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明月》叶归尘

4、十年秋

　　时年生平唯一一次昏倒在解剖台前时，耳边听到一个清脆的声音：“身体直立，两眼平视前方，双足并立，足尖朝前，上肢垂于躯干两侧，对了，再把他手掌朝向前方，这不就是标准的解剖学姿态了么？”
　　醒来时，时年的大名在医学院已经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和被解剖对象同“床”共枕，只怕医学院建系几十年来，也难得有人会有这种荣幸。
　　时年平素为人谦和，树敌甚少，再加上179公分的身高，敢这么明目张胆恶整自己的，实在是少之又少！
　　正当他绞尽脑汁，思忖着如何撬开和自己一同走进解剖教室的室友的嘴巴时，身后传来轻柔的道歉声：“对不起，是我！”
　　转身，是个文静娴雅的女生，一袭淡蓝色长裙，长辫子随意扎在脑后，笑容恬淡却有些灿烂，时年不由得有些看呆了。

　　“不知道管不管用，当年我老爸就是用这招治好别人的恐惧症的！”她巧笑嫣然，眼神下闪动的是狡黠和偷笑！
　　时年不由得气结，当日自己根本就不是因为害怕晕倒。知道第二天要上解剖实验课，晚上太过紧张兴奋，早上起床又忘记吃早餐，太困太饿了才会睡过去。可惜，这个理由实在太过可笑和牵强，所以，时年只得任由校友一再的善意嘲弄。
　　终于忍无可忍，决定给始作俑者一点小小的教训，可惜，还未想到报复计策，她已经转系去了新校址。虽然依旧同属一间学校，可是，来去坐公车要花上两个小时，时年天生又是个懒人，所以，事情便不了了之。况且，此后，“医学院第一大胆”的桂冠落在自己头上，说起来，还得感谢她的恶作剧。久而久之，时年也就忘却了此人此事！

　　第二次见到她，是在两个校区的联谊会上。“非常男女”速配栏目，同寝室的老三第一个跑去报名，真正登台亮相时，却临阵退缩，时年被老大押着坐上男方席位，惴惴不安。
　　“医学院原本男生就少，长得对得起祖国和人民的，也就你和老三了！”
　　一听自己担负着如此重任，时年十几年难得出现的荣誉感终于蠢蠢欲动，等到坐定之后，才发觉，四周都是翩翩少年郎，西服笔挺，头发服帖，只有自己，一身运动服，不伦不类，这哪是给医学院男生助威，分明是让自己丢脸来了！
　　时年窘然抬头那一刹那，看到了抿嘴微笑的她，淡紫色小碎花短裙，长辫子依旧随意垂在脑后，他不由得又看呆了。

　　八组男女生，最后配对成功的只有时年和她，很久以后，老三说起此事，依旧后悔不已：“早知道当年我就不多考虑那一分钟了！”
　　可是，不管老三如何捶胸顿足，她，在那之后，就真的成了时年的亲密女友。
　　“为什么选择我？”接连无关，她都只选一个号码，1号，那是时年的号码！
　　“因为你是1号啊！”她笑意盈然，握在他手中的手指不安分的轻刮他掌心。
　　时年生性怕痒，每每此刻，都会忍不住发笑，下意识的想要放开她的手。而她，就会反手紧紧握住他：“不许给我放手！”
　　“怕痒的男生，天生就是怕老婆的，小七，你这次惨了，彻底栽在弟妹手里了！”宿舍里一帮兄弟，一半艳羡一半促狎。

　　栽？现在回想起来，已然分不清是谁栽在谁手中！时年个性敦直，交往的岁月里，甜蜜的情话，始终难以流利的说出。就连“我喜欢你”这四个字，还是她硬生生给逼了出来；
　　不仅如此，时年的心思还甚为粗疏，很少会去留意女友的情绪变换，开心不开心，很多时候，都要她自己告知，他才会明白，为何那几日她的话语少了一大截；
　　不懂得体贴人，从来不会像其他男生那样，给自己心爱的女友制造惊喜，甚至，连生日送花，都要室友提醒，才会记得……
　　种种缺点，她却全然不在意，依旧每日下午坐环校班车来宿舍找他。
　　她在楼底脆生生的叫一声“时年”，整栋男生宿舍便会响起闷雷一般的骚动，然后，他便匆匆走下楼，走到宿舍大楼门口，总能看见她微抬首，笑意嫣然。

　　彼时，没有太多的娱乐节目，两人经常就在校园内闲逛，一圈又一圈，同样的景致，看了无数遍，却永远不会觉得烦闷。有时就坐在教学楼前的草坪上看夕阳，有时就牵着手漫步在校园的林荫道上……他喜欢听她的笑声，清脆悦耳，婉转如鸟雀啁啾，于是她便常常笑给他听；她喜欢听他讲话的声音，沉毅富有磁性，于是，每每带一本诗集，让他念给她听。
　　偶尔会去图书馆自习，她便安安静静的坐在窗边，与平素活泼好动的形象迥然不同。阳光透过玻璃窗，洒在她的发梢和肩头，和煦融融；轻风拂过，发丝便微微飘动，闪着动人的光泽。而低首翻书的她，嘴角永远都挂着一丝恬淡的笑容。很多年后，想起那一幕，时年依旧心动不已。

　　“时医生？”
　　听到耳边轻微的声音，时年方才回过神来，今天这是怎么了，给病人做检查时，都竟然会开小差！
　　“心跳基本正常，要注意休息，别太过烦心！”叮嘱了几声之后，他起身走向下一间病房。
　　8楼最右首的那一间是医院的特等病房，听说住进来的那位病人，是副院长的大学同学。正是意气风发，事业有成的大好年华，却被诊断出患有胃癌，而且，癌细胞有向脑颅转移的趋势。
　　怪不得世人常说，太过完美的东西，往往都是不真实的！
　　曾见过他的妻子，温婉动人，对他，体贴入微；而他本人，亦是风度翩翩，清隽而稳重。两人站在一起，不亚于一对神仙伴侣。
　　神仙伴侣……彼时也有人这么说过她和自己，时年心神一凛，连忙将思绪拉回，轻轻推开房门。

　　病房内，他正与护士说笑，看来精神还算不错，时年可以避开方宜投诸在自己身上的目光，提醒他下午别忘记做检查。
　　“医生，我的病，到底有没有希望……”听到他向自己询问病情时，时年不禁有些愣神，看来他依旧不相信自己的水平，想及，连忙将导师即将回国担任其主治医生的消息告知与他，给病人多一分希望，病情好转的可能性也会提高许多！
　　总算安抚住他的情绪，却又看见他的眼光不断落在自己身后，忍不住回头，看见她手上的拿着那个大红的同心结，时年轻声说道：“傅先生要是喜欢，我下班后经过那家礼品店，可以……”
　　他摇头轻道：“我妻子原本有一个！”
　　感情这般深厚，时年不禁有些羡慕。
　　“去年，我已经与她离婚！”
　　那经常见到的那名女子，岂不是？时年忍不住看了一眼身边穿着护士服的方宜，心底，滑过一种叫做心虚的情绪，于是借故离开房间。

　　“小月，我和她，真的是没有那种关系！”走在长长的走廊，时年有些失神，恍惚间，忽然想起那时与她的对话。
　　“和她无关，是我和你之间，出了问题！”那日，她轻声说出“离婚”二字，虽低缓却绝决，而自己，心慌意乱之间，竟然找不出一句反驳的话语。
　　从她与自己摊牌到拿到离婚证书，前后不到一周时间，一向都知，她的雷厉风行！

　　当初不顾家中反对，执意从医学院转系去学经济管理；毕业时放弃留校机会，满腔热血，要在商海闯荡；好不容易创立一番天地时，又从原先的公司跳槽，去一个陌生的行业打拼……她的优秀，一直给自己不小的压力，彼时，心底暗暗埋怨她的出挑，现今，却开始感谢她给予自己的动力。
　　若非她一直鼓励自己出国深造，而今，只怕自己还和那些同时进来这所医院的同事一般，只能在手术台前观摩，身份还依旧停留在主治医生助手上！莫怪乎都说“当局者迷”，而今跳出圈子，才发现，彼时自己的想法，太多的偏激！

　　“你已经一个多月都没有陪我上街了！”不知何时，方宜也跟着走出了病房，对他轻声的埋怨。
　　时年连忙压低了声音：“下了班再跟说好不好，这里是医院……”和众多年轻的女生一样，她对自己的男友都颇为依赖，相识之初，觉得受用之极，现在却开始怀念她的独立和自主！
　　“那下了班你别忘了来接我哦！”笑意嫣然的离去。
　　时年轻叹了口气，是不是自己天生不知足，当初不满她太过大女人，而今，又觉女友太过小女子！外人眼中，方宜娇俏动人，个性开朗，且明理聪慧，已是个可打满分的女友，可是，还是会忍不住拿她和心月做比较！结果，每每让人沮丧不已！

　　回到家，看着已经堆了三天的衣物，时年不由得颓首，那时，两人工作都颇为繁重，她，刚刚升职，而自己，也刚刚评上中级职称，一周之内，两人见面次数少的可怜！
　　“哪个丈夫回家，不想妻子迎着笑脸，饭桌上摆着热腾腾的饭菜？”心情烦闷时，也曾对她埋怨，“何必这么拼命，我们又不是缺钱！”
　　真正不满的，是她对自己的忽视吧！求学时，她眼中满盈的，只有自己；迈入社会，却日渐被工作转移了注意力！于是，心生不满，刻意冷淡，久而久之，竟造成不可愈合的裂痕！
　　而今，才知道，当初，她对这个家，是何等的用心和珍视！外出出差时，她总是事先在冰箱内备足食物，换洗衣服，总是一套套整齐叠放在衣橱里，每到一处，总是第一个打电话回家……可惜，千般好处，总是要等失去后，才知可贵！

　　正黯然叹惋时，方宜忽然打来电话：“还没睡吗，明天你还要出差呢，别熬的太晚了！”
　　心头一热，失去的，已经再也无法回头，自己能做的，也只有珍惜眼前人了！于是，柔声答道：“你也早点休息吧！”
　　“嗯！”她轻轻的应了声，却不肯挂下电话，“想你了怎么办？”
　　“傻瓜，才三天而已，又不是两三个月不……回来……”说了一半，他忽然停了下来。
　　“怎么了？”方宜连忙问道。
　　“没什么，你也早点睡吧！”匆匆说了几句，时年快速将话筒放下。
　　彼时，与她新婚不过三月，就被医院选中出国接受培训，为期两年。身处异地，寂寞空虚，不是没有投怀送抱的女子，可是，他却从未动心，只因，心中早已有了牵挂！
　　“好想你！”出国半年多，那夜，她突然在电话里痛哭失声。那日，是她的生日，自己却在手术台上连续站了17个小时，直到半夜回到住处，才能对她说上一句“生日快乐”！
　　月圆人缺，难怪一向坚强的她，也忍不住落泪。
　　平生唯一一次冲动过头，就是跟进修的医院请了半个月的假期，将身上仅有的现金悉数买了回国的机票！想及，时年不禁失笑，再也不会有那般热血了！
　　反正毫无睡意，索性起身收拾第二天出门的行装。
　　“你胃不好，别忘记把药带在身边，还有，我在你箱子左边放了几包消化饼，没时间吃饭时，就先吃几片饼干……”耳边忽然响起她轻柔的声音，时年摇头苦笑，那么长久的相处，她，俨然已经成了自己的另一部分，而今，硬生生的少了那一半，要想重新长出，太过不易！

　　三天后，从行程密密麻麻的报告会中脱身，回到安静洁白的医院，时年长舒了口气，与其对着那一串串专业名词的解释会，情愿对着病人的温暖笑脸！
　　经过休息室，被回国不久的导师叫进房间，把手中的CT切片递给自己：“有没有觉得这几张切片有点问题？”
　　时年仔细看了几眼，形状颇不规则，那种熟悉的混杂密度影像，很明显的可以判断，应该是颅内转移瘤！不过，他还是采取了颇为谨慎的口气，老师他向来严谨，若非有十足的把握，一般不会轻易妄下论断。想及那位颇为出色的病人，时年不由得叹了口气。
　　看到导师连连摇头，他一阵心慌，难道自己看错了？忍不住又拿起那几张切片，仔细的端详。
　　“你觉不觉得它看上去很像……”说了一半，导师他却又停了下来，低头沉吟了半晌，“有没有通知病人家属，应该尽快给他安排手术！”

　　“我不想动这个手术！”
　　听到病人如此坚决的话语，时年登时愣住：“傅先生，再不做手术，到时候再次扩散，我们就无能无力了！”
　　努力游说，最终却换的他尖锐的问话：“反正做不做这个手术，都活不过今年，又何必多此一举？”
　　饶是他全力按捺，时年依旧看出他心底的恐慌，想到死亡二字，平素的冷静都消失殆尽，可是，却始终劝服不了他点头同意。
　　要是心月在这里，会不会说动他走进手术室？想及去岁已经分手的妻子，时年在心底暗叹了口气，她，一向口才甚佳，不像自己，口拙舌短！
　　十几分钟的对峙，最终还是时年先行落败，无奈的轻道：“傅先生，您还是跟家人商量一下吧，不过，手术要尽可能的早！”

　　走到病房门口时，他忽然出声唤道：“医生？”
　　时年满怀希望的回头：“你答应做手术了？”
　　“可以冒昧的问一句么？”他摇了摇头，仰首问他，“当初，你怎么会想到离婚的？”
　　时年顿时愣住，离婚二字，虽是她提出，可是，最先舍弃这段婚姻的，却是自己！

　　从国外回来，重新回到医院，常常收到各种爱慕的眼光，时年自己也极为清楚，在年轻医生之中，自己的突出。
　　青年医生与女护士，本来就像年轻教授与学生一般，最容易擦枪走火，暗生暧昧，可是时年却一直不为所动！
　　七楼麻醉室的那位女护士，约自己去听音乐会，他委婉的拒绝；三楼眼科新晋的护士之花，几次暗示，时年依旧与她保持一定距离……
　　彼时，他常常在心底自得：“心月，心月，你看，这般花容月貌，我心中只念你一人！”

　　可是，在方宜从临市的医院调入肿瘤科之后，一切都有了细微的变化！
　　她总是时不时的从诊疗室前经过；偶尔碰见他时，两腮会迅速绯红，然后低低叫声“时医生”后，迅速离去；餐厅用餐时，时年也常常会察觉到她偷偷望着自己的眼神……

　　“小时，人家姑娘不会看上你了吧？”一次闲聊时，同科室的医生促狎道。
　　不像之前那般心静无波，被这样一位活泼俏丽的女子偷偷的仰慕着，时年心中，油然而生一种异样的情绪！

　　于是，刻意和她拉开距离，远远看见她的身影，就下意识的避开！
　　可是，依旧会碰上！于是，只能尴尬的打完招呼，然后匆匆离开！

　　国庆节时，原本与妻子约好，出去旅游，却因为她的临时加班，化成了泡影。
　　“有必要这么拼命么？现在的你，眼里只有工作工作，有没有关心过身边的老公？”
　　“忙过这一段，我们再找时间好不好？”

　　于是，时年参加了医院组织的旅行团，却愕然发现，她也在其中！
　　都是不同科室的年轻医生，一群人之中，反而她与自己最为熟识，于是，五日的行程，两人渐渐开始攀谈！起初，还有些生疏，到最后，已经熟稔！
　　她会注意到，“时医生，你的黑眼圈又重了，昨晚没休息好么？”
　　感冒期间，她关切的送上一杯杭菊糖花，“通肺气止咳逆，时医生，民间的偏方，有时候也很管用的哦！”
　　有时，会殷切叮咛，“时医生，天气预报说，明天会有冷空气，你的感冒还没痊愈，要当心身体！”
　　甚而，她会听自己唠叨，三床的病人太吵，十楼的那位老太太，常常没事就按紧急求助铃，新来的那名中年男子，一天到晚，就只会唉声叹气……

　　回到家中，却只能见到妻子埋首电脑和文件前，于是，想诉说的欲望顷刻消失无踪。
　　清晨醒来，也常常见不到她的身影，只有餐桌上摆好的牛奶面包，或者厨房热着的小米粥，难得见到的，也只是她匆匆忙忙出门前令人眼花的动作！

　　旅行回来之后，时年开始发觉自己的不同！渐渐的，会去留意，今天她好像换了个新发饰；早晨一贯轻微的脚步，怎么到现在还没出现……

　　记得毕业那年，老三和相恋五年的女友分手，牵起另一个女生的手。而在宿舍一干兄弟眼中，老三后来的那位女友，各方面都比前任差的太多！
　　“我只知道，这一生，她就是我的劫数！”面对众人的指责和疑惑，老三只说了这句话。
　　时年有些心慌了，他不知道，方宜，算不算自己的劫数？

　　可是，每每想与她疏远时，看到她灿烂的笑容，就会心醉神迷，他也开始明白，两人之间，已经有一种叫做感情的东西，在暧昧的发酵！

　　那天，因为一位急诊病人，加班到深夜，走出手术室时，发觉她竟等在过道上，已经换下护士服，一身明亮的短裙，在灯下显得特别灼艳！
　　“我给你买了夜宵，还热着呢！”
　　心，彻底沦陷！

　　“我已经结婚，而且，我爱她！”对她说这句话的时候，时年知道自己的拒绝有多无力。
　　“我知道！”她依然笑着，“我只是单纯的喜欢你而已，从来都没想过要介入你的家庭！”
　　眼神流转之中，他对两个女人都有了一份歉疚！

　　“今天是我的生日，能陪陪我么？”
　　她从未主动要求过自己，时年点头答应，看见她绽放的笑颜，心底，也不由得欣然。
　　被她拉着在市郊的公园走了一圈又一圈，时年听着她清脆的笑声，不忍放手！
　　去夜市，买些零碎的东西，都是小女生喜欢的小饰物，看见那个大红的同心结时，他心中一动，将手轻轻抽出。
　　“喜欢的话，给你女朋友买一个，可以让你们永结同心，白头到老哦！”小贩不失时机的开口推销。

　　“我想要一个，就当你送给我的生日礼物！”
　　时年将那个同心结交给她时，有些心虚！

　　回到家，妻子还在候门：“怎么今天回来的这么晚，又有手术？”
　　“嗯！”低低的应了声。
　　“赶紧去洗个热水澡吧，我在厨房给你热了点夜宵，吃完就睡觉吧！”妻子已经一脸的困意！
　　“你先去睡吧！”他忽然觉得自己有些让人生厌，“明天还要上班呢！”

　　“明明离婚是我提出，当日觉得她让人心烦的，也是自己，可是，到现在，我最想见的，却只有她！”
　　耳边再次响起的声音，将时年的思绪带回，他连忙趁机劝说道：“您好好休息，手术还是有几分希望的！”
　　面前的病人却依旧固执的摇头：“或许，这是上天给我的惩罚也不一定！逃不开的！”

　　逃不开的！时年心弦一震，连忙找了个借口，走出病房。

　　方宜生日之后，他下定决心，要和她保持距离！
　　一个月之后，她在下班路途中拦住他，就那么迎着那辆车：“我也忘记对你的感情，可是，我逃不开！你能告诉我，我该怎么办？”
　　面对着梨花带雨的面容，他惟有将她揽进怀中，柔声安慰，这一月，他也一同受着煎熬！

　　时年一直都知道，自己没有左右逢源的能力，终会有东窗事发的一天，可是，私心，却希望能瞒过一日就是一日，更何况，他和方宜，并不曾做出太过出格的事情！
　　可是，妻子最终还是知道了方宜的存在。心月她一向聪慧，当年在大学期间，就是管理学院的才女，自己的心理变化，怎能逃过枕边之人的眼睛。

　　“你告诉我，对她有没有动心？”在他面前，妻子难得的落下眼泪。
　　他急着解释，却只是语无伦次！
　　冷战了三天，妻子向他提出离婚。
　　“我和她，真的没有什么？”虽然对妻子有诸多埋怨，可是在他心中，分量最重的，依旧是她！
　　“是我们两个人的问题！”她冷静的分析，方宜的出现，不过是导火索罢了，两人之间，早已积累了太多的问题！她太忙，事业和感情都想兼顾；而他，却只想要一个时刻关心自己起居生活的家庭主妇；她希望丈夫可以分担一下家务，工作中的烦恼希望他可以为自己开解；而他，却一味的埋怨她太看重工作，十足的大女人……
　　两人之间的不和谐，她一一列出：“我们不是不曾试着去解决，可是，有改善没有？”

　　“还是分手吧！”下午，她便搬离共同生活了多年的房子，一周后，拿到两人的离婚证书。
　　正式离婚那天，他满心的沉重，毫无如释重负的感觉，于是，独自一人跑去酒吧，灌了一堆的酒液，迷迷糊糊间，看见妻子的身影。
　　“心月！”
　　他一把抱住她。
　　“什么心月，我是你姐！现在知道后悔了吧，你们男人，都是喜新厌旧的东西！”

　　喜新厌旧！时年忍不住叹了口气，和妻子分手后，却发觉，每天在脑海中盘旋的身影，从方宜又换成了心月！是不是，真的是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

　　这日，肿瘤科三位病人齐齐出院，同科室的同事相约去K歌，唱得兴起，一向寡言的那位女同事，也点了一首歌，低低唱道：“给我一双手，对你依赖。给我一双眼，看你离开。就像蝴蝶飞不过沧海，没有谁忍心责怪。给我一刹那，对你宠爱。给我一辈子，送你离开。等不到天亮，美梦醒来我们都自由自在……”
　　听着清晰的歌词，时年忍不住鼻子胃酸，差点当众落下男儿泪。
　　还是会想她！
　　新任女友也不错，可是，还是会忍不住，想她的巧笑嫣然，想她的淡定沉静，想她扎着围裙，微笑问话“老公，晚上想吃什么”……
　　于是，在众人讶异的目光中，时年匆匆逃离包厢！

　　患了颅内转移瘤的那位病人，终于同意做手术，时年欣然不已。
　　或许，与他的婚姻之路有些相似，对这位病患，时年总是多了几分关注！更何况，又有副院长亲自嘱托，也不敢有所怠慢！

　　可是进了手术室，主刀的导师打开他的脑颅，看了几眼之后，却又叫自己将它重新缝合！
　　进医院这么多年，大小手术也经历不少，从未见导师这般不负责任！
　　其实，他这种情形，即便能把肿瘤切除，也无济于事，更何况，癌细胞已经蔓延整个头颅，要想一一切除，手术之中，势必会让他的脑组织受到严重的损伤，到时，只怕会在昏迷中渡过剩下的岁月！
　　听着导师的分析，时年只觉心头发闷。当初选择医生这个职业，抱定的信念就是救死扶伤四个字，可是，真正到了医院之后，才发觉，生死是如此的接近！

　　两周后，患者在出院途中晕倒，时年他们虽全力抢救，却依旧只能看着他的心跳渐渐停止！
　　由始至终，他的前妻都不曾出现，而他，昏迷之时，来来回回念着“叶子”这个名字，应该就是他前妻的名字吧，时年曾听过他现任女友的称呼，叫“小宁”，而不是此刻他牵挂心头的这两个字！
　　是夜，时年坐在症疗室内，看着那几张切片发呆，饶是见惯了生离死别，时年依旧心底发堵！对于死亡，依旧无法平静的接受！
　　恍惚间，面前的切片忽然幻化成一个清晰的图像，他忍不住大叫了声，把在内室休息的导师也惊醒！
　　“怎么了？”
　　时年连忙指着那张切片：“上次您不是说，癌细胞扩散的图像，很像……”
　　“中国结！”这次，导师也看了出来。
　　是啊，中国结，而且还是其中的同心结！时年忽然想起当日病人对自己说的话语：“或许，是上天对我的惩罚！”内心，惶恐不安！

　　“我陪你出去散散心吧！”看他一直闷闷不乐，方宜忍不住劝他。
　　出去走一走也好，一直闷在家中，情绪只会愈加低落！于是，周末，和她一同出去逛街。
　　经过南山路时，一片树叶从头顶飘落，恰巧停留在自己头顶！时年抬眼看了看路边的合欢树，忽然想起刚回国那年，和她携手漫步时的情形。
　　“你是我一辈子最甜蜜的负担！”彼时，对她说过的情话依然在耳，可是，身边已经换了另一名女子，时年忍不住暗暗叹了口气。

　　在街边拐角处，忽然看见她的身影，轻轻挽着一名年轻男子的手臂，眼神间，竟然洋溢着幸福和喜悦，时年不禁有些愣住。
　　“是你？”看见他时，心月只是微微一怔，旋即笑着颔首。
　　时年也连忙含笑以对，却见她已经转身离去，微风中，传来低柔的笑声！
　　“她似乎也很幸福！”一旁的方宜仅仅环住他的腰，将头靠在他胸前，笑着说道。
　　“嗯！”时年轻轻的应了句，内心，却是百感交集！

　　一个月后，圣诞节，适逢医院建院周年庆，于是，晚会热闹非凡。
　　时年站在墙角，远离人群，看着主持人卖力的将几对男女配成对！晚会的一个小节目，叫做“玫瑰之约”，医院里未婚男女都可上台参加，助兴热闹而已！
　　舞台上，胸外科那名新近入院的医生，正声情并茂的唱着那首《爱与不爱之间》！几年前，大学时睡在自己上铺的老二失恋时，曾拉着自己去歌厅唱了一夜，唱得最多的，就是这首歌！

　　当开始和结束
　　都预知在同一个故事里面
　　我情愿让它停留在最初那一天
　　以为彼此生活寻找的只是共同的点
　　虽然同一个世界
　　我们走在不同的线
　　但相爱与相处却又要保护着彼此的尊严
　　我情愿对你了解如相识的那一天
　　以为彼此生活寻找的只是共同的点
　　虽然同一个世界
　　却走在两条不同的线
　　爱与不爱之间
　　我却一厢情愿
　　等不到明天
　　唤不回从前
　　什么才是永远
　　坚定的誓言
　　美丽的欺骗
　　是否要说再见

　　怅然不已，脑海中，不断闪过与她的过往片断！若是时光倒流，重回那段岁月，自己会不会去珍惜两人的缘分？
　　忽然想起那时对着她念过的诗歌：“我喜欢那样的梦，在梦里，一切都可以重新开始，一切都可以慢慢解释，心里甚至还能感觉到，所有被浪费的时光竟然都能重回时的狂喜与感激。胸怀中满溢着幸福，只因你就在我眼前，对我微笑，一如当年！”心神一荡，只觉面前的人群都有些模糊！

　　正失神间，方宜走近他，轻声说道：“我妈早上打电话来说，今年过年，让你跟我一起回家！”
　　微微愣了下，他点了点头，或许，不久的将来，要许下另一段誓言，只是这段誓言，还会像彼时那般深刻么？答案已经不像最初那般肯定，时年不禁有些黯然，于是，伸手将她拥入怀中，手掌的接触，总算还是真实！
　　舞台上，已经换了另一个节目，一群年轻的护士，跟着江南小调，跳着细碎的舞步，仿若如丝的烟雨，朦朦胧胧！

　　十年歧路，空负曲江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