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击鼓》精绝

1、第 1 章

　　张昭首先听见的是一阵熟悉的笑声，接着的是一段急促的脚步声。
　　他站起身来，迎至殿门前，被一群人簇拥着的吴侯甫一踏进来，便拉住了他的手：“子布何须多礼。我盼望子布之心，比谁都急切呢。”
　　张昭抬起头的时候，被殿外透进来的光线一刺，不由得眯了眯眼。
　　孙策微微侧头，逆光勾勒出他脸上英挺的轮廓，隐去了他右颊上的伤痕。

　　孙策拉着他的手，一路行至殿堂尽头高墙之下，抬头看着壁上的巨幅画卷，一边问他：“子布对当下的形势有何看法？”
　　张昭躬身一礼：“主公当前举措，正是再合适不过。”
　　孙策扬起一边的眉毛，连带着他的眼角也微微上斜：“哦？”

　　张昭与他同看壁上的山河图。英雄逐鹿的天下，尽被绘入卷中。
　　十年前孙策遇刺，蛰伏半载，于曹操袁绍决战官渡之际发兵奇袭许都。曹操烧了乌巢粮草，再急匆匆分兵回身来救。孙策先锋止于顶城，暂时退回江东，虽未能如计划般迎奉天子，却给了袁绍喘息之机，使其能收拾旧部，逃回冀州，从此固守冀、幽两地，又与曹军时时在并州大大小小地有所争斗。

　　孙策自然不会错过这种机会，袁术既死，扬州并无强力的诸侯再能与他为敌，两年内便扫荡殆尽。孙策据寿春，走淮河之南，又下庐江，光州至平春一线。休整一年之后，再由九江、柴桑发兵西进，擒下那有杀父之仇的黄祖。周瑜一路追击，刘表仓惶西去，路遇疫病，不久病死。刘琮与刘琦兄弟相争，皆不成大器，倒有曾为豫州牧和徐州牧，同出宗室的刘备，带着荆州残部入川，开拓出一片新的势力。然与孙氏划油江相对，两边数年来竟也可算相安无事。

　　建安十三年孙吴挥兵北上，周瑜坐镇中军，以孙翊丁奉为先锋，分头击破灵璧、淮阴，直压彭城。孙策再从水路带来粮草军备和兵力，亲自指挥，以周瑜断水之计，围城两月，终将大半个徐州纳入手中。

　　此刻孙策却已回到寿春，在袁术留下的天子殿中，说要听听他的看法。
　　张昭跟随他多年，孙策对他向来极是器重，礼数周全，遇事多有商量，但是做主的人从来都只有一个。

　　张昭又欠了欠身，这才开口：“主公之意，吾等当将已有之扬、徐之地稳固。曹操虽已挟天子退居洛阳，然许昌、东郡仍是重镇，因此想要强攻豫、兖两州，并非上上之选。主公让翊将军和周都督再度北上，意在拿下青州。袁绍此时按兵不动，显然还在观望。主公拿下青州之后，宜与袁绍，辽东公孙康结盟。我孙吴已经和西凉马氏修好，到时机会成熟，便可几路挥兵，讨伐曹操，必定大事可成。”

　　孙策并不答话，只是笑，张昭看着他的时候，忽然发现他的眼角也已经堆起了细纹。
　　但是只有对他极熟悉的人才能发现这一点，一则十年以来，普通人很难靠他这么近，二则一般人见到孙策的时候，总是先被其他的部分吸引。

　　虽然孙伯符已过而立之年，江东人总还是舍不下那“孙郎”的爱称，这将军既永远不败，也就永远不会老。刺客在他脸上留下的箭伤最终只留下一道暗红的创痕，而无碍于他英俊的五官。
　　他漆黑的眼瞳里总好像有火在燃烧，不管他是批戴银色的盔甲，骑着黑色的战马，还是穿着玄色的深衣，站在殿堂之上，热力迫人。张昭也知道，火焰燃烧到最盛的时候，就会呈现出冰冷的白色。他平时看起来微微上翘的唇角，也会拉成一条冷硬的直线，然后用一两个字句，决定许多人的生与死。

　　当年许贡有言，称孙策与项籍相类。张昭觉得，还好孙策没有霸王那么死心眼，也还没有那么的自傲。
　　孙策很明白，江东子弟虽骁勇，但要争雄于天下，必然需要能与曹操袁绍相抗衡的步兵与骑兵，因此据有扬州之后，以恩威并施之法扩充军队。张昭与孙权都被留在吴郡，行辅政之务，程普任左都督，统领数位将领，以保江东之安。此次张昭被孙策招来，他也很明白。如今打下徐州已近半载，威压既成，孙策想要开始怀柔了，出身彭城的张氏兄弟，将是他有力的一步棋。

　　张昭不知道的一点是，孙策有一半是被周瑜和孙翊“强行”地劝回寿春来的。孙吴此时势力今非昔比，主公想要再做甩手掌柜也已经不可能。孙策明白这个道理，也必须接受。孙权虽有处政之能，却无独断之权，但是孙策来亲自处理，效率和力度自然又不同了。

　　孙策突然问他：“子布一路可安好？”张昭自然点头称是。
　　孙策又道：“子布一路辛苦了，不如下去歇息，稍作修整，你我好好议一下吴郡的情势。几日之后，孤即为你整点兵士，北去彭城。”
　　张昭愕然，没想到孙策计划的这么急，对方只是笑着，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臂膀：“子布也多年不曾回到旧居了吧。公瑾挂帅，叔弼为将，以彭城为据，北进青州，一路势如破竹，已靠泗水，攻破任城，进兵鲁国，再有子布前往，当使他们更无后顾之忧。”

　　张昭还未走出殿外，便有士兵急报：“报！翊将军与周都督战报到。”
　　孙策招了招手：“那子布也先别急着走，听了今日战报再去。”

　　那信使被搀上殿来，满面惨白，又似杂有泪痕，见了孙策，直接扑倒在地，张昭不觉皱眉。

　　孙策厉声：“说！”

　　信使带着哭腔，声音嘶哑：“主公，曹军从东平突然增军，在泗水沿岸与我军混战，周都督中了流矢，翊将军且战且退，此时已返回下邳。是战是退，急等主公决断。”

　　孙策神情平静，张昭觉得那些摇曳的灯火映在他眼睛里，和那团原有的火焰混在一起，就要从眼角溢出。

　　孙策一脚踢翻了离他最近的一张案几，一边往外走一边喝道：“来人，备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