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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第三卷 (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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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遥想稚童欢愉时
三伏猛虎。
热,无风。
这正是一年中最热的三伏天。
树叶儿都卷着,树枝干燥得仿佛一个火折子就可以轻易点燃,草儿被晒得病怏怏的,倒伏在干裂的地上,如同秋季一般发黄。
这要人命的干燥天气里,除了必须要出去干活的人外,大多数人都会选择在有水的地方,有阴凉,有过路风的地方避暑。
当然,这只是对大多数人而言。
“呵!哈!一百……九十九……"
院子光裸裸的,没有一颗可以遮阳的树,只有四周靠墙围着一圈矮小的黄杨木,修得整整齐齐的黄杨树也是那么有气无力的。
院子中,一个看上去不过三四岁的小女娃儿喘着粗气,却还是没有停下数数,手脚也不放松地比划着,即使动作越来越不标准,汗越流越多,但是她还是没有停下。
“二百五十一……”
女娃儿一张小脸被晒得通红,原本这个年纪应该有的白滑细腻的肌肤也呈现着小麦色的光泽,若不是那身女孩子的打扮,怕也认不出来是个女娃,反倒像个眉清目秀的男娃儿。
“小姐,休息下喝口水吧,这天儿可真是热死人了,小姐你都练了一个时辰了。”
从小女娃一出生就负责照顾她饮食起居的丫鬟秀兰唤道,小姐怕是快到极限了,这样下去可真是要中暑倒下了,小姐还这么小,怎么吃得了这个苦啊,老爷夫人也真是狠心,就这么一个女儿。
“还有四十遍就好,我和爹爹提了我平日的两百遍拳法已经皮了,这次爹爹说也可以加到三百遍。秀兰,你不要担心,我知道我的极限。”
女娃歇了一口气,灌了一大口水下去,顿时觉得五脏六腑清清凉凉,那炎热之气虽还在,却也没有那种眼前黑压压的感觉了。
“OK!继续!”女娃一握拳,给自己比了一个加油的手势,便又跑到了院子中间,置身于烈日之下,汗水从她的额头上滑落,然后一路流淌,顺着鼻子尖,顺着脸颊,顺着睫毛,顺着下巴,落地,或者是还未落地便已蒸发。
准备,起式,出拳,勾腿,直长拳,扫堂腿,右勾,前踢……
一招一式由小女娃打出来却也毫不含糊,即使有些动作力不从心,却也是在这个年纪难得的优秀了,毕竟才三四岁的娃儿。
收!女娃打完最后一式,收拢双腿,双手放在身侧,深吸了一口气,到底还是年龄太小,又是累,又是太阳暴晒,脚步一个趔趄,眼看就要摔倒。
“麟儿——”
爱女心切的郑兆毅刚一下朝堂就和妻子过来看望女儿,结果却又见到自己女儿在狠狠操练自己,甚至差点让自己晕倒,郑兆毅连忙运起轻功,托住正要落地的女儿,赶忙将内力输入,又掐了她的人中,女娃儿这才转醒过来。
“爹爹!娘亲!”倒在爹爹怀中,郑凤麟见到一脸担忧的父亲母亲,心知自己又让他们担心了,不好意思地把脸深深埋在自己父亲的怀抱中,因为父亲的内力不错,这个时候他的身体居然没有冒出丝毫汗水和高温来,比起自己在太阳底下晒得发烫的体温,低了很多。
“麟儿!”美艳的郑白氏在夫君将女儿抱到屋内后也过了来,坐在丈夫身边的椅子上,瞪了一脸温和的丈夫一眼,眼神中满是“你太惯着她了”的意思,又见到自己女儿将脸整个都埋在夫君怀中,不由好笑,这小家伙,又在逃避了,每次一犯错,就钻到自家慈父的怀抱中,躲避责骂。
“女儿知道自己让爹爹娘亲担心了……但是女儿真的很想像爹爹那么厉害,娘亲那么优秀的人……”三四岁的女娃出乎意料的早熟,这是他们夫妻在女娃儿能够表达感情的时候就已经发现了的。
十月说话,一周走路,两岁识字断文,三岁习武,现在三岁半了,女儿的更多兴趣却是落在了这舞刀弄剑上,丝毫不见一个女孩子的文静贤惠,即使那些琴棋书画女红厨艺没有落下,但是这孩子一看就是不怎么感兴趣,反倒是宁可每天辛苦地练拳习武,甚至差点让自己晕倒。
这还是女孩子吗?难道是这小家伙出生的时候少带了点儿什么东西?
“你呀……”白芷玥将女儿的脸掰向自己,狠狠捏了下女儿那本该水灵灵白嫩嫩,现在却是黏答答,蜜色的脸蛋。
“好痛——”郑凤麟呼痛,然后又可怜兮兮地仰着一张无辜小脸,“娘亲欺负我……”
“好了,好了,不痛不痛。”揉揉女儿脸上的红印子,一向有惧内之名的郑兆毅现在又多了一个女儿控的头衔,当然,这个名词只有他怀中那个女孩才知道。
“爹爹好……”偷偷瞧瞧母亲咬牙切齿的表情,女孩子在爹爹怀中笑得欢,“娘亲就会欺负我……”
“好啊——你这个小丫头——老娘我十月怀胎又花了大半条命生下你这个讨债的小混蛋居然这么说我!毅哥,你到底是不是当爹的啊,是不是我夫君啊,怎么的这么护着这个小混蛋,宠得她无法无天了都!”
一边这么说着,白芷玥正想要扯过女儿好好教育下她为人女之道,却不想这小家伙就像是滑不留求的泥鳅一样,居然从她手下逃了出去,一个转身躲在了郑兆毅身后。
郑凤麟:“我是小混蛋,那娘亲就是大混蛋,那爹爹不就是老混蛋了吗?”
白芷玥:“毅哥,你看你女儿,还有家法了没有!”
郑兆毅:“莫生气莫生气,小孩子要调皮才聪明伶俐啊,其他家的小孩儿哪有我家宝贝女儿可爱聪颖,一看就知道是芷玥你的女儿么。”
无奈,郑兆毅再一次充当两母女之间的润滑剂,劝慰道。
“毅哥……唉……真是个麻烦精小麟儿。”其实自己怎么会舍得打自己女儿呢,不然她只要用轻功,这小家伙保准逃不出她手心,自然也是会管教得她服服帖帖的,那会像现在这么野呢。
“我就知道,娘亲和爹爹都是对阿凤最好的!”爬上自家爹爹的膝盖,给爹爹一个香吻,又给娘亲一个香吻,郑凤麟笑得好不幸福。
“不过,今个儿下午的女红诗词功课可不能落下了而且,得加倍哦,既然小麟儿这么多精力,那么,为娘怎么可以让自己女儿这么不满足求知欲呢,晚上也得学习了呢。什么好呢?四书五经?还是……”
郑麟凤:“爹爹,救命……”
哀号,绝对是痛苦的哀号。
郑兆毅:“乖女儿,你就从了你娘亲吧。”摸摸女儿的头,郑父叹气,眼中却是掩饰不住的幸灾乐祸,自己的妻子和女儿还真是两个活宝呢。
虽说在这女子无才便是德的年代中,女儿家本不用学习这么多,只要学会女红,三从四德,就可,学得多了,反而没人要,更何况,女儿根本没有裹脚,自己妻子也是,这个世上可不是有那么多像自己一般不在乎这礼仪的人,罢了罢了,到时候再说吧,不要说别人瞧不上自己女儿,自己还保不定不想将独女嫁出去呢!
郑兆毅想到。
“真是的,夫人还是这么小孩子……”
“小姐也厉害,年纪小小都这么聪明……”
“嘘……让大人听到就不好了……”
而门外,也传来了一阵窃笑,想来,刚才那一幕已经让自己的侍从丫鬟看了个正着,不过,这样的情景,似乎从女儿可以跑开始就经常发生,几乎是每天都发生的吧。
“咳咳……”
郑兆毅咳嗽了几声,示意门外的声音不要太大。
“咯咯咯……”
小女孩的笑声。
如同银铃一般清脆,如同泉水一般澄澈的笑声。
“呵呵呵……”
轻轻握着夫君的手,白芷玥笑得欢,笑颜如花,美得不可方物。
但是身边一大一小的两个女人却好不给面子的笑了起来。
两人的脸颊都升起了淡淡的红晕,那是幸福的颜色。
“哈哈哈……”
最后甚至连郑兆毅自己都情不自禁地笑了。
气沉丹田,一呼而出,发出最大声的笑声,如钟般厚实。
幸福地笑,满足地笑。
有妻有女有业有家如此,夫复何求。
*
执念,这许是前辈子带来的执念。
前世,郑凤麟是有着一个不光彩的身份——私生女,而且还是那个不光彩的混蛋的私生女。
她从小知道,自己和别人就不一样。
没有完整的家庭,还是一个一直到死都出卖自己肉身求富贵的女人生下的她,据说,她出生的时候格外弱小,只有三斤多,哭得比小猫崽还小声,甚至于差点被生下自己的女人扔掉。
这点,郑凤麟是庆幸的,幸亏那个女人没有扔掉自己,不然她那时候就死了。不过也因为这样,在这之前长期做人情妇的女人得到了那个男人的一笔抚养费。
每年郑凤麟都会见到那个男人一次,那个时候,女人还得宠,男人专门派了佣人来照顾自己。
女人从来都不会管她,也不和自己的女儿住在一起,更没有抱过自己的女儿,碰也没碰过,连看一眼都觉得麻烦。
郑凤麟那时候还不懂事,所以她也渴望母爱父爱。
七岁那年,她最后一次见到自己的母亲。
那时候她已经是具尸体了,在太平间。
据说,是死于吸毒过量,其实她知道,那个女人是被人掐死的,那脖子上的掐痕太明显,而且犯事的人连遮掩都嫌多余,有恃无恐。
做下这件事的人自然是那个给了自己生命的另一个男人。
出了太平间,她便被男人的手下带到了一个类似于孤儿院的地方,不,这是那个男人培养私生子女的培训地。
男人在那座大宅子的办公室中用三个手指就掐住了她的下巴,抬起了她的头。
眼神中毫不掩饰的轻蔑嫌恶,他恶狠狠地说道:“没用的女人竟然生了个瘸子,若不是这张脸还有得看,真他妈的就去死好了。”
自从那之后,她就懂了,她本来就是不该存在的,既然天生残缺,既然无心之种,既然错误出生,那么就不该存在。
她生的有残缺,跛脚,左脚比右脚短了两公分,走路非常小心才能不让自己一拐一瘸的。而且还体弱多病,先天性的哮喘,若不是她还有一点儿剩余价值——一张脸从小就看得出有几分颜色,长大了也会是个美人儿,可以用来讨好那些色欲熏心的男人的话,她也许就会和那个女人死在同一天。
每天都有不同的老师教授功课,无一例外,都是文科,那些需要体力运动的东西对她来说是催命符。
而在这个地方的其他十几个孩子也都看不起这个像是瓷娃娃的一样的女孩,他们都是在出生时或者三岁之前便被带来的,从小被灌输着弱肉强食的道理,这么一个弱小的东西,自然是被唾弃的。每日欺负这个女孩成了那些健全孩子的业余生活,十几年,打骂嘲笑整蛊从来不间断过。
没人说话,没人理会,刚开始,她还会羡慕他们的跑跑跳跳,甚至还可以学那些只有电视上才能看到的武功,被欺负的开始,她还反抗过,但是却被打得哮喘发作,差点死掉,或者几天下不了床,身上每一个是好地方。后来她懂得了,这些对她来说都是奢望,她缩在自己的世界中,过自己的生活,无波无澜。
无论是琴棋书画,诗词歌赋,还是科学生物,政要奇闻,亦或是古典经典,现代流行的东西,天生记忆力惊人的她用无数的努力,这些东西,到了她二十岁的时候,她都可以信手拈来。一切都已经深深刻在了骨子里,是屈辱,是幸运,是筹码,是活下去的资本,也是她存在的证明。
但是她一直很遗憾。就是她不能和正常人一样去运动,她很想学武,那样就可以不用被欺负。
只有变强,才能不被欺负,文也好,武也罢,如果给她一次重生的机会,她一定要成为人上人,肆意玩弄他人的命运,顺我者昌逆我者亡,宁负天下人,不叫天下人负我。
这种想法是极为扭曲的。试问,一个人在那样的地方,那样的环境中,一个正常人能生活得下去么?
她也想天真,也想简单,也想像个正常人一样地活着。但是一切都是天方夜谭。
二十一岁生日,她被自己的父亲送给了一个可以当她爷爷的老男人,成了那个家族家长的续弦。但很遗憾,那老男人早已经是一脚迈进棺材的人了,那活儿也早已生锈得不能用了,所以一直到那个老男人死,她都没有破身。但是凭着她的巧言乖顺,老头子待她不薄,起码没有将她转手送给别人。也没有虐待她,一直都待她如子女一般,甚至教了她很多那个男人请得老师没有教的东西,比如说如何接人待物,而不是做一个花瓶。而且遗产中竟有她一份。
也许,老头子,是唯一对她好的一个人了。但是,走得太早了。
所以,二十九岁,她死了。
做完老头断七后仅仅一天,从二楼跌落,哮喘发作,休克窒息而亡。
或者说,被人从二楼推落,在一堆人的期待中,死掉了……
真是可笑啊,居然在不该天真的时候变得这么单蠢?难道她以为在老头子死后
终究世界之大,但哪里都容不下她这个多余的人。
再次醒过来,便是在这个世界了。
也许是上天给她一个机会,让她享受父母之爱,享受正常人的生活吧。
她那个想要学武的执念越发坚定深刻了。
父慈母爱,重生天伦。
习武学文,争人上游。
但她还是没有学乖,以为命运是眷顾她的。
但她还是没有学会看人,以为这样就是最好的。
但她还是天真单蠢得不像话,以为……
那时候,她还不知道,她错得竟然这么彻底。
她终究,还是不应该存在啊。
一次错,二次错,她一直都是个错误的存在。
老头子死前说得对啊,八字生硬,命中带煞,先克母后克父,最后落得不得善终,丫头啊,你什么都学了,学得很好,但是就是学不会做人啊。
害人,害己,那么就把那些令自己痛苦的人都统统斩落倒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