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不知所起》精绝

25、第 25 章

　　周瑜一直不信孙策死了。

　　即使孙策亲兵赶到，呈上孙权与吴太夫人的密信，他也仍然无法接受。他赤红着眼睛交代了军务，带上亲信开始往回赶，星夜兼程，打马疾行。没有人劝他停下略作休息，每个人都知道他此时合不上眼。

　　他腹中饥饿，身上寒冷，紧握缰绳的双手已经僵硬，但是所有的疼痛都已经模糊，胸中的焦灼像一团火焰，叫嚣威胁着要将他全身骨肉寸寸烧化。

　　他紧了紧身上斗篷，想起数年前，也曾有一次类似的经历。

　　与笮融一战，乱军之中突然有人高呼：“孙郎中箭落马！”两军同时大哗，他急拨马头，往孙策身边去。不过百步距离，此时竟难以逾越。只见吕范将一人拉上马，护在身前，同时大呼后撤。此时军阵不能乱，否则便是送到敌军刀下的鱼肉，周瑜回头，奔至高地，稳住阵脚之后方才下令收兵。

　　他顾不得卸甲换衣，直接奔入营帐，帐外帷上鲜血淋漓，犹带温热，灼得他眼底的火都要烧起来。

　　他的义兄已经去了盔甲，腿上一片殷红，靠在榻上，脸色发白，见他进来，却还能笑的出来：“公瑾过来。”
　　他只觉得已无余力，瞬时坐倒在榻边，握住了孙策伸出来的手。军医跪在他们脚边，正在用小刀划开孙策衣袍。

　　吕范匆匆而入，手里端的却是一个大碗和一坛子酒。孙策不停嘴的交代：“大夫不必犹豫，与我起箭头，不得用麻沸散，只给我用些安神之物，睡过今晚便是。伯海带我二十亲兵，在帐外号哭，只说孙郎垂危，不日即死。子衡再挑选亲兵里细致稳重的，一层层交代下去，布置明日诱敌深入。公瑾留在我这里。”

　　吕范领命而出，孙策和周瑜都转过头去看军医。老先生眉头紧皱，连连摇头：“小将军如此胡来，若是之前留着箭杆，此时尚可顺利拔出，你却砍断箭枝，此时只有箭头，深入骨肉，你又不让用麻沸散。老夫跟随孙将军多年，如今你这个脾气，比你父亲更狠更绝。”

　　孙策蹙眉：“我若不砍断箭杆，如何上马。我若不能动，子衡便无法带着我突出重围。麻沸散用过之后，效力散的极慢，笮融只怕等不得。挨上一刀罢了，算不得什么”

　　军医一边叹气，一边往周瑜递来的酒碗里撒药粉：“为今之计，却是要划开皮肉，将箭头尽快起出来，否则上面如有淬毒，后患无穷。”

　　孙策将药和酒一饮而尽，笑了一声：“不过是些皮肉痛，先生动手便是。”

　　军医已经割开他腿上衣料，找准位置，忽然又抬头向周瑜道：“您请麻烦按住小将军，千万不可让他乱动。”

　　孙策嗤笑：“按什么？我又不会挣扎。”
　　军医正色道：“骨肉连着筋络，若被锐器碰到，容易自动惊起，却不是你怕不怕痛的问题。”
　　周瑜点头，便按住孙策膝头与腿根，看着军医划开那片皮肤，往骨肉深处探去。

　　他并不知道自己会怕血，在战场上握剑的时候也从不惊惧，但是如今看着孙策的鲜血在那闪亮刀锋下流出，两手竟然忍不住微微颤抖起来。
　　军医抬头看他一眼，皱起眉头。
　　孙策忽然道：“公瑾，我不会死。”他伸过一只手，压在周瑜的手背上。
　　军医定了定神，终于下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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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帐内一灯如豆，周瑜在孙河送进来的的水盆里洗了手和脸，换了衣服，坐在孙策榻边。
　　孙策靠在枕上看他：“外面人总算是哭完了？虽然是我吩咐的，但是一直听人哭自己死还真是讨厌的很。”
　　周瑜按着他肩膀：“子衡让带了口信，此时不能扰你休息，明早继续。那药可起效了？你少说几句吧。”
　　孙策慢慢合上眼：“正要睡过去了。你明早记得叫醒我，千万不可让我多睡。明日要做足准备，明晚笮融必然偷袭。”
　　周瑜小声道：“我知你心里所想，笮融多疑，多半要明日再偷窥动静，才敢动手。但是万一他今夜偷袭，我等又如何？”
　　孙策睁开一只眼，懒洋洋地笑了一笑：“若不冒险，我就不姓孙了，赌吧。”便再不说话了。

　　听着他呼吸渐渐平缓匀净，周瑜觉得自己的神经终于也放松下来，却还是不敢回自己帐里去。军医交代，伤口虽然处理完毕，仍需有人时时照看孙策，若有发热疼痛等症状，便要立刻传唤。

　　孙策翻了个身，扯住周瑜，倒把他吓了一跳。他回身抽出自己袖子，又伸手在孙策额上试了一试。
　　似是有些热，他又觉得大概是自己手指太冷，犹豫一二，便低下身去，用双唇贴上孙策额角，一触即离。

　　油灯跳跃的昏黄微光之下，孙策的脸颊还是少了几分血色，却衬得他英气的眉毛更加浓黑，鼻梁高挺，嘴唇微微翕开，应是睡得十分安稳。

　　周瑜看了一会儿，伸手去摸他眼睫，又滑到脸侧，将几缕头发细致地归到孙策耳后。他的耳廓光滑的像贝壳内侧，温度比额头略低。

　　周瑜在榻边躺下，将鼻尖埋入孙策肩颈交界之处，那里的皮肤温暖而带着酒气的微湿。他把手掌平放在孙策心口，感觉到掌下和唇边同步的搏动，有力而让人心安，也渐渐地让他睡去。
　　迷梦中有人搂紧了他，轻声在耳边说：“不用担心，我不会死。”

　　他滚鞍下马，脚步不稳，踉踉跄跄便要冲入灵堂，周围的人赶上来为他披上麻衣。他眼前还是当日孙策骑在马上，神采飞扬，身后有上万兵士，同声呐喊， “孙郎竟云何”。孙策身前牵马的士兵脸上几乎要放出光来，让周瑜想起孙策第一次随父出征后伴他归来的老将：“我们早就知道，孙郎就是天上的将星下凡，永远都不会输，也不会死。”

　　孙权担心地看着他摇摇晃晃地走上前来，满面怒容，兴许会推开哥哥的棺材，斥他背信违诺？双目晶亮，眼泪却滚不下来。

　　他最终还是跪倒在灵前，脱力的双手已经握不成拳，孙权想上前去扶起他，只听得他低声说：“你骗我，你们都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