有时像根木头,有时却聪明过积年老狐。”
水盈然望着宛娘,突然一笑,伸出一只透明的手掌猛地抓向身后。
在他脚边的土壤中,有一只纤手已经悄悄破土而出,指尖上腾起的几簇蓝色火焰正氓虫般轻飘飘地从背后袭向水盈然怀中的孪生兄弟。也不知是存心卖弄还是有意示威,水盈然并没有简单地用掌风扫灭焚心火,反倒将那几朵的火焰全都一把握到了手心里。火焰在他透明的手掌中折射出五颜六色的艳丽光芒,修长的五指就像是一个坚固的牢笼,压迫着有了生命一样的火焰。几点萤火在惊恐万状地跳动着,嘶叫着,拼命地想要从这种禁锢中逃出生天,却只能被他的手指一点点捻碎,徒劳地化作几缕泛白的烟,无力地熄灭了。
就在水盈然出手的一刻,宛娘也动了。
她的纤足一踢一勾,突然将横在地上的长弓架到了脚背上,小腿平搁,裙幅张成了一个扇面,弓成满月,扬手极快地连拉数下弓弦。弓弦两快三慢,连珠般响了五记。快的两记极快,不仔细听几乎分辨不出弦弹了两次,直取水盈然双目,而慢的又彼此清清楚楚地错开了片刻的时间,如果有人能用肉眼辨别气箭的飞行轨迹,就会发现这三箭成品字形飞射,分别指向水盈然的咽喉和前胸。第二箭与第三箭更各自偏差少许,连在转瞬之间的闪避距离都已一丝不误地计算在内。
无形的气箭破空而去,激起一阵刺耳的尖啸。
没有刺目的寒光,弓弦的剧震尤翁翁在耳,凛冽的箭气去如闪电。
悠然静立的水盈然只做了两个动作,态度依然那么闲雅。
如果不是他怀中抱着一个血肉模糊的人体,身上的衣衫污渍淋漓,只看他揽袖轻舞的风度,再配上红绿相称的艳丽服装,倒像是一个绝世的舞姬,正站在凌世绝顶的舞台上向凡尘中的世人展露出最飘渺的姿态。
炼气扑面,水盈然却没有闪避。
他只是轻轻张嘴吐了口气,无影无形的炼气箭,无论快慢先后,都像是猛地撞上一堵大墙,虚空中甚至还能听到一阵脆响,仿佛是琉璃瓦被人踩碎的声音。随后,在宛娘惊恐万分的目光中,水盈然一面微笑着,一面狠狠地抬起脚,向脚边的那只纤手踩了下去。玉一般晶莹圆润的手指在他脚下寸寸断裂,变成了一团团乌黑的血泥。
宛娘立刻如遭电击,娇哼一声,张嘴吐出一口血来。
水盈然的身形一动,“铛”的一声,一记弹刀声像是条无形的锁链一般,把他的身体又拉回到原来的位置,还是没能踏入宛娘身前两丈的范围之内。
宛娘擦了擦嘴角,脸色虽然一片惨白,握着寒冰匕首的手却没有丝毫抖动,另一只手正纤指微曲,叮叮咚咚地敲击着寒冰匕首隐约出鞘的一截刀刃。
水盈然抱着孪生兄弟又后退了两步,倒是毫不急躁,反而笑吟吟地盘膝坐下,一面从袖中取出些零零碎碎的东西放在面前的地上,一面合着宛娘指尖的节拍,轻松地哼起了不知名的小曲。
偷袭无功,宛娘的心一下凉了半截,强作镇定的脸上,眼角不停地抖动。
她的手却不敢停,生怕错了半个音节,就会被水盈然瞧破自己心底的惊惧。
水盈然将孪生兄弟的身体平放在腿上,空出双手,开始忙碌起来。他一面哼着歌,一面从地上挑出一跟竹枝来,三下两下折成数节,又从一卷乌丝中小心翼翼地拣出了一根,把长丝穿在竹节中空的腹中,缠绕几圈之后,做出了个形状古怪的东西。那些竹节串在一起后,枝枝桠桠的看起来像是个“大”字,又像是人的身体和四肢,只是没有头颅。
宛娘看到这个依稀有些人形的东西,隐约想到了什么,心头一颤,指尖弹动的声音立时就错了一拍。
“宛娘把刀收起来吧,你舍不得杀他,不然也不会抢先攻击。”水盈然端详着自己手中的东西,满意地点点头,顺手把它插在面前的泥地上,然后才抬头望向宛娘笑了笑,道:“你的心还不够狠。如果你真不关心你那位便宜姐夫的死活,以方才的形势,就应该尽量拖延时间。我还要从他嘴里挖出那些隐秘,自然不会眼睁睁地看着他毒发而亡。你只有等到我被迫出手的那一瞬露出破绽,才有机会狙杀我。”说着,他低头咬破了自己的食指,在那个竹节组成的人形上画了道血符,又叹息了一声。
宛娘黯然地坐在那里,看着水盈然的一举一动,没有理会他说的话。
她知道自己应该做点什么,也知道那个人形竹偶分明是一种厉害巫术的道具,但她却不知道此刻该做什么才好。她的炼气在那人面前就像是小孩子的玩具,没有丝毫威胁,她的媚术对于一个已经绝情的情人来说,更是一件早已腐朽的武器,还不如洗衣妇手中的棰棒。她确实应该阻挠,但她却又无力阻挠。两丈开外的距离,就连水盈然刚才也几乎束手无策,何况宛娘。
直到这时她才知道,虽然人人都说她聪明,她也时时自诩机敏,其实都只是自以为是的空谈和假象。无论是武功道术,还是心智诡计,她都不是一个堪与水盈然势均力敌的对手,费尽心机之后这种茫然无措的感觉,深深地挫伤了宛娘的心。
她的手指就顶在冰凉的刀锋上,随时都能拔出匕首,她也恨不得自己这样做,一刀杀死杨重,彼此拼个鱼死网破,粉身碎骨。
可是她终于还是不忍,尺余长的匕首竟似比千斤铁锤更加沉重。
水盈然看得很准,她舍不得。
她甚至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种不舍。
不知不觉之间,泪水再次模糊了宛娘的视线,眼前的世界又变得迷离起来。
她为自己而流泪,为那些不明所以的感觉而流泪,为一切的不甘和恐惧而流泪,不是心碎,却让她心痛得忍不住咬破了自己的嘴唇,血丝顺着她的嘴角缓缓地渗出,是一种淡淡的铁锈的味道,有点像是杨重的吻。
也许,这就是她此生最后一次流泪了。
也许,那就是她此生最后的一吻了。
这么想着,包裹着心灵的硬壳在这一刻轰然粉碎,宛娘终于毫无克制地纵声大哭起来,哭得那么哀婉,却又哭得那么放肆。她甚至不知道自己在哭什么,只是觉得惟有这样,心里才会稍微好过一点。泪水从宛娘的脸颊上向四处飞溅,咸涩的泪痕让她的皮肤一阵缩紧,她竟没有伸手将它抹去的念头。
听到哭声,水盈然的手微微抖了抖,但马上稳住了。在一阵低沉的咒语声中,竹偶周围开始萦绕起团团黑色的雾气。那个插在泥土中的竹偶摇晃了两下,开始手舞足蹈地扭动起来。
宛娘突然觉得脑后一热,虽然已经哭得泪眼迷离,久经训练的敏锐感觉还是令她下意识地侧身一闪。一蓬滚热的鲜血擦着她的肩膀洒过,溅落到地上。刚才一直都静静倚在她身后的木精灵不知何时苏醒了过来,一面张口狂喷着鲜血,一面站了起来,一拳击向宛娘的背心。
宛娘只能往侧一滚。
虽然扭身避过了背心的要害,猛烈的拳风还是落在了宛娘的右肩上。肩胛处传来一声脆响,剧痛顿时从肩膀上蔓延开始,筋折骨裂的痛楚像把尖刀一般直插肺腑。她终究只是一个女孩子,吃痛之下闷哼一声,虚汗立刻湿透全身,腿一软,人就倒在地上。
宛娘的心一凉,无力地沉了下去。虽已明知必死,但真到这一刻时,恐惧却牢牢地抓住了她。身体因为害怕,不由自主地蜷缩起来,眼睛却睁得滚圆,直愣愣地盯着木精灵那张已经惨白如鬼魅般的脸,越是惊惧,越是想要移开视线,却越是偏偏连这点转动眼珠的力气都没有了,洛阳城中最善睐的一双明眸死死地瞪成了对猪眼。
一拳落空,木精灵也片刻失神,缓缓地转头四望,好像有些茫然。随着咒语的节奏,木精灵转身抬脚,半筒高的小蛮靴就落在宛娘脸旁,步风吹得宛娘脸上的寒毛根根倒树,她却没有再下杀手,转脸向躺在一旁的杨重俯下身去。
压力一去,宛娘反手拔出寒冰匕首,也顾不得站起来,合身一滚,手中的匕首猛地向木精灵的脚踝划去。
鲜血顿时迸流,匕首割裂了木精灵的踝筋,她却像是不知道疼痛一样,连身体的动作都没有稍作停顿,依然原势前俯,将杨重那具比她高大得多的身躯笨拙地抱了起来。
宛娘呜咽一声,只觉全身乏力,怔了一怔,无奈地闭上了眼睛。
就在这时,本来最不可能动的那个人却突然动了起来。
杨重的身体从木精灵的怀中像只灵猫般轻盈弹起,一只手肘重重地撞在了木精灵肋下的麻穴上。木精灵的身子一晃,呆滞片刻,杨重早已跳落到地上,伸手拉起宛娘,转身就跑。
水盈然厉喝一声,嘴里发出一阵尖啸,人如闪电般飞射而来。
木精灵猛地一震,飞快地伸手拉住了宛娘的衣带。
雾气中突然爆发出一片剧烈的光芒,刺得水盈然瞬间双目如盲,眼前只剩红绿两色的电蛇乱闪。他急忙低头,用袖子遮住了双眼。
抬头再看时,水盈然忍不住狠狠地跺了跺脚。
四野空寂,一切都恢复了原来的宁静。
杨重和宛娘,甚至还有木精灵,就在刚才那一刻从他眼前凭空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