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临天下》最后一株紫丁香

9、聒碎乡心

　　贞妃被皇帝囚禁的消息不胫而走，很快宫里宫外都知道了。人们议论纷纷，有的说她吃了熊心豹子胆，居然敢顶撞皇帝，有的说她一向神智不清，做事疯疯颠颠，被关也是料想之中的，也有人暗自惊异。大家都认为她不是正常人，做出这种事并不意外。自从宫门紧闭后，承乾宫像一滩死水，完全与外界隔绝，日常用度也全靠太监们从墙头上传递。不久，膳食大减，而且也不像以前那么丰盛了，有时还是残羹剩饭，有时里边还夹着头发丝什么的。

　　一入冬，天越来越冷。她进宫时间短，尚衣监还没来得及给她做秋装和冬装，现在看她一失宠，更是不管了。她有点小病，怕冷不怕热。这是她从娘胎带出来的病，曾看过几个医生，但没什么用。被囚禁后，别人还好说，挨一挨，上床一盖被子就好了，她却不能，不但要用滚烫的水烫脚，还得喝一杯热腾腾的牛奶才能睡着。小蕊托人向御膳房要过几回，御膳房不是说没有，就是拖着不给，等拿来时已经凉得了。小蕊气得直哭，说：“娘娘得宠时，都跟着鞍前马后地跑，现在娘娘遇到不幸，一下子都躲远了，问他们要点儿东西都不成，这叫什么世道！”

　　李嬷嬷说：“这就是冷宫啊，你们年级小，知道得还不多，前朝有位娘娘，在冷宫一关就是二十几年，临死才重见天日。”

　　“难道我们娘娘也要被关一辈子，这可怎么好？”

　　“天威难测，关多久，只有皇上知道了。”

　　孟紫岚正躺在床上，身上盖着两条被子，脸色灰白，嘴上起了一层皮。听到这些话，她免强爬起来，扶着床沿说：“嬷嬷说的事儿我知道，那是明朝万历年间的宫案------”众人见有故事听，忙围了过来，小蕊扶着孟紫岚坐好，自己倚在一边，温柔地扶着她。孟紫岚笑了笑，讲了起来：“定陵里和万历皇帝埋在一起的有两个皇后，都姓王，一个是孝端皇后，是正宫娘娘，一个是孝靖皇后，李嬷嬷说得便是这位娘娘。她本来是太后身边的侍女，一次，万历去给母后问安，见她容貌秀丽，体态丰盈，便动了情思，背着太后私幸了她。不久，她产下一位皇子。当时皇帝还没有其他孩子，所以很高兴，封她作了恭妃------”

　　小桂子一听，忙说：“跟咱们万岁爷的恭妃一个名号，有意思。”

　　孟紫岚笑道：“妃子的封号自古以来出不了‘恭、端、淑、慧、贤’这几种，都是标榜而已，封了淑妃、恭妃就真贤淑恭善了吗？”

　　小桂子说：“就是，我看恭妃一点也不恭善------”

　　容姐儿打断道：“别乱插嘴，听娘娘说。娘娘，她封了恭妃后发生了什么事？”

　　孟紫岚说：“‘母以子贵’，本来他们可以享受荣华富贵了，谁想到，几年后万历移情别恋，宠起了郑贵妃。她虽然出身名门，心的却很坏，时常在皇帝跟前说恭妃的坏话。皇帝听信谗言，最终把恭妃打入冷宫，一关就是二十年。直到万历二十九年，恭妃的儿子被立为太子后，她才重见天日。可是二十年来，她饱受折磨，得了一身的病，出来后没多长时间就死了。皇家草草安葬了她。直到她的孙子继承了帝位，她才被追封为皇后，并得以和万历合葬。这就是这位娘娘的凄惨故事。”

　　小猴子——他被赶到杂役监两天，孟紫岚就向顺治求情，又把他要了回来，所以他对孟紫岚的感情又近了一层——哽咽地说：“您说咱们会不会也像恭妃一样在这里也住二十年？”

　　孟紫岚微微一笑，说：“傻孩子，怎么会呢？他们要关的只是我，和你们没关系。只要我一走，你们当然可以出去了。”她仰起头，望着窗外的孤月，幽幽地说：“只怕没有多久了。”
　　小猴子不明白她的意思，但是见她神色凄楚，以为她产生了寻死的念头，急忙说：“娘娘到哪里，奴才便跟到哪里。就算到了地下，奴才也不让娘娘孤孤单单地------”说着，竟嚎啕大哭起来。

　　孟紫岚很感动，拉着他的手，轻声说：“我不是真娘娘，是个冒牌贷，哪天真娘娘来了，我也该走了。这是命运，改变不了。”

　　容姐儿忙说：“您不要气馁，皇上只是一时生气，过两天缓过劲一定会放您出去。您可要保重身体啊！”

　　小蕊悄悄拭去眼泪，也忙说：“咱们娘娘身体健康，诸事顺利，这点儿小磨小难算不了什么。等您好点儿，咱们还去打------打棒球，那个游戏真好玩，一打起来就忘了时间。前一阵子您不是说还有许多‘项目’没拿出嘛，到时都拿出来，咱们高高兴兴地玩，让前院后院、左院右院都看看，咱们一点儿都不发愁。”

　　小桂子一听，笑道：“就是，谁想发愁，让她发去，咱该干什么干什么，不放在心上，这叫------这叫------”

　　小猴子接口道：“浩气长存！”

　　容姐儿忙拍了他一把，斥道：“死猴子，臭词烂用，什么‘浩气长存’，那是豪气长存。”小猴子吐了吐舌头，忙转开头。

　　孟紫岚笑道：“不早了，你们去睡吧，明天要是晴朗，我们去打球，不养足精神可不好。”见众人还迟疑，她催促道：“去吧，去吧，我也累了。咱们明天见。”说着，躺下了。众人只得离开。

　　天公不作美，夜里天开始下雪，直到第二天傍晚才停。自从生病后孟紫岚没提过笔。有时勉强坐起来，想在床上写些，小蕊等怕累着，劝住了。傍晚时分，孔四贞送来些补药，小蕊让珍哥儿在寝宫侍候着，自己和容姐儿到小厨房煮药。孟紫岚打借口把珍哥儿打发开，撑着起来披上衣服走进书房。心中有千言万语，提起笔却不知道从何说起。凝思间不觉潸然泪下，打湿了纸。小蕊煮着药，不放心孟紫岚，让容姐儿看着，自己跑回来。见孟紫岚不在床上，料定是上了书房，就赶了过来。一进门，见她愁眉不展，便来劝说。孟紫岚说 “没事儿”，擦掉泪水，又换了一张纸铺开，低头写起来。手到之处，只觉得沙沙作响，却不知道写了些什么。等写完一看，才发觉写得原来是屈原的《湘夫人》：“帝子降兮北渚，目眇眇兮愁予。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白苹兮骋望，与佳期兮夕张。”看到这几句诗，联想再想起从前的从前、以后的以后，她顿时唏嘘不已,晃忽间分不清是泪催动了雪儿，还是雪儿催动了泪珠，只觉天地一片泫然。

　　第二天白天地湿，孟紫岚想出去走走，小蕊怕她难受，劝着没让去。晚上，她很无聊，就在书房写起日记。正写着，听到大门上的锁链响起来。她竖起耳朵，原来太监来送饭了，说墙上落了雪，太滑，不好递，便把门推天点，从门缝里塞了进来。小蕊和容姐儿一边接，一边和他低声说话。孟紫岚懒得理会，又伏在案上写起来。

　　临近午夜，她正奋笔疾书，忽然听到外边一阵骚动，她以为出了什么事，正要起身去察看，小蕊满脸通红地跑进来，一见她就兴奋地喊道：“万岁爷来了，万岁爷来看你了，娘娘，你总算熬出头了！”说着，热泪盈眶。

　　顺治最终放弃了御驾亲征念头，留下了。那天，孟紫岚离开后，他又打开她的纸条看了看，只见上面写着“看地图。”初看时，他觉得很可笑，他天天在看地图，江南、云贵等正在做战地方，他早已了如指掌，还用她提醒吗？他把纸条扔在一边，又拿起书，读着读着，忽然想起一个人。他忙扔下书，命人拿出地图重新察看。当年他曾破格提拨过一个汉人，叫梁凤化，现在是崇明的总兵，这个人精明强干，善用奇兵。如果他能做些什么呢？

　　顺治连夜把安亲王岳乐、兵部尚书、内侍大臣苏克萨哈、熬拜等大臣召进宫商量战事。第二天他发了三道密旨，一道给江南总督郎廷佐，一道给梁凤化，一道给在云贵作战的大将爱星阿。没过多久，郎廷佐发来急报，说崇明总兵梁化凤接到密旨后，已经星夜兼程，赶到了金陵，几天后乘郑成功外出之际，斩杀了守将甘辉。顺治见大事已成，便取消了亲征，他知道更好的消息还在后头。果然，又过了几天，急报又到，说金陵之围已解，镇江等地已经相继收复，郑成功带着兵马从海上逃回厦门了。徽宁明将张煌言本要支援郑成功，但是在路上被从云贵急调来的清兵杀了个片甲不留，剩下的一小支残兵已逃到海外。

　　郑成功被击退了，顺治长出了一口气。现在唯一让他担忧的是在京城活动的朱三太子。自郑成功举兵后，京城也一直不安宁，晚上时有巡逻的清兵被杀，尸体不是抛到护城河，就是漂在城外的河里。一时间人心惶惶，一到天黑，街上几乎看不见百姓在走动。顺治下诏，命令护军营、九门提督日夜巡逻，严加防范，以免发生意外。

　　战事平息了，他的心却没有平息。那个叫紫岚珠的女人以奇巧的方式把他的心再一次打乱了，挠乱宫庭，直言犯上，未卜先知，她做的事一件比一件不可思议。几个月前他本是想把她放了，谁知道她竟自己把自己关了起来，还一本正经，煞有介事地过起冷宫的生活。这听起来有些好笑，可是正是这种好笑让他产生了兴趣。当然，这不能说他喜欢她。他一点也不喜欢她，而且因为太后的缘故，他还有点讨厌她。他也不准备再接受任何女人了，回宫后的几个月里，他从来没有召幸过任何后妃，有时候不巧在慈宁宫碰见她们，他也会立刻躲开。后宫怨言又起，以前她们骂乌云珠，现在她死了，没得骂了，便骂起他。要是他以前听了那些话，一定会气得七窍生烟，现在他全然置身事外，不要说没有亲耳听到，就是亲耳听到了，也会一笑了之，她们太孤独了，也太苦了，日子又那么平淡，要是没个人让她们骂，她们简直不知道该干什么了。

　　雪一场接一场的下着，皇宫内外都被染成了白色。入夜，顺治从养心殿出来，踏着白雪在宫里散步，绕到承乾宫时不由地感慨万分，以前这里住着个贤妃，无论他何时来总能得到最恰当的安慰，现在里边却住着一个小怪物，每见他一面，她都会说出一堆莫名其妙的话，让人涕笑皆非。看着门上的大铁锁和两个像松树一样直立的侍卫，他莞尔失笑，让人打开门，抬步走了进去。几个宫人正在扫雪，小蕊第一个看见他，高兴之下竟忘了行礼，扭头跑去给主子报喜了。
　　孟紫岚心里一宽，正要迎接，可是转念一想，又坐下了。

　　顺治走进来，见她视若罔闻，便转到窗子前，伸手推开了窗户。冷气一进书房，孟紫岚打了个哆嗦，手一松，笔掉到在地上。见此情形，他又关上了窗子，在房间时来回踱着，不时地从书橱里拿出一本书翻阅。她低头继续写着，他看着书，两个人谁也不先说话，侍女们面面相觑，也不敢说话。小蕊捧了两杯茶进来，见顺治还站着，便把杯子放在小圆桌上，给顺治搬了一把椅子。顺治看了一下，转身坐下，依旧什么也没说。小蕊转回孟紫岚身边，轻轻地拉了拉她的袖子，伏在她耳边说：“万岁爷是专门来看你的，你就先说个话吧。”几个月下来，承乾宫的宫人都和孟紫岚成了亲人，彼此心悉相通，好得像一家人，所以小蕊等称呼孟紫岚时已经不再用尊称，而是直呼“你”。

　　小蕊年级虽小，由于长年处在深宫，看过许多风云变幻，所以和孟紫岚相比，在阅历上又多了些，她的话孟紫岚一般都会听。她放下笔，想找些话说，但见顺治看书看得十分专注，便又不想说了。小蕊没办法，只好走开。隔了一会儿，顺治见她还在写，便放下书，说：“紫岚珠，你读过书吗？”

　　“嗯？”她抬起头看了他一眼，说：“读过，不过和你们不一样，不是四书五经，也不是贞女列传，而是时务经济，还有些小说、诗词、散文什么的。我这个人没什么特别的爱好，想起来什么读什么，很杂。”

　　“刚才我翻了翻你的书，看起来你好象很喜欢李白和李商隐的诗，还做了不少批注。李白的诗豪爽奔放，李玉溪却太过晦涩，没几分能力未必读得懂。我想起戴叔伦说的一句话，‘诗家美景，如蓝田日暖，良玉生烟，可望而不可置于眉睫之前也，’你觉得这句和李商隐的哪句诗对比较好？”

　　听到突然发问，她愣了一下，说：“‘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出自玉溪的‘锦瑟’。戴氏是说玉有精气，远察如在，近视却无，所以可望而不可置于眉睫下，暗示美好的理想总是无法亲近，不能把握的。不过，两者相比，我更爱玉溪的那句，‘珠’、‘玉’一冷一暖，一明一暗，既对仗工整，又相印成辉。”

　　顺治点了点头，说：“玉溪的诗幽伤飘缈，朦胧迷幻，得失不在一语之间。”

　　“说到朦胧，我以为‘一春梦雨常飘瓦’更贴切，这句出自他的‘重过圣女祠’，缥缈的景物、迷蒙的感情产生的美犹如雾里看花，极有象外之致。诗人仕途坎坷，生活困顿，这首诗正反映出他对梦的向往和叹息，而‘青女素娥俱耐冷，月中霜里斗婵娟’则表达了诗人顽强的性格，他希望自己能像‘素女’和‘婵娟’一样耐得住‘冷’，最终迎来新的春天。我听说你最爱田园诗，这一派的天开山鼻祖是王维和孟浩然，他们大部分诗都是歌咏田园的，内容别致，蕴味深远，其中有两句最传神，‘明月松间照，青泉石上流。’出自王维的《山居秋瞑》，写景就如作画一样，随意挥洒，毫不费力。”

　　他淡淡地笑了一下，没有说话。

　　“有几句写得更好，”她吟哦道：
　　“一蓑一笠一扁舟，
　　一丈丝纶一寸钩；
　　一曲高歌一樽酒，
　　一人独钓一江秋。
　　出自《题秋江独钓图》，你觉得怎么样？”

　　“逍遥自在、豪气冲天说的就是他了，不知出自何人之手？”

　　“此人你不知道，说了也没用，咱们单说这么份豪情，王维可曾比得上？两种情致，你更爱哪种？”

　　“二者风格不同，不可比。说到壮志凌云，此人胜过王维，说到田园雅趣，此人却略输一筹，不过这份气魄，普天之下除了至高无上之人外，有谁能及？”

　　孟紫岚哂然一笑，说：“至高无上之人，当今天下有谁胜过你？其实呀，我是个俗人，谈诗论词不是我的强项，说这些不过想搏你一笑。我四书五经六艺都不会，可是平时闲着没事，倒听了些有趣的故事，不知道你爱不爱听？”顺治用沉默表示同了意。她便说起海外的奇闻和“现在”的事。当顺治仔细问起来时，她却含糊其辞地说：“我讲的不过九牛一毛，天下奇闻比比皆是，只是你不知道而已。”

　　“不错，”他坦言，“比如没有发生的事，我就不知道。”

　　她知道他指的是金陵被围的事，也知道不应付几句不行，所以想了一下，说：“我学过占星术啊。把太阳经过的区域和主要行星的轨道分成12等分，用12星群命名，既黄道12宫，不同的星体，在不同的时间、不同的位置上，有不同的影响力，也代表着不同的含义，而它们的夹角、联连方向的不同，也会产生其他的意思，西方把一年分为12个月，每月由一个星座命名，每个月发生什么事，看看星象就知道了。”

　　“哦？”虽然知道她在说谎，他却没有要揭穿她的意思，而是假装认真地说：“你的师父可真厉害，时间、地点、事件算得这么精确，定是神仙了，这样的人朝庭应该重用，不知道他肯不肯做官？”

　　孟紫岚“扑哧”一声笑了，说：“他四处云游，谁也不知道他在哪儿，我来京城后更没有他的消息了。说起来，凭星象还能算出一个人的性格，比如说我，我是八月生的，狮子座是主星座，属火象。这个象属的人性格刚烈、精力充沛，有勇气，却容易武断，随着年龄、阅历的增长，前三项可能会改变一些，可是第一项想改就没那么容易了，大概这就是人们说的‘秉性难易’吧。”

　　顺治也笑了。隔了一会儿，见她手边放了一沓手稿，便起身走过来翻看，见是用鹅毛笔写的，有些好奇，说：“你为什么不用毛笔而用这种东西？嗯，是不是从养心殿的书房拿走的那几枝？”

　　“是。不好意思，没经你同意，擅自拿你的东西。我已经用弄坏了两枝，本来想再去要几枝，可是被你关着，又有刀斧手天天守在门口，别说出去，就是往外伸下头，都觉心惊胆战。能不能请你帮忙，派人再送来一些？”

　　明明是她自己关了自己，这会儿却赖到他的头上。他着实无奈，只是摇了摇头，说：“养心殿的书房里还有一些，你派人去拿就是了，要是还不够，找管事的说说，多弄一些来就是，这种冷冰冰的东西，宫里不会缺。”他翻着她放在桌上的书籍，又说：“你进宫也有些时日了，平日里除了读书还做些什么？是不是自由惯了，不太习惯被束缚？这里的生活就是这样，任你有生命也好，没生命也好，进了这里，就得忍受，我已经在这里忍受了十几年了。”

　　“如果有事做，就算天天面对狭窄的围墙也无所谓，如果没事做，天天吃饱混天黑，就是空间再大也不舒服。对了，这么晚，你不休息，跑到我这个冷宫干什么？不见得是来看我写日记吧，如果是那样，我可是受宠若惊了。”

　　听到她的问话，他才想起在这里呆得太久了，于是放下手稿，说：“不早了，你休息吧。从明天开始你可以出去了，只是管着点自己，不要再到处惹事，红尘万丈，一步踏错便万劫不覆，那时只怕我也护不了你。”说完，他率人走了。